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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回归 第十章

作品名称:激浪归舟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10-31 14:41:34      字数:4066

  
  送走了耿大娘王小曼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梦见在雾霾中追赶耿石,唱着《五哥放羊》的歌,再不喊“耿石”的名字。
  “哥——哥!你在那里呀!”她明知哥哥就在前面,一路唱一路喊一路追来,可是怎么也追不上。
  忽然,眼前出现了艾妈妈,对她说:“我引你去一个地方。”
  艾妈妈把她引向了一条盘山小路。山又高又陡,路又窄又长,弯弯拐拐崎岖险峻。她抬头望了望山顶,只见云雾缭绕。她不觉阵阵眩晕,几乎要跌倒。
  冥冥之中她看见云絮中走出了娘,穿着一身青,右手牵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姑娘,大约十四五岁,个子很高。她俩谈笑风生,情同母女。她仰天长啸:
  “娘——我是王小曼!您的闺女!——您这是到哪儿来啦?怎么丢下我不管了……”
  她喊得声嘶力竭,可是娘不理她。她朝娘走过去,恨不得马上投入娘的怀抱,怎么也奔不过去。
  她看清了那个姑娘,白皙的皮肤,宽额头,杏核眼,柳叶眉,悬鼻梁,鹅蛋脸,尖下颏。她曾认为杜丽娟是最美丽的,可是这个姑娘要比杜丽娟好看得多,走路飘飘然的,简直就是个仙女。
  娘渐渐走近她,喜颜悦色,两母女仍然谈笑风生,可是对她视而不见。她朝娘扑过去,却扑了个空。
  娘儿俩从她的身边走过去,她无比悲伤,实在走不动了,转过身来娘和那姑娘都不见了,她坐在山路上。
  远处走来了一位农村妇女,很年轻,穿着一身花布衣服,背着一个沉重的背篓,背篓里好像是一些吃食的东西,身后跟着一女一男两个小孩,女孩大约六七岁的样子,男孩不过两三岁,疾步如飞地走上山来,走进半山坡上的一个夹缝。
  在她们的后面走来了哥哥,猫着腰举步维艰地跋涉着。在他身旁有一个农村模样的青年搀扶着他,手里打着一把遮阳伞为他遮阴。
  她站了起来,飞奔着朝哥哥跑去,怎么下坡的路比上坡的还慢?哥哥走进了那个夹缝,那个青年不见了,伞却留在了外面。
  她跟着追了过去,见夹缝里黑黝黝的,缝口大敞着,可是她怎么撞也撞不进去。
  她撞破了头,接着一片昏黑……她醒过来,梦境仍在脑子里萦绕:夹缝、遮阳伞、娘和姐姐、农村妇女、两个小孩……
  
  在为娘送葬回来的路上,艾妈妈故意和她落在后头,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话里不免带着试探的口气:
  “小曼,别怪艾妈妈嘴直,自从你认了娘那天起,你对娘的孝顺人人都看在眼里,可是你毕竟不是你娘的亲生。你娘走了以后,你还有自己的父母爹娘,有哥哥有姐姐,有一大帮亲戚。可是你哥呢?娘这一走,他就孤身一人了。他又受了那么多的打击,现在我真为你哥担心。”
  小曼说:“艾妈妈,我也这么想,在我哥的心里谁也代替不了我娘。有娘在一天,我哥能挺得住一天。现在娘不在了,我怕我哥很难活下去,所以我也担心地要死。”
  “你有办法让他好好地活下去吗?”
  “现在很难说,听我娘说他有过一个姐姐,要是能有这么一个人,既能像我娘又能像他姐姐一样地会心疼他、关照他,他才有可能恢复元气。”
  “你王小曼能不能成为这个人呢?”
