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白虹 第九章
作品名称:激浪归舟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10-21 11:26:46 字数:4547
这两天耿石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想起了给祝平写信。“七一”又快到了,转瞬又一年了,这一年在耿石的身边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找周股长要回了写《规程》剩下的那半本公文纸,提起笔来他心潮汹涌,该写些什么好呢?他必须告诉她已经把父母接来,娘仍然想念她,不幸的是父亲来了一百天就去世了,他已经被打成“右派”,他对她背信弃义,现在又一脚被别人踢开……
祝平同学:
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
我没脸再见你了,希望你把我忘掉,彻底地忘掉……
信足足写了十二页纸,花了三份邮资,他以为祝平再不会给他回信了,没想到一个月以后他收到了一封回信:
耿石,亲爱的:
来信收到了,我无法描述我的心情,对你的一切我都会原谅。我知道你的为人,深信你对党的忠诚。我也不得不告诉你,我们最最敬爱的王晶大姐竟也被打成了“右派”。全班五十七位同学中,我最尊敬的两个人现在都成了“右派”,那我是什么?不是“右派”的“右派”,如果说你们二人有罪,那我就是无罪的罪人!因为我们都是一根苗上发出的芽。
我深知你对我的感情。也许你会埋怨我,在学校时我为什么没有明确向你表态?因为我不敢。我知道你被李芙美抛弃以后再也不考虑个人问题,又知道如你这样的青年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爱你,所以你在工作单位发生感情的事是在所难免的。
现在很想很想飞到你的身边,再看一看你的面容,听一听你的声音,和你一起走一段路,抚平你受伤的心灵。可是现在不能够了,因为我心灵的创伤是你和大姐两个人的创伤,是时代的创伤,任何人都不能抚平。所以我希望你坚强地活下去,只有坚强地活下去才能证明你的忠诚。
说不定以后我们还会见面,信读完撕毁。
替我喊一声“娘!”
你的祝平含泪于灯下 一九五八年七月××日
“谁来的信,我可以看看吗?”王小曼替耿石拿回的这封信,她看见耿石在读信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就对他说。耿石说:
“是一位老同学,别人不能看你能看。”
“为什么别人不能看我能看呢?”
“涉及到了我的问题,信中说看完撕毁的。”
王小曼看完了信无比感慨地说:
“是不能看,都是些可敬可爱的的人,就这么被那些王八蛋们给毁了……这位同学多好啊!当时你们两个为什么都不明确表态呢?要是能分在一起,互相照应着,也许能逃过这一劫。”
“那可不见得,要是两个人分在一起,‘右派’也许会成双成对,这样逃脱了一个,我反是一个安慰。”
“至少不会受周卓英欺负,那个不要脸的东西!”
“现在还提她做什么?”
“我这口气顺不过来,什么玩意儿!他十个周卓英赶不上一个祝平,竟还敢在我哥面前穷拽吧。”
要说周卓英的心里也不是很好过。在耿石遇难的时候她也受了不少连累,在这之前耿石对她不即不离也使她心境不平,要说他爱她也是怀着愧疚的爱,这一点周卓英心里也明白。她需要安慰,可是耿石没有给她,但是耿石对她的那份感情她也始终不能忘怀,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她也在浑浑噩噩中过日子。
这一天她起来洗脸,脸盆架上有一盆水没有倒,是周萍洗脸用过的,本来各有各的洗脸盆,一盆脏水放在那里总不像样子。她好心好意想带出去倒掉,一手端着有水的洗脸盆,一手去拿自己的洗脸盆,一不小心把有水的脸盆掉在地上,心里一慌把脸盆架子带倒,为了躲水一脚踩在脸盆架上。那是一个用“六毛丝”(6毫米圆条)焊接的脸盆架,一脚就踩散了架。还好,只有几处接点断开,修整一下还可以用。她扫干净了地上的水,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就拿着脸盆架到厂里找人修理。
因为需要电焊,她便找到了崔明伟,别看他吊儿郎当却善解人意,他知道周卓英的心理不自在,就安慰她说:
“把过去的事忘了吧,看你神不守舍的,今天踩坏了一个脸盆架,明天说不定从楼上掉下来。”
周卓英说:“现在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家对他好吧,说是‘脱了裤子追老虎——既不要脸又不要命’,和他分手了吧,又说忘恩负义。人嘴两张皮,说话不费力,反正火不落在自己的脚背上谁也不知道疼。”
“这叫‘棒打鸳鸯两离分’,认命吧。”
“我才不认这个命,不相信离开他耿石我就活不出来!”
