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长篇】第七章

　　深夜的路上，四个少年的身影在漆黑中疲步渐行，离汪家村已经越来越远了，然而似乎还能隐约的在脑海里听到汪喜军嚎叫的回音，不过这样的感觉在疲惫中已然消殆无几。
　　他们都感觉十分疲惫，甚至都想在街头倒头大睡。一切归于平静后，他们的脑袋似乎清醒了许多，他们开始思量着，回家后要怎样向家里解释，以后会不会得到报复？但这样的思绪很快便会消失，睡意已然占据了他们所有的脑力，而更奇怪的是，他们知道，一觉睡醒，便什么思绪也不会存在了。
　　几个少年都抱着一颗急切的心想要回到余村，立马跳到自己的床上大睡着。而在余万有的心里，充溢着一个想法。什么想法？那就是在余金杰家过夜，余志春和余来财都是同家里人睡在一张床上，而余金杰则是一层房。可想而知啊，那可明亮可柔弱的灯光，那空旷清凉的草席，还是那神秘有趣的电视；对他来说是多么的向往啊。在这个夜，就连自己家那老鼠窝都睡不上了，有的是那黑漆漆、寂静、森冷的红砖房——没有盖完的。
　　这位刚刚报完仇的少年原本在此时是可以自由的欢笑的，然而他想到自己的命；对比余金杰，或是余志春余来财来说，太可怜了。他们有一个家，想象一下吧，那应该是一个温暖的、充足的、欢乐的家吧。而自己呢？那种只有在那厚厚的嘴唇下才能发出的责怨声，那个昏暗、鸡鸭粪臭味充斥着鼻孔发酸的屋厅。那挤满了杂乱不堪的货物，留下一双脚行走的路子。那床顶上老鼠的散步声，耳边缠绕不休的蚊子声。
　　“哦！太冷僻了。”余万有颤抖的想着，然而他是不愿在余志春余来财面前向余金杰说到留宿的事儿，在他的思想里，这是一种丢面子的事情，自己可是无所不能的余万有，绝不会落得向别人讨住处。只有等到没有了旁观者，自己才可以站在另一个角度上向余金杰提出这个想法，这时的角度和思想，往往是没有了世外的旁观者下——一种兄弟义气，没有任何面子不面子的，只有义气不义气的事了。
　　四人从马路口边走进了余村，也就是先走近了余万有的家。余万有是绝不想回去的。他还在幻造着那一个有灯光、草席、电视的安乐窝——余金杰的房间。
　　同伴中的余志春问道：“万有，你怎么不回去呢？还怕你爹打你啊？”
　　“我怕个屁，我什么时候怕过谁？我只是想走会儿路。”余万有说。
　　“天都这么晚了，你不困吗？”余志春说。
　　“是啊，天都这么黑了。可在我余万有眼中这算得了什么，黑夜白天，都只不过是老天爷的把戏，我早看穿了，呵呵。”余万有敷衍着笑道。余万有望着三人，自己走到前面带起了路。
　　“算了，随他吧。”余来财向旁边两位耸了耸肩，跟上了余万有。余金杰余志春有些困倦的也跟着走去。
　　已经不知道是深夜几时了，也许是要临近黎明了，也许依然是漫长的黑夜。先是余来财回到了家，接着是余志春回家。直到留下了余万有和余金杰俩人在路上行走着。
　　“万有，你要去哪呢？还不往回走？”余金杰才奇怪地问着。
　　“我往哪里走？回家吗？你难道不知道我爹现在是要打死我的啊，我会往死里走？。哦，对，你是无法体会这样的感受，因为你不会有这样的待遇。”余万有自嘲地叹息着。
　　“可是……，唉，可是你晚上总得睡觉吧，你看天已经很黑了。”余金杰劝道。
　　“我这不是正要去睡吗，就去你家。”余万有看向余金杰，认真的说道。
　　“去我家啊？”
　　“是的，怎么？我们可是兄弟。”
　　“是啊，我们当然是兄弟，可是……可是我爹怕是不肯的。”
