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作品名称:安歇 作者:余生 发布时间:2014-08-01 08:55:50 字数:5161
除了谭运,其它四个男的也都有各自的故事,在余万有听来,一切都是那么的与其相似,命运、心灵、叹息也都是那么的接近,他们都曾颤动过,也都曾无奈过,更加的失望或者绝望过。然而此时,这些人间悲剧统统地投入到这里,历经泪水汗珠,历经鞭打责骂,历经冷暖来去。他们有的洗新革面,有的沉坠渊底,有的却执迷不悟,却都将难以彻底地面对人生的至重叹息。虽然那叹息比巍峨的群山比壮阔的蓝海还要沉重还要浩瀚无际。
另外一个年轻人与谭运的年纪相仿。他叫吴光奇,光头,整个人看去一副混混儿的模样,右眼皮上有一道刀痕。吴光奇比谁都要滑皮,和谁都能聊得来,总爱夸夸其谈,高声大论着。他起先走路时是一瘸一拐,当大家得知,他并不是天生的瘸子,而是和警察玩捉迷藏的时候摔伤的。
他的母亲是个残烛老人,每日里只能躺在床上颤抖着眼皮。他的老婆挺着大肚子,总在为温饱而操累着。但他从未感觉到生活的重担,他潇洒着,就像少年时一样无忧无虑着,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弄着钱便去赌坊里。他也不会去羡慕哪个有钱人的生活,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够好了,他很知足,似乎这就是常言的真理,知足常乐的理念支撑着那狭窄的脑门,使得那额头不再皱起皮纹,反而整日里自得其乐。吴光气觉得,论生活,自己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差,他觉得自己已经拱得上老婆吃,闲得上自己乐,安得上老人的心。所以他更加得觉得自己已经悟得了人生的真理了。
然而,就好像暴风雨来临一样,没有稳实的鸟窝便会骤然毁灭,而且一切都来得那么急剧,连喘口气的机会也难容下。他的老母亲病危了,奄奄一息着,他突然想起自己连买棺材的钱都没留着,他的老婆即将临产,他又突然想起自己连接生的钱都没留着,一切都在知足常乐的时光里挥霍掉了,他才醒悟,但是时间总是和现实站边,容不下他去想些其它具有现实意义上的出口,在两重的重压之下,他仿佛脑袋被压的嗡嗡的作响。那时候,他把本应该去尽力一些有意义的精力拿去尽力那异样美好的幻想意义中去了,他把能够想到的,筹集到的,拿去卖的,或是骗的,统统握在了手上,那些钱从他的幻想意念中远远还不够,他也不知道有多少才够,他仅知道要把以往的很久的全部的挥霍了的全都赢回来,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够,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自己的幻念得以实靠。
但据吴光奇在监狱里说,其实他手中的这些钱,已经够了,他的尽力本已经完成了他应该尽职的使命。但他没有那样去好好花掉那些钱去做有现实意义的事儿。
吴光奇说:“我拿去赌了,想想,只要运气好,那么赢回来的将是以往的全部的连本带利的回收,到那时,我的母亲,我的老婆,我的孩子,都将站在以往的苦酸日子里醒悟,跟我一样透彻的醒悟着,原来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糟糕的生活啊,我的母亲一直都没吃饱过一顿饭,还得愁尽心思的担心这个家。我的老婆,挺着大肚子被人调戏,只为了借一碗米,还得陪着笑脸不能反抗。而我居然什么也没发现,我们居然都被生活踩在脚下,最卑微的,最疲累的,最肮脏的被踩者。我们还对生活微笑着,还对眼前的人们微笑着,甚至对可恶的炎热,可恶的寒冬也微笑着。这一切无不都是欺蒙,或是奴颜婢膝。我到底是明白了,绝不向生活谄媚,我得打败它,得让它向我屈服。而第一步就是要从它的脚下爬起来,要占领高地。所以这一切都必须用金钱来做为扶梯,我说句外话,我真不知道钱是谁发明的,发明它的用意又是什么,莫非是维护世界和平?还是供养那些社会蛆虫腐蚀向上的青杨?话说回来吧,我真进去赌了,那儿的人和我一样,都挽起着袖子,扯长着脖子,嘶吼着嗓子,胀红着脸庞。他们都在与生活战斗,都不想成为被生活踩在地下,都想站在高地,都想对以往那些欺蒙他们的红脸肥肚怒吼一声。但是,你们是知道,赌,必定是风险极大的,可是我赢了,我是嬴了桌上的所有钱,我当时简直激动死了。我要过上生活欺压不到我的生活了,我才不去管我的那一群战友们痛苦绝望的表情,尽管他们的表情是多么的让人怜悯颤动,但是我可不是什么善心童子,我自己可都是自身难保的人,于是我便哈哈大笑着。”
这个时候,余万有等人十分的倦困了,所以吴光奇激动的脸色也渐渐想停了下来,他习惯性地叹着气,便盖上了被子睡了。余万有等人也都睡了。
