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白虹 第六章
作品名称:激浪归舟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10-18 15:19:59 字数:3516
五月初的一天,依然是艳阳高照,春去夏来,石榴花开得正红。在破败的大字报栏上同时贴出了两张“公告”,白纸,黑字。
第一张是整风运动办公室的“关于耿石的处分决定”,内容如下:
耿石,男,汉族,天津市人,现年二十二岁,工人家庭出身,中专毕业文化程度。一九五五年参加工作,工作中曾有良好表现。但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严重,在帮党整风中借机恶毒攻击党的领导,攻击无产阶级专政,攻击社会主义制度,丑化党的领导干部,形容企业一团漆黑。情节严重,影响恶劣,本该受到严厉处分。但审查过程中,认罪态度较好,经研究决定:划为极右分子,自即日起戴“右派分子”帽子,留厂察看,监督劳动,以观后效。留用察看期间每月发生活费二十九元,保留一切公民权利。
特此公告
整风运动办公室(章)一九五八年五月×日
第二张公告是共青团“关于对耿石处分的决定”,比较简单,内容如下:
鉴于耿石堕落为“极右分子”,经上级批准,撤销团内职务,开除团籍。
特此公告
共青团支部(章)一九五八年五月×日
耿石看了“公告”泪流满面,一哭自己成为人民的“敌人”,一哭那“认罪态度较好……”
王小曼用网兜提了几斤橘子,像做贼一样地来到小南湖,她边走边回头,生怕被人看见。走进院门看见艾妈妈正在低头洗衣服,王小曼蹲下来拿出两个桔子递给艾妈妈:
“艾妈妈,吃橘子。”
艾妈妈像是吓了一跳,肩头颤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王小曼:
“你怎么敢来啦,不是不让你进这个院子的门吗?”
王小曼把嘴伏在艾妈妈的耳朵边,轻声说:
“我来给大娘报喜来啦。”
“受了那么重的处分还报喜?你安的什么心哪。”
“您不知道,您没看见开会时的那种阵候,公安局经保科的人来了几次,我的妈呀!把我的魂都吓飞了,现在看见我哥留厂察看,我的魂才收回来。”
“你什么时候认的哥?”
“以前随便说说,没认,从今天起我认了。不是我缺这个哥哥,是大娘缺一个闺女,耿石缺一个妹妹。虽然我娘由您经常照顾着,也好让他们不感到孤独。”
“你这叫自作多情,人家有小周做媳妇。”
“您又不知道了吧?小周的思想变啦。也不怪她,您知道她的压力有多大。”
“好了好了,不跟你磨牙了,快去看大娘吧,谁知道今后还准不准许你来?”
“好,以后要是准我来,我每上中班就帮您洗衣服,”说着王小曼把一个手指竖在嘴唇上,然后摆了摆,“我说的话您可千万不要对人说。”
“知道了,这小妮子的心眼儿蛮多,快去吧。”王小曼上楼以后艾妈妈自言自语地说,“哎,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呀。”
中午耿石回来,艾妈妈已经把午饭帮大娘做好了,今天特地弄了两个好菜,可是她没有吃,和女儿一起吃饭去了。
耿石来到楼上,大娘把菜饭端上桌子,耿石低着头仍然不想吃。大娘说:
“吃吧儿子,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不就是给个处分吗?爱给嘛处分给嘛处分,只要你不离开娘的跟前儿,娘就有活路了。”
“我的事您都知道了,谁告诉您的?”
“还有谁?你那个小不点儿的妹妹。”
“小不点儿的妹妹?您不是把周卓英叫小孩儿吗?”
“不是她,她没来,是王小曼。”
“王小曼?她怎么成了我的妹妹?”
“哎,好孩子,有心眼儿,今天跑来认哥哥来啦。”
“认哥哥?她是叫我‘耿石哥’的。”
“她说那是随便叫叫,今天认下了,自然也认下我这个娘。”
“您是怎么说的?”