　　“那就别让他知道就是了啊。”余万有抬起额头说道。心里忽凉忽热，在空寂的砖房和舒服的楼房之间迂回。
　　“可是……”余金杰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只是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看看吧，身边这样一个粗俗的少年，头发口气和身体无不是脏臭的。谁愿意让这样一个脏兮兮的粗俗人睡在自己的房间里，更别说是同自己睡一块了。
　　余万有眼睛一直看着这位正在思索的干净少年，半会儿这位干净的少年接着说：“可要是万一被我爹看到了……”
　　“看到就看到了，怕个毛，不就是睡一觉吗，就你们家睡不得外人了？你怕个屁啊，还什么狗屁兄弟。”余万有不耐烦的打断了余金杰的话，气恼的囔了起来。
　　“我没有怕啊，你乱囔个什么，那走…走吧！”余金杰烦闷的抓了抓头，拉着余万有加快了脚步。
　　“你想好怎么偷偷带我进去么？”余万有问。
　　两人走了一段路，远处二十来米处就是那高墙结院的余金杰的家了。余金杰淡淡地说：“能有什么办法，只有偷偷进门了。”
　　“哦，嗯。”已经走到门口，余万有停止说话，悄步的跟在了余金杰的身后。余金杰打开了院门，余万有跟了进来，随后余金杰悄声的将门锁好，两人又是偷偷地走向屋门口。余万有想到这下子是有戏了，满心欢喜的轻声说道：“兄弟啊，你真是我的好兄弟。有什么好不耐烦的，你比余志春和余来财仗义多啦，呵呵。”
　　“好，好。别说话了，小心那……”余金杰忙收住喉咙，止住了接下来的话，因为他已经看到旁边不远处的自家老狼狗警醒地站了起来。那绿光的眼睛在黑夜中缓缓移动，最后停在了自己和余万有的方向。余万有同是看到这双绿光的眼睛，警惕的收住全身不动，活像一个黑夜中的雕像，只不过那双腿还是有一丁点儿的颤抖。不过他坚信，那老的不能再老的老狼狗是不会察觉到这完美的定身术的，这可是一件极难锻炼的身技啊。
　　余金杰看到余万有这般纹丝不动的形态，颇为钦佩的模仿了起来。这种两个黑夜中的雕像果然是人间难得的身体艺术。老狼狗不知怎么的，随意的在地下嗅了嗅后，便懒散的趴在了稻草窝里。余万有和余金杰深出了一口气，轻轻地试探着动起脚步，两人缓慢地快要接近屋门口了。余金杰的脚步却是越来越犹豫了，他在依然在思索着；要是余万有在自己的房间睡，自己和自己的房间便要遭受一晚的臭气，还要想办法在大清晨的把余万有带溜出去，多么劳神啊！要是故意让老狼狗把余万有吓跑，那自己的老爹便会醒来发现自己，那结果至少会比带余万有进去要好上几千万倍。
　　还差几步就要走到屋门口了，余金杰也只好拿下决定了。绝不能让这个又臭又脏的粗俗人住进自己的家，就算余万有是他的好“兄弟”，但这样的“兄弟”感情只不过是一层没有血肉的表皮，在这样的表皮下，足以容得下任何的厌弃和违心。余金杰明白这一点，同余万有玩在一起，只不过希望这样一张表皮可以让自己在村子里有一定的“江湖”地位，至少不会被任意的欺诈。然而厌弃和违心又是那么的显然，他做了一个小动作。
　　“啊。”余金杰像是扭到脚般的屈伸嘶吟了一声。
　　余万有忙扶住，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扭到了，疼”余金杰挤弄着脸部上的肉，又快速地瞄向老狼狗处。老狼狗依然是懒散的趴在稻草堆里。
