第四十三章
作品名称:安歇 作者:余生 发布时间:2014-09-01 17:20:50 字数:4966
余万有来到县城不知是几天了,他躺在一处农村信用社旁的角落口昏睡着。一阵冷风将他冻醒,他迷迷糊糊地不愿睁开眼,没有阳光照耀。又有一个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硬物砸在了他的头上,他蓦地跳起了身,只感觉到头皮上一阵火痛。
这几天来,他挨家挨户地寻问着,不知走遍了多少路,以至于鞋子都磨退了大半层底。
在第一天从家里起床时,他只是迷迷糊糊地在家里打了个小盹,便一直没睡,他盼望着天亮尽快破晓,盼望天空睁开眼睛。直到天刚露出一丝明亮的昏色,他起了床,碰见了余母在厨灶前烧着饭。
他按照以往的习惯,囔囔着:“一起来便被烟熏着,什么时候能改变改变?”
“你起这么早,是要去哪儿?”
“我有事,我这就要出去。”
“你去哪儿?什么事啊?”
“有事。”余万有说完便不再耽搁,快步地走出了门,走在门口,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犹豫什么,半会儿他回头喊了一句:“都别再等我了。”
“你说什么呢,你要去哪?”余母的声音流转在空空的屋门外。
此时。直至他身上的钱用尽,只得睡在了大街上。
“我寻找你,直至现在这样。你去了哪儿?哪儿呢?”
马路上灰尘飞起,打在了他的脸上。
“难不成,她真的不在这儿了吗?”
余万有又回想起第一天的早晨,自己走出家门,曾跑去余来财家。此时的余来财已变了模样,余万有竟一时认不出他。但余来财一眼便认出了余万有,据他说:“你那一双眼睛,始终是没有变,真的,我仿佛看到了以前,以前的你,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你不记恨我了么?”
“当然不记恨啦,那都是年轻时的冲动。现在都长大了,我还挺高兴你能来瞧我的,证明你还记得我们的交情呢。看来你在外面混得不错?”
“唔,我来,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余万有突然觉得难以开口,这种感觉在前来的时候还未发觉到。但在此刻,话到喉咙处,仿佛被一种难以抵制的阻力所牵扯着。
刚破晓的天空还是一片浊青色。
“我想知道刘燕去了哪儿?”
“啊!”
“告诉我吧!”
“你要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我只想知道,只想知道。你尽管在心里嘲笑我,看不起我。我就想知道,这几年来,她的情况怎么样了,你能告诉我吗?”
“我能告诉你什么呀。”余金杰为难的说着。
“你是怕我还会去报复?”
“没有,没有。”
“那就告诉我吧,我不会去找任何人的麻烦,你不知道么,我也是有家的人了,你呢,你的妻儿呢?”
“我还没有结婚。”
“那你以后定能明白,一个有家庭的人,怎么会去记恨以往的过结呢。你告诉我吧,我来这,就是为了这件事。”
余来财见余万有一副认真的表情,便也就无法再推脱下去了。他说着:“他们已经搬走了,搬到县城里去了。”
“住到县城里了?”
“唔,但后来我听别人说,他们好像又从县城里不知道搬到哪个地方去了,有可能是个镇。这个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爹死后,他的后娘分了遗产便改嫁了,嫁了个手艺人。余金杰的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住了,兴许他们在外面定居了。但我们都不太清楚,只是左听一些,右听一点的。”
“走了?”
“是的,已经不住在这,兴许是住到了县城,兴许早已经从县城里搬走了。余金杰现在可了不得,是个当官的呢。”
“刘燕呢,刘燕的情况呢?”
“嗨,我实话跟你说,他们俩相处的很不好,经常吵架。大体的原因还不都是余金杰在外面落下的风流债。刘燕本来是怀了孕,就是因为俩人闹腾着才掉了。孩子没了,余金杰还是老样子,三天两头在外面沾花惹草的。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他们俩吵得都厮打了起来,最后俩人都瘫坐地上哭嚎着,谁也不退让谁,只怨叫着看错了人。你也知道,那都是气话,之后俩人还不都和好了,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的。余金杰当了不知是什么官,就被调到县城里去了,之后就一齐搬啦。”
“余金杰他妈的王八蛋!”余万有怒吼地骂道。
余来财接着说:“他这人本身就是这样,但又能如何,他家有钱有权,哪个姑娘不想嫁给他们家呢。倒是可怜了刘燕的爹,被他们这么时常的闹腾,一激动就抽风死掉了,这又是谁的错呢?哪儿还说的清。他们离开这儿,我想也是要忘掉这里的种种是非吧。”
“是非,他们哪还记得什么是非?我告诉你,天大的是非也是我一个人攮着,谁都在睡着美觉,唯独我,在攮着一切是非!”