“当初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呢?”
“还不是想治服他,我治不服有人治。”
“像你这样的姑娘,既聪明又能干,又能体贴人,不说人见人爱吧,在厂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别说了,再说我的脸更没地方搁了。”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干活地干活。”
他找来了一把榔头想先校正踩弯的圆条,谁知弯的敲成扭的,圆的敲成扁的,锤来敲去把圆条碾长了,使焊接点相错很远,烧焊时就要人扶着。周卓英怕弧光,他就自己扶。一手扶着圆条,一手拿着电焊钳子,带不成面罩。为了不伤眼睛他就闭着眼睛瞎杵。没想到焊条粘在了圆条上,刹那间焊条变得通红。他赶忙松开了电焊钳子,一般来说稍微停一会儿焊条就冷了,用手轻轻一摇焊条就会掰下来,可是崔明伟用脚去踢。他穿着一双半深筒的胶鞋,只听“扑”地一声冒了一股烟。
“哈哈哈,”周卓英笑起来,“你给我玩儿惊险啊!”
再看那胶鞋,烧了一条大口子,从外到里烧了个对穿过,幸好没有烧到他的脚趾头。
盆架烧好以后,崔明伟给她拿到厂外那栋宿舍的楼上,又找来了半听油漆替她刷成了新的,看见脸盆摔坏了,又给她拿来了一个新脸盆。周卓英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给他买了一双新胶鞋。从此二人好起来,崔明伟成了周卓英寝室的常客,使周卓英懂得了什么是“体贴”,什么是“关怀”,什么是“温情”,什么是“爱”。
这一天的下午周萍上中班,五点整她抄完了表,离吃晚饭的时间差不多了,她才想起来上班时忘了带饭碗,就回到寝室里去拿。这时崔明伟正和周卓英在屋里,二人正谈得情浓,温情之余爱到极致,崔明伟就扑到周卓英的身上,让周萍逮了个正着。
周萍被吓的不敢再回宿舍,连晚饭也没吃,下了中班就到值班休息室去睡。王小曼正点着灯看书,看见周平神情沮丧地走进来还以为她跟谁怄了气,问道:
“你怎么不到宿舍去睡,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进进出出乱哄哄的,和谁怄气了?”
周萍说:“那个宿舍我再不敢回了,明天我也搬来和你一起住。”
小曼问:“怎么不敢回了?闹鬼啦?”
周萍说:“比闹鬼还可怕。”
王小曼放下书本从床上跳下来:“闹什么鬼?我跟你去捉。”
“你捉不到了,我料那鬼早跑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
这时正值交接班之际,寝室里没有人,周萍就对王小曼说:
“自从上次你批评了我,让我把这张嘴管严点,我再不敢乱说了,可是这件事我的心里实在憋不住。”
“到底是什么事,你说啊,你是想把我急死怎么着?”
“我把你当朋友,真朋友,好朋友,所以才对你说,希望我说了以后你也不要对别人说。”
“哎呀呀,朋友,朋友!你再不说我就不听了。”
周萍凑到王小曼跟前,悄悄对她说:“我看见周卓英和崔明伟搞那事儿。”
“什么,跟谁?你说跟别人我相信,跟崔明伟我不相信,你该不是看走眼了吧?”
“你不知道,自从你搬走不久崔明伟天天来,两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疯疯打打动手动脚的,光搂搂抱抱我就不知道看见过几回。我早就想说了,可是我不敢说,现在两个人的胆子越来越大了,有时我进去也像没看见似的。”
“你真的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这事非同小可,不仅关乎两个人的名誉,弄不好人命关天,可不能扑风捉影,看见两个人亲热,就往最坏处猜。”
“真说不出口,我看见了四条光大腿和崔明伟的白屁股,好吓人!你知道我的床在门后头,一推门就让他俩给吓跑了。”
“这么说他俩还不知道?”
“谁知道他俩知不知道,反正我关门的时候他俩还在乱动。”
王小曼气得浑身发抖:“光天化日之下,在女生宿舍里,我看这家伙真的欠揍!”
