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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白虹 第五章

作品名称:激浪归舟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10-17 12:10:37      字数:4418

  
  会场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可是两句口号过后突然静下来。耿石看了看主席台,小舞台上扯了两条绳子,上面的是白色标语纸写的“批斗会”三个大字,下面的挂着红红绿绿耿石写的几张大字报。犹如一片土地,上面开满了鲜花,忽然冒出来一两根“毒草”,紧接着鲜花枯萎了,凋谢了,整片土地都变成了“大毒草”!耿石在思忖:一两根毒草遮盖不住鲜花的艳丽,全是毒草就没得救了,干脆等死,由他们去吧!正在这时接替吴承南指挥帅旗的冯懋伦发话了:
  “耿石,你还有什么话说吗?”耿石站起来:
  “当然有话说,可是你们不讲规矩,明明是鹿,你们非要指为马,明明是鲜花,你们非要说是毒草,完全走了我的意思。”
  仍然肃静。忽然有人喊了一句:
  “不让他说!狗嘴吐不出象牙,让他站到前面去!”
  耿石从容不迫走到前面,站到黄条桌前回转身来,他把双手的手腕对在一起,高高举起对着会场转了半圈。冯懋伦不解地问:
  “你这是做什么?”
  “拿手铐子来呀,不要经过法院,要判几年你冯懋伦说了算。”
  “你胡说!”冯懋伦涨红了脸拍了一下桌子。陈不楚冲出来:
  “真反了你了,看老子不揍死你!”说着他就从后排举着拳头往前冲。这时王小曼坐在前排,也举起了小拳头横冲出来,但是她没有向前跑,而是用身子撞了一下陈不楚,趁着陈不楚的冲劲,她把膀子一收,胳膊肘正好捣在了陈不楚的胸口上。陈不楚“哎呦”了一声捂住胸口,谁也没有看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会场一片混乱。冯懋伦见势不妙,把他俩拦回去:
  “住手!别让他钻了空子,我们还是以理服人。”说着他转对耿石说,“本来我们还是心平气和地和你辩论,都是你激怒了群众,如果你继续顽抗下去,出了问题可要由你自己负责。”耿石也拍了一下桌子,面对冯懋伦义正言辞地说:
  “你这不是明明挑动群众揍我吗?”他把手向前一挥,“你让群众揍呀,看看究竟能伸过来几个拳头!由我负责,一切都由我负责。我宁愿意把这块地方当成一块墓地,打死我才能看清庐山真面目!”
  “你……”冯懋伦的手指几乎挨到了耿石的鼻尖。
  “我怎么啦?告诉你和陈不楚,几个拳头抵不上一颗枪子儿,不如拿枪来。我可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一手一脚培养出来的技术干部,打死了我才好分清究竟谁是共产党谁是国民党!”
  “不让他说!把他的嘴给他堵上!”
  “让他说,让他说,莫又说我们委屈了他。”
  耿石哭了,面向群众:“我不委屈,我知道我今天难逃法网了,可是我不后悔。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说了我应该说的话,如果没有别的罪名,就凭这几张大字报定我的罪,我情愿在自己的监牢里坐一辈子。”
  散了会以后耿石低着头慢慢地向前走,王小曼从背后走上来,看看周围没人轻声地对他说:“我早就对你说过,给厂里提意见你犯傻呀!你反而贴出了那张大字报,这不是明明送死吗?小曼的意见你怎么就不听一句呢?现在好了,小曼再想心疼你也心疼不过来了……”看见后面来了人小曼和他擦肩而过。
  耿石心如刀绞,难道就真的众叛亲离了吗?不,党是了解我的,群众也是了解我的,我永远是党的好儿子,这只不过是一次运动,过去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怏怏地走回家去,看见周卓英正依偎在娘的身边,她俩的眼都通红,显然是哭过了。周卓英安慰娘说:“娘,您放心,领导上不会把耿石怎么样的,万一把他怎么样,有我照顾您。”
  耿石说:“你说的轻松,看样子我是辩不过来了,我只好准备去坐牢。”
  “怕什么?总不会判你死刑吧?你人在一天我等你一天,娘有我照顾一天,你万一去坐牢,我天天给你送饭。”
  冯懋伦知道耿石的强硬态度和周卓英与王小曼有关。耿石有个母亲,一直受到周卓英的照顾,这几天跑的更勤了,肯定她给他吃了定心丸。王小曼虽然疏远些,但是她今天的表现令人怀疑。现在周卓英和王小曼都算是耿石朋友,如果把他们彻底分开就好办了。孤立分化,挽救失足青年,一举两得!