  “现在不能,因为我哥是个意志非常坚强的的人,他对尊严看得很重,但感情很脆弱,这两年又让几根大棒子给打懵了,我看最主要的还是让他自己清醒过来,不是由什么人来左右他。”
  “还是你看得确,难怪你对你哥这么上心,你娘那么心疼你。”
  “我相信我哥会听我的。”
  这两天王小曼和耿石都失眠,小曼还可以强颜欢笑,可是耿石,精神恍惚,萎靡不振,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下,本来有点圆的脸庞瘦的像猴子,两只眼睛像挂铃铛,总是凝滞的,嘴角时常挂着笑容,却显得是那么呆板,带着难以琢磨的悲怆和恐惧。所以小曼日夜魂萦梦牵,为他担心的要死。
  一天晚上临睡之前,小曼把梦讲给耿石听,可是他没有反映。小曼再三追问:
  “哥,我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你怎么也相信起梦来了?那都是你心里所想,记忆中的零星碎片拼凑起来的,不足为信。”
  “我相信梦,有时它是一种预兆。我相信哥将来一定会遇到贵人,这个人除了咱娘和你姐姐合起来莫属。”
  “你知道我最想念的是娘和我姐姐,所以瞎编一些神话安慰我。”
  “不是的,还有那个打伞的人呢?”
  “那只不过是梦中的一个影子。”
  “不是的,不是的!”小曼撒起娇来,“他们告诉我你需要一个防空洞和一把保护伞。”
  “防空洞和保护伞?你真会瞎联系。别胡思乱想了,这几天把你拖得不成人形,早点睡觉吧。”
  “我睡不着,”小曼嘟着嘴,“你要告诉我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说的我认为是真的我就睡觉。”
  耿石用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现在我的脑子还有空隙想事情吗?”
  “不,至少你应该想想把我王小曼怎么办。”
  “你很好办,回到你的歌舞剧团去,心里永远装着我这个哥哥就行了。”
  “那你呢?心里装着什么?”
  “也永远装着你这个妹妹。”
  “有我在你身边你都这样,要是万一我不在了,你拿什么装妹妹呢?”
  耿石一愣:“听你的话里有话。”
  王小曼耐心地:“打个比方吧,假如现在我也死了,你还挺得住吗?”
  耿石有点紧张:“说这不吉利的话,小心我打你的嘴!”
  小曼说:“换句话说,假如你现在突然消失了,我王小曼又会怎么样?”
  “我和你怎么能相同呢?”
  “所以你想,在我王小曼离开你之后,你会突然消失?”
  “这……”耿石语塞,他被王小曼猜透了心思。
  耿石“不死即疯”是人们算定了的,这几天人们纷纷议论:
  “把爹娘接来是喜事,不出两年全丢了,我看他娘一死,他不死也得疯。”
  “主要是太急了,不出两年,这么多灾难一股脑降临在头上,这事搁在谁身上谁也受不了!”
  “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凭他那脾气和那本事,他要想死谁也拉不住。”
  “他从小没受过打击,这几棒子打的太惨啦,真让人寒心啊!”
  “也许王小曼有办法,这孩子真不错,对他们娘儿俩算是贴心贴肝了。”
  王树成和王素平也很着急,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曾在一个团支部里结下了友谊,现在耿石毕竟还是一个青年。小南湖的房子耿石再也不能住了,厂里不允许暂且不说,爹娘的影子老在他的眼前晃悠。现在局里来了那么多人,许多家属都在外面租房子,耿石不可能再住半栋小楼。他原来在厂里住的房子也被局里来的技术员们住进去了,他一搬到厂里来,就是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又有谁能白天夜里看着他呢?
  艾妈妈一天跟他俩说:“现在唯一安慰他的办法就是给他安排一个好住处,别让他一个人住。爹娘搬来大小也是个家,说没就没了,至少要有两口箱子搬过来留个念想。他的衣服和铺盖还是由我来洗,当前最主要的是稳住他的情绪,这就要看你们的了。”
  王小曼更是处于两难的境地。那天他对耿石说:
  “哥,这种日子不会拖的太久了,一想起这些事情我就心寒。小城这个地方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要回家,耕地种田,在山上种果树,要养一群小羊。从此再不蹦蹦跳跳了,我和哥哥一起长大了,今后我的歌只唱给哥哥听,我在山上唱《五哥放羊》,唱《玛依拉》,高兴时唱上一首歌,弹起冬不拉……也许能开心。在这里触景生情,过不了几天我就会死掉。万一我一死,哥,你还活得下去吗?”