“我还有嘛说的,她说她现在还不敢直接找你,让我点个头。我说啊,我这心里才有点暖乎气儿。”
第二天早晨耿石到厂里劳动,主动找了一把竹扫帚扫地,有人对他说:
“别扫啦,这片房子要拆啦,你的办公室也没啦。”
耿石一抬头,看见是机炉车间记录员严美娟,和周卓英同时进厂,但平时没有交往,此时虽感到一丝温暖,但连笑都不敢笑一笑,继续低头扫地。当他扫到后院的球场时,看见在他的“公告”旁边又贴出了两张白纸黑字的“公告”:
一张是“关于周星海划为‘中右’的公告”:开除党籍,保留职务,行政降一级处分;
一张是“关于汪家雅划为‘坏分子’的决定”:开除厂籍,遣送回农村。
耿石感到愧疚,此二人的错误内容都有“替右派分子鸣不平”一条,而汪家雅是去年刚进厂的学员,耿石根本不认识。侥幸的是王小曼的态度强硬,当陈不楚想打耿石的时候是她冲到前面挡住了陈不楚,但是她会演戏,又装了一个月的哑巴,因此逃过了这一劫。这时耿石心想:总算完成了那“百分之一、二、三”的任务。
正在这时冯懋伦来找他,面无表情,如一块铁板。后面跟着王树成,紧皱眉头,却看着地上。冯懋伦对耿石交代政策说:
“对你的处理党还是宽大的,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你现在虽然站到了人民的反面,但仍然是人民一份子。你还有自由,除了公民权力以外,你可以自由行动,可以出去散步,和任何人说话,写信、写日记,谈恋爱、甚至结婚。只是不准散布翻案言论,服从监管,除日常生活外出要向监管小组报告,每周写一篇思想汇报,汇报你的新认识。从今天起你参加基建劳动,王师傅是你的班长,也是监管小组的组长,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耿石说。
“那好吧,你和王师傅谈谈。”说完他就走了。
王树成接过了耿石手中的扫帚,把它丢到路边,对耿石说:
“明天你就和临工一起拆房子,准备扩建三号机,你的办公室没了,这一片房子全没了。你也不用交钥匙,属于你私人的东西你拿走,公家的东西你用得着的也拿走。你的寝室也别回了,就和你娘一起住吧,那房子很宽敞,我不会动你的。你要想到厂里来住,我给你另外安排一个位置。不过要和大伙儿住在一起,厂里另外还要招很多人,我也不能对你特殊。另外对你说一声,付厂长抽走了,目前到黄石拆三号机,将来和虞厂长一起来筹建宝塔河电厂。厂里没人了,行署电业局正式成立了,将来由他们接管。我对你只能说这些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了,王师傅,我知道你一直关心我。”
“今天不说昨天的话,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把你当临工用。今天就别搞事了,把办公室和寝室的东西收拾一下,回家去陪陪娘吧。”
第二天耿石来到厂里,看见在贴“公告”的那个地方,四张白纸的后面又多了一张白纸,形成了一道白墙:
“我的声明”:
由于我平时不爱学习,认识模糊,思想觉悟不高,错把右派分子当作朋友。经过运动,擦亮了眼睛,认清了耿石的面目。在党和同志们的帮助之下,下定决心,坚决和右派分子耿石彻底划清界限,断绝一切关系,回到人民的怀抱中来,希望大家对我继续进行教育。
声明人周卓英
一九五八年五月×日
看见了这张声明,耿石动了感情,昨天的一番话全飞了!他欲哭无泪,觉得那泪水就像一桶冷水,浇进心里把心变成了一块冰,呼啦一下掉在地上,摔的粉碎。他准备猫腰去捧,那堆粉碎的冰一下子又变成了沸腾的开水灌进他的脑海,在脑子里咕咚咕咚地直响。他迷迷瞪瞪晃晃悠悠扶住了那张声明,这时才知道她对他的死心塌地全是假的。他觉得忽而像一个硕大的气球飘入天际,忽而像一块石头砸入地底。一切都完了,彻底的完了,又一次伤透了他的自尊,尝受到生平第二次被抛弃的痛苦。他被人追求着,苦苦地追求着,然而他答应了,总能找到一个借口一脚把他蹬开。
“这不是真的,”他自己安慰自己,“周卓英绝不会抛弃我,一定是她被人逼着写的,她也是出于无奈才采取的权宜之计。”
周卓英怎么会抛弃耿石呢?他想到了去年春节的那个夜晚,想到了她二十岁生日那天去三斗坪,想到了父母去看木偶戏时在小南湖的情景,想到了平时她对他的殷切关怀,也想到了最后她在娘面前信誓旦旦地对他和娘发下的誓言:“怕什么?总不会判你死刑吧?你人在一天我等你一天,娘有我照顾一天,你万一去坐牢,我天天给你送饭。”
她又怎么不会抛弃他呢?他想到了“人民一号”,想到了和陈秉华的握手,想到了在“海鸥”买的单人卧单和纸质皮箱,想到了她那“爱倒眼眨毛”的毛病……
“现在我正需要你啊!卓英,”他在心里呼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
可是她走了,甩手就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自己,那些记忆还能够抹得掉吗?
“彻底划清界限,断绝一切关系……”
不知道该有多少痛苦要同时加在他的头上。也许正应了那句话吧:“屋漏又遇连阴雨,严霜专打独根苗”。那天下午耿石怏怏地走回家,看见在大门口用半张白色标语纸贴了一张大字报:
“严重警告!”
右派分子耿石带着你的右派婆子立即从小南湖宿舍滚出去!否则后果自负!
人民群众(下面没有日期)
耿石再也承受不住了,一头撞在了墙上,朦胧中似乎听见娘在楼上喊他:
“儿啊,上楼来呀,娘等着你吃饭了。”
耿石拖着蹒跚的步子走上楼去,看见娘正在炒菜,他本想去帮忙,可是双腿像两条棉花,他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了那把太师椅上。他感到浑身麻木,脑子也随之僵硬,他什么都不能想,也不容他想,一想二十年的往事就会一下子涌进脑海,使脑袋比地球还大,再也承受不起,会把他压扁。什么都不想,脑袋又会变成一个空壳。娘过来了,他也不知道,就那么端端直直地坐着,像一尊泥塑。
“儿子,你又怎么啦?别再像你爸爸那样吓我。”
可是耿石回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