监狱里的生活是极度枯燥乏味的,除了每天白日里干活外,便是在黑夜里独自想着心事。说来奇怪,余万有来到这儿已经有了三个月,虽然他已经适应了这儿的坏境,可是他却从未与人过多的交谈,更别说什么谈心了。不过直到有一天。
“你,啊,你这个人,是怎么犯了罪?别总不说话啊,你害怕什么。在这不用害怕,我们这一间牢房的人并不可怕,我,我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只是赌了博,然后被警察发现,抓了个现成。”正和谭运聊天的吴光奇突然对余万有说话,谭运正在咬着手指甲思考着什么事情。另外三个男子各自躺在了床铺上。
“我?我……偷东西。”余万有看了看吴光奇,又看了看谭运,颤抖着说。
“谭运。”吴光奇听完余万有的回答,便点着头看向谭运。说:“我赌博,他偷东西。那三个大哥们都是打了人。谭老师,你说说看,这问题都是出在哪儿?要知道,这些可都不是本能的犯罪,我赌博,是因为有人欺压我,也就是生活太苦了,那三个大哥,他们打人,是因为工地的老板不给工钱,也是被逼的,而他,他偷东西,我想他总不至于闲得手痒去偷吧,自然也是生活给逼的。这些行为,只是我们这些人才会去做,就因为我们这些人,才会被生活踩在底下。看看,我们身上穿的,这是,这是什么破玩意?吃的,比猪食还差。我们当然都不愿意去做那些违背社会的事儿,但是,社会也不能违背我们向往美好的生存啊。”
“我们生下来,本就有一种宿命一起而来,就像你的影子一样,跟你不离不弃,它比影子要厉害的多,它可以直接决定你的一生。”谭运放下咬在嘴边的手指,凝重的说。
“那就没有一点儿反抗的余地吗?就这样等死?就这样被踩在最肮脏的地方,一声不吭?”吴光奇耸起肩问。
“反抗的余地?要知道,我们一想到反抗,就同时已经失去了余地,我们已经丧失了脚踏实地的本心。”谭运说。
“那你就是个懦夫!”吴光奇显得有些激动了起来,面对谭运淡然的回答着自己懊恼的问题,心里又是急又是气。
“你甚至连和宿命一起同行的勇气都没有,谈何反抗?到底谁是懦夫?小伙子。我比你要想得清楚,人生在世,各有各命。即使命运把你逼得再惨,你也得在那只脚下走到底,记住一句话,那命运选择了你,你就得有勇气选择那命运。顺从命运并不代表相信命运,如果说到越过那命运,那么就得脚踏实地地去越过,去一寸一寸地走,直到底,也许那底就是命运给你的答案。你可以想象那是什么光明的尽头,也可以想象那是黑暗的尽头。有一点可以确信,不管光明之后是黑暗,还是黑暗之后是光明,都将是一个新的开始。这就是命运。”
“啊,我实在听不懂你说得这些狗屁和尚话,得,我不跟你说了。”吴光奇被谭运的一番话弄得满口哑言,他急忙看向余万有,以找到新的话头。“诶!你,余万有是吧?你和我们说说你为了什么被迫的事而偷东西的?”
余万有睡在床上,翻过了身,面向吴光奇和谭运,在这几个月,他都极少说话。但不知为何,今晚他突然很想说话。也许是听着几人对命运和生活的争论,也许是自己的心头已经溢满了太多了忧楚。他坐了起来,开口说话了,面对着二人,就好像这两人和自己认识了十几年一样,没有隔阂,没有陌生,他说起了自己的生活、命运,自身的家庭,还有汪蓉、刘燕、余金杰。
“这样看来,你对生活即希望又绝望了?”谭运听完余万有的故事,思量了一会儿说。
“对。希望也绝望。”余万有点着头认同的回答。
“你希望什么?”谭运问。
“我希望我自己,我的生活,我的所有,包括爱情、亲情、友情。”
“那你绝望什么?”谭运接着问。
余万有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同希望一样。”
“这样可矛盾了。”吴光奇说。
“那你觉得自己所希望的大还是绝望的大?”谭运继续问着余万有。
“我想绝望吧。可不,如果真要是有希望,那也必然会毁灭自己。瞧我现在在什么地方,监狱啊,放出去了还有什么用,真应该如你说的,该认命,该消停了。也许生活中那还有一丝儿的希望,比如我的孩子,还有我的老婆,我说过,那会毁灭了自己,更会殃及到无辜的他们。希望真可怕,人就应该本本分分的活着,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我就是个无用的废物,所以在别人面前,我就是那个样子。我何必要掩饰什么。我就是相信了希望,才会进这儿的。”
“只不过是你自己用错了方法而导致自己这个地步。按我来说,你当时就应该本分地去做每一件事,希望本身就是需要脚踏实地,而你那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却绝不是希望,而是毫无结果的虚妄罢了。然而你却拿着希望的信念去行动着,这必然是注定了的错误。如果一开始,你就看清这一点……”谭运没再说下去,他看到余万有抱住脑袋做痛呻吟着。