  “你还年轻,又这么可爱,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还是放弃我,走自己的路吧。”
  “我做不到!我立誓要心疼哥哥一辈子,可是现在我照顾不了你了。你一搬到厂里去,我王小曼就跟你隔绝了。没有谁能够给你安排一个新家,也没有谁能够像从前一样再给你单独安排一间房子,更没有条件允许你搬到厂外居住,和大家一起住,我王小曼就插不进脚去了。再说,那个厂门我再也不想进了,只能做游魂,在天上保佑你,可是哥哥还是见不到我,你可让我怎么办啊!”
  “只要你能好好的,我想我也会好好地活着。”
  “这话能算数吗?”
  “能算数,这两天我也想通了,说不定将来我还有用处,我不能让我爸爸和娘白养活我一场,也不能让共青团和学校白培养我一场。这几天你苦口婆心,我也不能让你失望。”
  “哥,你要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要保证说话算数。”
  “我保证!”
  “那我就给哥哥提两点忠告:第一,有尊严的人可以忍受任何痛苦,但是不能在耻辱中生存,这一点曾经是你告诉我的。现在哥哥蒙受了耻辱,但是哥哥是有尊严的人,活着就有光明,就有希望。因此你一定要活下去,坚强地活,快乐地活,这样我王小曼就有光明,就有希望,就能够坚强,就能够快乐。要是你从此萎靡不振下去,耻辱会一辈子缠在你身上,我王小曼也一辈子不会安生。第二,你千万别想离开这个‘窝’,在这个窝里你有生活费,有吃有喝有住有洗澡的地方,又有那么多的好人关心你爱护你,保护你罩着你,虽然再没人捧着你,可是有艾妈妈会心疼你,要是一离开这个‘窝’就不是这些话了。不就是吃点苦劳动吗?我看这一年多来也没有谁让你搞什么劳动,其他的技术活你没有拿不下来的,凭我初来时的印象直到你后来的‘倂车’,哥哥有一种精神一直鼓舞着我。你怕什么?只当我们都是从娘的肚子里刚生出来的,做一对孪生的亲姊妹,一对婴儿,一碗迷魂汤一喝过往的一切都是‘前生’。一切从头开始,不要人背不让人抱的,几年后又会成为一个小青年,也许不要两年,你肯定还会是一个响铛铛的耿石!哥,你说我说的对吗?”
  耿石用奇异的眼光盯着她:“句句在理,说到哥的心坎里去了。”
  “那就听小曼的话,别让妹妹失望。”
  “我想我会了。”
  “最后我对哥哥还有个要求。”
  “按照你的愿望,你要求什么我都做得到。”
  小曼拉起耿石的手:“哥,你站起来,让我再看一眼你从前的样子。”
  “我从前是什么样子?”
  “神采奕奕,精神抖擞,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所有的人向你靠拢,总给人一种向上的力量,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正是我从没见过面的哥哥。”
  耿石站起来,他俩紧拉着双手,脸上露出了笑容,会心的笑容,活拨的笑容:
  “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你是想让我说,哥哥无论如何要活下去!不管今后再发生什么事情。现在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了,绝不能再把我的痛苦加在你身上。小曼,你走吧,哪怕今生今世我再见不到你,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永远也抹不掉了。”说完他似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小曼说的话,“活着就是胜利,就有光明,就有希望,就能洗刷一切耻辱。”
  王小曼的心一阵绞痛,百感交集,向他扑了过去,把头埋在他的肩颈间,颤动着肩头忍住哭泣。良久,她推开耿石,两眼发呆,像中了邪魔,心中掀起巨大的波澜,那正是面临着一场生死诀别,她怎能舍得丢下苦难中的哥哥?望着耿石那还略带着稚气的脸,似乎眼前展现一幅美好的蓝图,梦魇般地说:
  “三年,我们都苦熬到三年,你还给我一个从前的哥哥,我还给你一个崭新的王小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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