　　“哟，哎呀，疼，嘶，啊。”余金杰稍加大了些声音叫着。然而在这寂静的黑夜，连蛙虫都已经安歇的黑夜，这样的声音是多么的斥耳啊。余万有警惕地看向老狼狗那处，那老狼狗迅猛的爬起了身，没等余万有表演那绝顶的身技时，那黑夜中绿光的眼睛骤然皱起，紧接着是一声声吠嚎。
　　这样的狂叫的吠嚎声是连串的，时大时小的，伴随着黑夜里扯动的锁链声。余万有惊慌地看向余金杰，忙问道：“怎么办啊？”
　　“我也不知道啊，怎么办啊？”余金杰回答着。
　　屋内的灯光亮了起来，在吠嚎声停歇的一点时间里，屋子里传出了微弱而又显然的责骂声。余金杰知道是自己的父亲起床要来开门了，焦急着眉头看向余万有。余万有也察觉到，情急之下，自己的如意好梦也就搁到一边了。余万有忙拔起腿往回窜逃，然而铁门被锁住了，回头叫道：“钥匙呢，开门，开门。”
　　余金杰此刻正在着急，他能感觉到父亲已经走到了客厅，马上就要打开门了。这样短暂的时间里，自己是不可能有时间去给余万有开门的。只得急促的回喊着：“爬围墙，围墙。快点啊。”
　　余万有抬起眼看向这两米不等的高墙，在老狼狗的吠嚎、余金杰的催促、里屋很有可能下一秒开门的余延富的惊慌下，奋力地跃起身翻上了墙顶上。随后一声扑腾，在这黑夜里的混乱中消失不见。
　　“你还知道回来啊？明天不上学是吗？”男子打开了门，看见眼前晚归的余金杰责斥道。
　　“在给一个同学过生日，我来不及打招呼，下次不会了，我困死了，让我早点休息吧。”余金杰走进了屋内。老狼狗停止了狂叫，抖了抖身子，接着懒散地趴在了稻草堆里。
　　余延富唠叨了几句，便把门关上了，里面似乎没有什么声音了，想是都去睡觉了。
　　脚步声，少年的身子行走在孤僻的小泥路上。同样的夜色，没有月亮。同样的红砖房，没有窗户的遮挡，只有夜的掩藏。砖房内，原先的木板是被自己湿淋的衣服浸湿的，现在却已经干凉了，余万有躺了下去，很快便睡着了。
　　一个没有天色，没有风的时空里。余万有走在路上看见父亲，父亲也看到了自己。果真不出所料，父亲追来了。无休止的奔跑，仿佛距离一直是那样长短不偏的，自己跑的快要飞了起来。果真不出所料，自己竟真的飞了起来，起伏的落地而又飞跃，飞过余金杰家的高院，再跳过他家的高楼。无休止的落地而又飞跃，然而又是那般的微弱的力度，仿佛即刻消失这样的飞跃般。果真不出所料，自己的脚步和身子不听使唤的落了地，回头一望，父亲已经不见，然而他又看见一个美丽的身影和一个不美丽的身影，刘燕和汪蓉，两个人都站在不远处谈话，自己本想追去，身子却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所拉扯住，无法向前。
　　第二天的晨色很早，天微亮而灰蒙蒙的。余万有一睁开眼就看见余金杰蹲在自己的身前，原来是自己做了梦。余金杰说道：“万有啊，我给你带了些东西吃，昨晚真是对不住，要不是我家那老狼狗，怎么会让你住在这里啊。”
　　“那死狼狗，我诅咒它今天就死掉。”余万有搓了搓十分酸困的眼睛，愤慨地骂道。眯着睡意未散的眼睛说：“这么早就把我弄醒干什么，让我再睡会儿，有什么东西就放到旁边。”
　　余金杰将一个小袋子放在了余万有的身边，再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说道：“万有啊，今天我要去县城上学了，我这有五毛钱你拿着用，再过十来天我就放暑假了，到时候我叫你玩。”
　　“嗯嗯，走吧。”余万有翻了个身，半睡半醒地迷糊的说。
　　余金杰站起了身，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便快步地转身离去了。