余万有再次陷入挣扎不出的渊际中,他咬着唇,不想让人看出自己有多么痛苦,便躺在床上不说话了。谭运和吴光奇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各自睡到床板上了。
在此后的时间里,余万有渐渐和谭运、吴光奇逐渐熟悉起来,渐渐形成一种余万有从未体会过的坦诚的友谊。几个月过去,里屋只能下他们三人了,那另外两个中年男子一前一后的被释放了出去,他们的友谊就更加紧密相连了。余万有起先还是那样的寡言少语,对一切事物都保持缄默的态度,但是当谭运和吴光奇谈论起生活或是社会的见解时,他就像是一个怕生却又极度口渴的流浪汉一样出了声。
余万有发现在这俩人的面前,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见识已经狭隘到了让人无法相信的地步。他们了解社会,了解外面城市的生活,了解人与人之间的各种世态关联。这一切对余万有来说无不都是新奇和颤动的。他开始勤奋学习,谭运十分乐意的教会他基本的普通话、算术还有汉字。他说这是他收的最聪明的学生,余万有学的极快,按谭运的话说,如果余万有回去读书的话,铁定会一路畅升,考个重点大学都说不准。但余万有摆着手,说:“就算时光倒流,我也还会选择不读书。还是要像个野孩子一样在田野间,山坡间奔跑,追逐着自由的风,我本来就是自由的孩子,绝不是世俗枷锁里的孩子。而且只要我不是处在此时清醒或是迷糊的状态,是绝对学不好什么的。所以此刻,我得使劲地学习,把一切能学的都学起来。”
吴光奇则和他详细地讲述着外面城市的风貌,说着:“外面的城市到处灯红酒绿,一片繁华。去了外面,怎么也不会像在农村里那样受累,在外面,随便找什么活,那都是即轻松又能挣着钱的差事。当然啦,只要不是去那儿的什么工地或是工厂,要知道,土坝子才去。而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思想首先要开放,而且得讲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要让别人知道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这样那外面的人才会看得起你,把你当和他们一类人看。只有这样,你才有更大的机会出人头地,现在外面的世界就像是一个蓄满蜜糖的蜂窝,有胆你就钻进去,没胆的就回家种田。”
虽然谭运总是否定吴光奇这一番激昂的讲述,但在余万有心里,他倒是十分认同吴光奇的话,谭运又没去过大城市里,怎么会知道那儿是什么样呢,而吴光奇去过。
吴光奇说:“别看我现在落得这个样子,那只是我太倒霉而已。城里的人赌钱,都是大把大把的押注,我一会儿就赢了那么多的钱,都可以在老家建一座像样的楼房了,而且我的老婆也要过上好日子了,我的孩子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出生了,我的母亲也可以回家享福了。但就差那么十几分钟,我本就要走人的,但还是逗留了一会儿,我想多看看那些土坝子输了钱的表情,他们的表情带着忧郁和绝望,我看到了以前的我,那时的我不也是这样的表情吗。而那时,无论是哪一个赢家也总会环保着双手放在胸前,带着轻松而惬意地微笑,看着一张张忧郁和绝望的面孔。所以我觉得我应该照着规矩,也要带着轻松而惬意地微笑,像是在看着猴子和小狗的模样。我本就想马上离开了,但就是在那时,警察突然来了,我们被堵在一间赌室里,连唯一逃路的窗户也被警察守住了。我眼睁睁地看着警察按住我的手,把我衣袋里的钱全掏了出来,然后全放在了一只钢盒里。我就这样被抓了进来,所以说,如果不是我不小心,糊涂,没有离开,那么我将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啊,我的家人将会从那最死沉的重压下一跃而起,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大意了。”
余万有听到这总是为之感到惋惜,总是把自己切身地想到那个画面。“那些钱本来可以建一座像样的楼房,然而只是自己一时忘形没有离开,却被警察逮住了。这真是悲剧。”余万有想着,但很快他又陷入了更为悲伤的思绪,他想着:“如果我被放了出去,那么,去那未知的大都市,是独自一人,还是会有汪蓉陪伴呢?也许汪蓉已经走了,也许现在就有一个好的人在她身边,这也未尝不是一件让人心安的事儿,不是吗?正如谭运说的,我本就应该看透那不切实际的一切,声音、眼睛、发线,这些都是镜中月罢了,这些都将被摔得粉碎。可是,这多么矛盾啊,那怎么会是虚幻的呢,不可能是,也绝不允许是,那是比现实还要真真切切地现实,我不可能脱离地出来,我属于那,那是真的生活啊,所以我才为那生活这么难受,这么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