“万有,你怎么了,竟有这么大的怨恨了?其实我也知道一些你和刘燕的事儿。你别太激动,我想我还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儿。”
“什么事儿?”
“在刘燕和余万有要搬走的最后几天里,刘燕来找过我。她问我,你的消息。”
“问了什么?”余万有的眼眶禁不住的湿了起来。
“她虽不是那么的直接问,但是我感觉得到,她是特意来问的,那时候,她一幅憔悴的模样,兴许又是和余金杰吵闹了一宿,眼睛红肿的厉害。你那会儿出了远门,她跟我说她要搬家了,她接着问我,你的情况怎么样?啊,我突然觉得那时她问我的情形好像此刻你问我的情形,简直是一模一样。”
“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你和我没有什么联系了。她说她已经去过余志春家问你的情况,但余志春也出远门了。我看她样子,准是偷着出来的。她肯定是被打了,说话还带着哆嗦劲呢。”
“后来呢?”
“她发了一会儿呆,那个模样看着都让人心怜。我就问她,你找他有什么事,你走后,余万有回来,我好转达你要说的。她只是发着呆,而后捂着脸哭了起来,哭得好伤心,没回答我,就跑开了。”
余万有发出一声哀嚎,悲痛地跑走了。
余万有游荡在县城的每个角落,特别是在黑夜,他无法入眠,整夜都在抽泣着。他常常与几个流浪汉一齐去垃圾桶里乱挖垃圾吃,他和其中一个流浪汉很合的来,他告诉这个流浪汉:“你们这些人都比我幸福,真的,比我幸福千万倍。”
“为什么?”那流浪汉问着。
“你们成了流浪的人儿,可还有什么牵挂?”
“牵挂?牵挂的人都死光了,若是还有一个牵挂的人,倒不至于会甘堕为乞丐。”
“若是牵挂的人还在世上,你们就不会成为流浪汉了?”
“当然!就算饿死也不会成为流浪汉,因为心里有了方向,有了牵挂,就不会在生活中迷失。只要牵挂的人还在,我们就一直追随着。哪怕牵挂的人飞向天边,我们也要追逐到天边。”
“多深奥!”
“这不是醉话,尽管我们都嗜酒如命,你知道的,流浪汉没有牵挂,但不能没酒,酒不再会醉人,而是让我们这些人感到清醒。不过你现在肯定是醉了的人,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太多的牵挂了,不是吗?”
“我的牵挂,是黑暗色的,不光明的。”余万有自嘲的笑道。
“那也是牵挂啊,人,不都是因为有牵挂才会好好活着么,哪像我们,这个世界,谁还记得我们的名字?谁还晓得我们这样的人?跟死了没有区别,只不过我们害怕死,这是人性的本能,也算是躯体的本能,既然我们毁灭了灵魂,总不至于还要毁灭躯体吧,那未免太残忍了,若是真要那样,那这个世道岂不死灰成了一片么。”
“追逐到天边……天边又是哪儿?我怕有一天,我的骨头都散成架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追逐到,那真是生不如死,不!是死不如生,也不!是白活了,白死了!”
“白活了,白死了,不都是这个样儿么?”
余万有不再言语,他继续呜咽,又是一直过了整个夜。
天一亮,空中还是一片迷雾,人的视线不过两米外。
余万有走出这一层又是一层的浓雾中,他显得暴躁不已,时而对起雾发着脾气,用口水或是拳头挥打着眼前的雾团。时而又对起向他走来的行人大声咒骂着。显然路上的行人都把他当成了发癫的流浪汉,厌烦却又畏惧地躲开了。他显得十分疲倦,但异常亢奋的情绪使得他忘却了疲倦,他恨不得拼尽所有力气冲回家,直接了当地去面对昏暗与绝望,在他的心里早已判决了自己。
他那几个夜来未能安睡的眼睛满是血丝。
从早上的步行直至黄昏,他恍惚地走到了自己家的门前。余母走出屋门瞧见他,迟疑了半会儿,才认出了这是她出走了近半个月的儿子。她激动地哭了起来,将余万有拉回家,她嘴巴打着颤:“去哪儿了?你去哪儿了?警察都把县城翻了个遍,也找不着你,我愁死了,愁死了!怎么回事啊?回来好,回来就好,你去哪儿了?你个混子,丢下我们这老少的去了哪儿?”