　　清新的早晨渐渐露出泼辣的嫩色，这是夏天特有的。不多时，整个清凉的风气被刚升起地灿烂的太阳所驱散，释放出温热的气流蒸发着早起人儿的晨汗。
　　“万有啊，万有。”
　　余万有再一次被吵醒了，他还迷糊的记得，余金杰来过了一次，然而这次他眯眼看去，是自己的母亲。
　　这位有些银发的中年妇人忧心地走到儿子身旁，看到儿子醒来，忙扶了起来。说：“万有啊，我的崽啊，你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呢，一个人在外面过夜也还过的下去？你把我都急死了，我都两晚没有合眼啊。”
　　“又不是我愿意在外面过夜的，爹不是要打死我吗？我能在哪里住呢？”余万有气哼哼的说。
　　“你爹只是气头上，都没事了，过去了。你回家跟你爹说话态度好一点，不要再怄气了。”
　　“那是。他能听的进我的话？当时他是怎么要打死我的，到现在我的手臂还痛着，他这样子还是我的爹吗？我情愿不认这个爹，不认这个家得了。省的回家了还要被打死嘞”余万有皱着眉数落着自己蛮横的父亲，气哼哼的翻回身接着要睡了起来。
　　“好了，你爹他都说了，你回了家他绝不会打你的了，但是你下次可不能再偷别人家的东西了。快起来，别跟个屁孩儿一样发性子，起来起来。”余母说。
　　“我不想起来。”
　　“别跟我装疯了啊，这么大的人了。你睡在别人的屋子里会挨骂的啊，你快起来，等下别弄得我都没耐心了啊，我看的都心烦，家里买了很多西瓜，你不起来就别回家吃了。”余母嘟囔着嘴装做不耐心的说道。
　　余万有听到家里买西瓜了，心里思量了小会儿，便厚着脸皮爬起了身。
　　余母笑着说：“这才懂事咯，走，回家吃西瓜去。”
　　余万有低着脸快步地走了出去，余母紧随其后。余母心切地的发问：“这两天你跑哪去了，我都找不着你。”
　　“没有跑哪去，就是在周围瞎转。”
　　“那吃的呢？”
　　“找啊，没吃的就光饿啊。”余万有夹带些辛酸的怨声说。
　　“你真别再去偷别人家的东西了，偷东西不能长世的，终究是会被抓到的。现在是偷瓜，接着偷东西了，以后肯定就会偷别人的钱了。这样是不行的，哪个跟你一样大的小伙子是这样混日子的咯。”余母训劝道。
　　“知道知道，不要总是说，我还不知道吗，别啰嗦了。”余万有不耐烦地叫了起来，对这些老的不能再老的长训任谁都是不耐烦的。
　　余万有很快便走到了家，屋里的自行车不见了，显然是父亲已经出门卖杂货了。走到桌前，菜罩里放着好几块切好的西瓜，余万有乐悠悠地拿出一个吃了起来。余母走了进来，看着余万有大口大口吞嚼着西瓜，脸上习惯性的忧色渐渐地转换成微笑。
　　余万有快速的吃完了手上的一块，接着再拿起两块，一手一个，晓有兴趣地问道：“这西瓜哪儿买的，还真甜。”
　　“汪家村买的。”余母嘟囔着嘴说。
　　余万有停下了吞嚼，问道：“是那个我偷的人家的？”
　　“嗯。除了你糟蹋地那些西瓜外，他说那些算了，不让我们赔了，但其他那些瓜要赔，瓜藤全被你给毁了。”余母叹气的说道。
　　“赔那人多少钱了？”
　　“六块，那可以吃一个月的米啊。”
　　余万有没有说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给他定了身一样发着呆，但又即刻醒来，便又接着大口吞嚼着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