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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回归 第九章

作品名称:激浪归舟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10-30 11:31:29      字数:3603

  
  这一天是一九五九年十月十日,农历九月初九重阳节,登高的日子,耿大娘要走了,精神显得格外地好。
  耿石和王小曼都很高兴,艾妈妈却害怕是“回光返照”。中午小曼给娘熬了一碗稀粥,蒸了几个小馒头,炒了一小盘榨菜炒肉末,娘竟然吃了一个小馒头喝了半碗稀粥。此前小曼经常给娘削水果吃,想方设法买来苹果梨子和香蕉,买来后小曼削了皮,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香蕉也是剥了皮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用筷子挟着喂给娘吃,这一天娘吃了饭又吃了两片梨子。小曼说:
  “晚上我给您捞打卤面吃,早点弄,您要多吃点。”
  娘说:“娘吃的够多的了,你们又不吃,光给我弄太麻烦。你哥在馆子里端的鸡杂面和猪肝面我吃着都很有味道,晚上端一碗鸡杂面来吃两口就行了,吃不完的你们吃。”
  小南湖一出巷子口有一家“锦春饭店”,这是过去耿石和王德怀经常宵夜的地方。这一家馆子越办越红火,从早到晚顾客盈门。鸡杂面要下午四点才开始有卖的,一块钱一碗,虽然贵,但味道好,数量也多,要让耿石天天给娘买恐怕也吃不起。再说,娘要一日多餐,所以平时都是自己弄。稀饭馒头花卷糖包子肉馅白菜饺子炒菜面麻酱面炸酱面打卤面,经常改换着口味。今天听说娘要吃鸡杂面,耿石高兴地对王小曼说:
  “下午我去上班,回来时带一碗鸡杂面来喂给娘吃。”
  于是他拿了一个大海碗带到班上去。估摸着时间到了,鸡杂面已经开始卖了,就和办公室的人打了一声招呼给娘端面去了。
  这一天的天气阴沉沉的,乌云格外低。南方的小城空气一向非常清新,从来没有过沙尘,甚至连点浮尘都没见过,可是今天的天空是黄的,起了西北风,耿石一出门就打了一个寒噤。
  离吃晚饭的时间尚早,馆子里的人不多,耿石买了面急忙往家里跑。来到楼上,看见屋子里已经掌上灯,小曼正在给娘用热毛巾擦身子。她帮娘翻了个身,使娘脸朝外侧躺着,然后用小碗拌好了一碗鸡杂面正准备喂,耿石发现娘的眼珠子不大灵活。小曼挑了一筷子面喂在娘嘴里,娘把面含在嘴里却不知道嚼。耕石喊了一声:
  “娘!”哭出声来。小曼不知所以,端着面碗愣了一会神,也跟着哭起来。
  见孩子哭,娘开始嚼面,一口面嚼了老半天,边嚼面边含糊地对耿石说:
  “哭嘛哭!跟你爸爸学,腰板老是挺得直直的……做人要有志气,娘不相信我们的儿子没有出息……”
  娘说话很吃力,声音越来越小。小曼连忙放下碗,给娘捶背心。娘说:
  “把被子给娘掀开,娘热。”小曼给娘把被子掀开一个角,娘又说,“把窗子也打开,娘热。”
  耿石把窗户打开,有风吹进来,连忙又把窗户关上。娘说:
  “打开,让娘吹吹风,心里豁亮豁亮。”
  小曼怕娘吹风,又给娘把被角拶好。娘对耿石回忆地说:
  “还记得你小的时候吗?多哏儿,吃奶吃到七岁,抹老虎油抹辣子水都不管用……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一吃娘的奶就睡着了……一次和老疙瘩吵了嘴,哭得没完没了,一扎在娘的怀里吃胳胳(奶)就不哭了……你要是现在想哭,来,再吃娘的一口奶……”
  耿石双膝跪在地上,吃了娘的一口奶,顿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在娘的怀里他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安全舒适,浑身上下都是力量,可是现在……小曼也跟着跪在地上,正在这时电灯熄了,耿石看看小窗,外面的电灯都熄了。他知道线路出了事故,就对小曼说:
  “你照顾好娘,我去找人修灯。”说完就跑下楼去。
  耿石飞也般地跑向营业股的柜台,那也是“内线”值班的地方,夜晚本来是处理小型事故,因为今天起风,派了两班人值班,不巧都出去了,只有班长倪文志留在家里,听说小南湖一片停了电,就要出去检查修理。耿石很犹豫,制度是他刚制定的,规定杆上带电作业必须两个人,特别是夜晚作业,杆上一人工作杆下一人监护,并负责用电筒照明。这时天虽没黑定,但已近黄昏,加上天气不好,看东西已经模糊。倪文志师傅拿起了一个鼓囊囊的工具包,看样子很沉重,走到院子里放在脚踏车的后座上骑了就走。绕过操场骑出了一马路出了大门,看见一马路的电灯都是好的,问题肯定出在小南湖的下段,他对线路很熟悉,骑着车直接来到巷子口。
  在小南湖的巷子口上有一根木头电线杆子,一盏路灯也熄了,倪师傅判断问题肯定出现在这里,就准备爬杆子。耿石后面赶了来,用电筒替他照亮。倪师傅在杆子上检查,是一根“过桥线”烧断了,烧伤了干线,这需要重新绑接。
  耕石的心急如焚,他没有跟倪师傅说娘的病很危急,留也留不住,走也走不开,只得哆哆嗦嗦地站在杆子底下给他照电筒。
  王小曼更像热锅上的蚂蚁。屋子里越来越昏暗,她已经看不清娘的脸,只听见喘气越来越急促,声音很粗,进出气也不均匀,喉咙也在“咕咕”作响,好像要说话又说不出来。她把耳朵贴在娘的嘴边问:
  “娘,您要说话吗?”