王小曼安慰周萍睡下,嘱咐她千万不要乱说,因为她有过“小广播”的名声,怕她说了也没人相信,反而打草惊蛇。
过了几天,周卓英和崔明伟仍然进进出出,像个没事人儿一样。这一天早晨上班时间,周卓英从大门外走进来,王小曼迎上去:
“喂,周卓英你别走,我想跟你说个事。”
周卓英向旁边一躲,像是很厌烦,拧着眉头对她说:
“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的?”
王小曼说:“我不就是给你提过意见,让你到小南湖去一趟,那是为你好,至于这么仇恨吗?”
“去不去是我的事,你管得着吗?”
“哦,合算你把人家娘儿俩玩弄了一阵子,就这么甩着袖子走了?真不愧甩人的老手,连个招呼都不打一个。”
“你说话等于放屁!我有我的自由。”
这个“放屁”惹恼了王小曼,甩出右手就是一个大耳光子:
“给你个自由!今天跟你说清楚,这一耳光子是替耿石他娘打的,你甩了耿石是你的自由,可是他娘呢,经得起你几甩?”
周卓英没有还手,脸涨得通红,用手摸着挨打的脸,不服气地说:
“他娘又不是你娘,我看你这才叫‘狗拿耗子’……”
“啪!”左手又是一个耳光子,“这一耳光子是替耿石打的,人生都是父母养的,我看你的良心让狗子给啃了。”
周卓英哭了,仍没有还手,对王小曼说:
“你给我记住,今天可是两耳光子,我没有还手,不是我怕你,大人不跟小人一般见识。”
说完她就要走,王小曼一把揪住她的衣领:
“你给我说清楚,我们两个究竟谁是小人?”这时院子里来上班的人越来越多,王小曼指着来人说,“我想诸位都可以做个见证!其实我也没有打你,我犯不着,这两巴掌要是让耿石和他娘来打,肯定下不了手,可是要让诸位哥哥姐姐叔叔伯伯们来打,恐怕你的脸会被打烂。所以我这两巴掌不仅是替耿石和他娘打的,也是替全厂师傅们打的,今天这个仇我不报将来也会有人替他们报,你信不信?!”
这时正是上班时间,进厂的人特别多,食堂正在卖早点,今天吃的是包子稀饭,不少人手里端着稀饭,嘴上咬着包子,都来看热闹。严美娟走过来,劝解地说:
“王小曼,我看算了,打人莫打脸,骂人莫揭短,现在你把人家的脸打了,何必又要揭人家短呢?”
王小曼接过来说:“我想严师傅一语道穿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短一定要让她自己来揭,否则大家会说我王小曼使蛮耍横,无故欺负人。”
“我看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短不就自然而然地自己揭了吗?”
田月秀来上班,看了围了一群人,挤进去看见是王小曼和周卓英“打架”,不问青红皂白就说:
“你们两个争什么风,吃什么醋?耿石是‘右派’,争输争赢只能给自己丢人现眼。”
王小曼哈哈一笑:“我说田师傅,你说这话太没水平了吧?我和她争什么风吃什么醋?这话亏你说的出口!现在她是那个三寸不烂丁谷皮,我是发疯犯傻还是猪脑子,犯得上和她争风吃醋?!”
周卓英知道自己的把柄抓在了王小曼手里,尤其听田月秀说“丢人现眼”,就把气咽了下去,言不由衷地对王小曼说:
“我说王小曼,别跟我耍无赖,这事就是你在背后挑啊挑,想借着我往上爬!”
“诶,你这个人怎么不知道好歹?你知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性质?”
“你当时怎么不把我也打成‘右派’?我宁愿意坐牢也不愿受这种气……”说着她“呜呜”地哭起来。
周围一片唏嘘声,知道这事闹大了,两个人的争执变了性质,可是谁也不敢做声。正在这时王树成和王素平赶了来,他们两个一人拉开一个,正好上班铃响了,大家这才散去。
当天晚上周卓英就搬出了那栋宿舍,回到家里和父母一起去住了。这时黄石电厂的工人不断调来,三号机还没有安装,电修车间在扩大,她被调到电修车间当工人。她原来的工作交由严美娟接管,隶属生技科当资料管理员,机炉电统一管理。三个月后周卓英和崔明伟结了婚,没出半年生了一个智障的男孩,从此人们再没有看见过她昂起头走路。
王小曼当天就离开了电厂,连关系也没要,找她的表哥吕正清去了。歌舞剧团正需要唱民歌的演员,就把她留下来,还是剧团来人和电厂联系把她的关系转走,从此她再也没有跨过电厂大院的大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