“娘,我好累,我想歇息了。”余万有睁着那血丝的眼睛,疲倦地说。
“歇息什么呀?你媳妇儿子都走了,你赶紧洗洗脸换身衣服,去汪家把汪蓉和高兴接回来。你个混子,你到底是去了哪儿?你就狠得下心,什么招呼也不打。现在汪蓉她母亲知道你离家出走,气得要死,说是再也不相信你了,哎,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我告诉你,你这个样子,下半辈子全指望着汪蓉和高兴,别磨蹭了,去洗脸换衣服,去接汪蓉高兴回路!”余母焦急地拉着余万有走到水缸处,见余万有恍恍惚惚的,便自己亲手给儿子擦洗了起来。
直到把脸擦洗地像平时一般模样,又急急忙忙地给余万有换上了衣服。余万有也就任凭着母亲忙活,他觉得胸口很闷,闷得发慌,眼睛像是烧灼般地肿疼。他再次说着:“娘,我好累,我想歇息歇息了,想睡觉,想闭上眼睛躺着。”
“你别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耍性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上次去接汪蓉回家,她也不回来,她娘都不让我进门了,那样子,像是跟我们再也没有关系了一样。我也真不知道,你们是在闹着什么别扭,你前脚刚走,汪蓉后脚就要回娘家住,这个家到底是怎么了。你这个样子,我也真不放心,我陪你一起去,赶紧去汪蓉家,怎么求也要把她和高兴接回来。”
余母说完,便拉着余万有走出了家门,已是黑夜了,但月光银亮。余万有走到一半地路程瘫在了地上,睡着了。余母怎么拍也拍不醒他,只听得他嘴里念叨着要歇息了,要歇息了。余母看着儿子这又瘦弱了许多的脸庞,心里也不是滋味,便扎束起满头银白的头发,挽起袖子将余万有背在了身上,她那虚胖地身影在月光下轻微地发着颤,腿脚弯曲地继续往汪家村的路走着。她浑身不觉得流起了汗,好似月光是温热的。
一路上也歇了几回工夫,她又将迈起那虚肥而颤抖不已的双腿,继续向着月光挥洒的前方践行。余万有不时地被抖醒,他眯了眯那疲倦的双眼,吱唔了几句,便是沮废地接着昏睡。
汪家的门口,灯光还亮着。里屋地汪母和汪蓉在说着话,她们似乎在谈论什么,话到一半,她俩都沉寂了下来。突然她们感觉到门外有人走来,便打散了压抑的沉寂,向门外望去。
余母将余万有放在地上,使劲地拗了一下余万有的皮肉,使余万有从昏睡中吓醒。他茫顾四周,才逐渐恢复了意识。
“亲家母,汪蓉,余万有来接你回家了。”余母笑着脸说。
汪蓉没有说话,汪母却是走了出来,一反常态的说着:“都进来再说,进来再说吧。”
“孩子呢?睡了吧?”余母见着汪母的态度十分和气,便笑着脸,拉着余万有走进了屋,张望着问。
“睡了。”汪母忧虑着脸说着。
汪母转眼看了看余万有,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把脸朝向了余母,接着说:“你儿子怎么找着的?”
“不是找着,他自个儿回来了,他并不是同你们说的什么离家出走,是在朋友家去了,那儿的路断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余母的话似乎是在路上提前设想好的,但她说完后也觉得脸上心虚的发热。
“朋友家?祖宗啊,是哪个朋友家啊?你们余家的人真能开天大的玩笑。”
余母答不上来,也不敢随意答,万一说错了便就又更加难解了。她望着余万有,希求着余万有来回答。但余万有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母亲投来的目光。在汪母和余母对话的时间里,他一直在闭着眼,在做着最后一刻的挣扎。半刻,他吸了一口凉气,又发出一声在场的都能听见的叹息声后,他走到一直背向着他的汪蓉。
“汪蓉,我们回家吧。”余万有叹着气说。
汪蓉依然是背对着他,她的泣声却是回荡在了沉寂里。
“不管如何,不管我们之前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不幸,但我们总究是被命运连在一起的人。我能说什么?能做什么?我常是这样的去想,我能给你和家做什么?倘若是以前,我会说,出去吧,去远方未知的都市,去那儿我们能寻找到美好的未来。然而在此刻看来,这是多么的愚蠢和可笑,我错了,大错特错了。”余万有咽哽着起来,他打断了不解地一直想要讯问的汪母,接着说:“如果你问我,我嫌弃你么?我可以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我哪儿会嫌弃你。我倒为你对我不离不弃而深受感动。我现在要说的是,我是来接你回家,过日子,知道吗?过日子,把要承担的日子承担起。我们有孩子,我们就应当抚养他长大成人,这就是我们的承担,我们要为对方的病老而尽责,这也是我们的承担。”余万有还有一些没有说出,他知道这些话是不能被说出的,而且不合时宜的。他只得转回思绪,说着:“汪蓉,走吧,回家吧,我们还没有到歇息的时候,我们得为生活而生活呀。”
“为了生活?你为了生活,做了什么?”汪蓉说。
“你在取笑我么?”
“不是,我没有想过要取笑你,你是我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我取笑你做什么。我只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高兴得了病,是先天性智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