  娘停了半天才说出来:“让……哥……来……”
  王小曼很害怕,她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屋子里又黑,哥哥又不在家,他万一一时回不来就不能给娘“送终”了。她犹豫再三,在小屋的里外进出了几趟,最终决定去找耿石。
  她来到巷子口,看见电线杆子上正在有人修电线,耿石在杆子底下照电筒。
  “哥,快回去吧,娘不行了。”
  “啊?!”耿石啊了一声楞住了。倪文志在杆子上说:
  “娘不行了?赶快回去吧,快接完了,我这里不要紧的。”
  耿石急忙把电筒放在车子的后座上,和王小曼一起跑回家去。
  这时艾妈妈的心里直打扑腾。这条线路一直通到职工宿舍,一看见停电她的左眼皮子就跳个不停。她正在炒菜,等着女儿回来吃饭。这时也等不急了,把菜炒完盛起来,封好了炉子就往小南湖跑。
  王小曼拉着耿石两步并做一步跑上楼来,看见娘自己掀开了被子,一只胳膊举得高高的,半握着拳头,像是想抓什么东西没抓住。
  耿石喊了一声:“娘!”没答理。
  王小曼喊了一声:“娘!”也没有反应。
  耿石抓住娘的胳膊准备用被子给她盖上,发现已经凉了,而且有点僵硬,“哇!”地一声哭出声,扑在了娘的身上。
  正在这时电来了,王小曼发现娘的脸上冒出了黄豆粒儿大小的汗珠子,她喊了一声:“娘!”也“哇!”地一声双膝跪在地上。
  艾妈妈闯进来,这时两兄妹才异口同声地“哇、哇”地哭娘。惊动了隔壁的陈师傅两口子,也都跟着赶过来。
  倪文志修完电线下了电线杆子,骑车来到小南湖宿舍,听见楼上有哭声,知道耿石他娘断气了,楼也没上,直接骑车跑到家属宿舍通知了厂长付宝昌,付宝昌又通知了工会主席李庆云,惊动了整个宿舍的职工和家属……
  耿石和王小曼跪在了小屋的门口向来人行了孝子礼,使得屋里哭声一片……
  是年,王小曼十九岁,耿石二十四岁,耿大娘(王氏)四十八岁。
  “你娘仁义啊!”艾妈妈安慰耿石和王小曼说,“仁义的父母是不让自己的骨肉看见自己咽气的,所以她才想方设法把你们两个都支开。就在这么一个节骨眼儿上她走了,她这是心疼你们哪。”说着艾妈妈的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
  陈婶撇着一口汉口话也说:“你们算是‘送终’了。俗话说,‘百日床前无孝子’,你们苦熬了五个月,没有一天怠慢的,天底下也很少见有这样的孝顺儿女。”
  付厂长对耿石说:“你心里的苦我比谁都清楚,把父母接了来本想让爹娘享享福,没想到不出两年,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这些事情别说是你,年轻轻的没经过事,就是搁在我付宝昌的身上我也受不了!”付厂长哽咽着说,“还是节哀顺变吧,看看娘的后事怎么料理。”
  于顺英也来了,不知道是气愤还是伤心:“不出两年,把爹娘都丢在了这里,还要让人家孩子怎么样?!一来到小城,把命都搭给电厂了。爹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从北方的大城市送到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建设小城,可是还要对人家孩子那样……想起来真让人心寒啊!”说着她已经泣不成声。
  王素平仍然拉起了耿石的手,想让她不哭也不行:“我们都别太难过了……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坚强,最有毅力,也是最有志气,最有信心的好同志,我相信你能挺得过来!”
  耿石挺得过来吗?他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非死即疯”,这是当时人们最担心的。他的伤心事太多了,在脑子里实在无法挤进去思考的缝隙中,他细数了数,两年当中,父亲猝死,“右派”帽子,被周卓英抛弃,赵慧林之死,母亲的去世,哪一件不让他伤心得撕心裂肺!他知道,娘虽然没有说,但最后的一个心愿未了,那就是在临终之前能够再亲眼见一面她心目中的“儿媳妇”——祝平……
  耿石想哭,可是再也哭不出来,此间他觉得声泪俱无,浑身没有任何知觉。
  那天的后事决定这样处理:大家都回去,只留下艾妈妈和陈婶给耿大娘穿衣服,然后艾妈妈留下来陪两个孩子给大娘守灵。因为在床上停留的时间太久了,没有必要再设灵堂,明天上午就把人送出去,还是按照送耿大爷的办法,外面的事由李主席去张罗。于顺英也要留下来给耿大娘穿衣服,于是屋里只留下了五个人。
  艾妈妈对王小曼说:“你娘的衣服你熟悉,要一单一夹一棉一罩,除了最里面的都要深色,袜子和鞋尽量找新的,不要任何带子。”
  王小曼首先找出来一床白垫单,准备把娘身上盖的棉被换下来,对艾妈妈说:“娘在临终以前我给娘洗过了。”
  艾妈妈说:“再洗一遍,你找衣服去吧。”
  王小曼给娘找齐了衣服,在换被单的时候她跪在床上,俯下身去,扑在娘的怀里,深深地吸吮了娘的两口奶,泪水泼洒在娘的胸口上,浸进娘的心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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