  周卓英和王小曼日夜受骚扰,首先把她俩和耿石隔离开来。宋友文和田月秀轮番找她俩谈话,不准她俩再去小南湖,不准她俩再和耿石说话,不准她俩“商量对策”,并且让她俩深入揭发耿石平时的“反动言论”,以争取“立功”。
  王小曼对田月秀说:“我又没贴大字报,我懂得什么?你们说他对就对不对也对,你们说他错就错不错也错,反正我认为耿石对我好,你们要是判了他的刑,我跟着坐牢去就是了,还要我怎么样?要我说别的没有了。”她从此真的成了哑巴。
  周卓英只是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个别谈话不说,开小会“帮助”也不说。
  没过几天女寝室里的墙壁出现了大字报:“警告周卓英和王小曼:你们必须站稳立场,和耿石彻底划清界限,回到人民的立场上来,深入揭发他的反动言行,否则后果自负!”
  第二天这些内容变成了一张张小纸条,蚊帐上,枕头上,床单上,被子上,洗脸盆架上,毛巾上,吃饭的碗上,筷子上满处都是。他俩动也不敢动,看也不敢看,周卓英干脆不睡觉不吃饭。王小曼则拿着筷子碗,带着小纸条,像个没事人儿似的,挺胸昂头,敲敲打打地到食堂去打饭。
  把周萍吓坏了,等王小曼回来对她说:
  “小曼,你真的不害怕吗?可把我吓坏了,你没看见后面还站着警察?”
  王小曼推开周萍说:
  “去去去!没看见我是个哑巴吗?”
  一天耿石走进办公室,看见椅子底下有一个本子,捡起来一看是一本油印材料:“耿石反党言论”。八开纸单面油印折叠装订,大概有十几页,耿石一看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上面的内容除了他在大字报和在辩论会上的发言以外,还有张冠李戴地把别人的批判发言也罗列进去。这还不算,更有甚者是把这些内容截断或是颠倒,中间用删节号连接起来,断章取义,移花接木,弄不清一些话究竟是谁说的,这就把一本材料通篇变成了现行反革命的铁证!其文字编排之精炼,删节号运用之巧妙,比耿石的“才华”有过之而无不及。耿石草草地翻了一遍,就偷偷地把它锁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这几天耿石已经离开了办公室,在寝室里继续写检查写交待。深了不行,说是自己给自己扣大帽子,浅了不行,说是避重就轻,耿石索性不写了,当然也不行,说是态度顽抗。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宋友文拿了一份手写的材料,公文纸,钢笔字,足足有二十几页。那个字体的漂亮简直无与伦比,不仅刚劲有力,而且潇洒飘逸,耿石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冯懋伦的笔迹。耿石后悔了,不该对吴承南抱那个态度,不管怎么说,他只不过是一介“莽夫”,心里装不住话,尽管他的一言一行有损党的形象,但是喜形于色,不可自己。而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个冯懋伦抵得上十个吴承南!
  宋友文对耿石说:“这都是你在帮党整风中的言论,看看有没有什么出入,如果没有出入在每一页上签上你的名字。
  耿石看了一眼就把材料推给了宋友文,“材料”上面那些连接的删节号没有了,说:
  “这个字我不能签,这不是我的言论,而是冯懋伦的杰作。”
  “耿石呀耿石,我对你说,你就是态度太顽抗,在上面签个字你的问题就完了,何必自讨苦吃?”
  “我知道‘组织’上的良苦用心,可是一签字我就真的成了罪人,不签字无论你们怎么处理我,我都心安理得。”
  “你知道我的文化浅,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其实很简单,我绝不会出卖良心,不签字等于你们处置了我耿石,签了字就等于我耿石亲手扼杀了党的一名干部。”
  “你说的似乎很深奥。”
  “明摆着的,我承认帮党整风没有听毛主席的话,没有和风细雨,对吴承南采取了一些人身攻击的语言,但这毕竟是错误,严重的错误,因为错误而坐牢而枪毙我心安理得。一旦签了字就等于说我是人民的敌人,毁的不是我耿石,而是党亲手培养起来的技术干部,哪怕你们不给我任何处分,我也会一辈子背上良心的包袱。”
  “这么说字你是不签了?”
  “除非死了以后,捉着我的手按手印。”
  耿石的态度不是用脚踢监狱的门槛,而是用脑袋往鬼门关上撞。
  一天晚上,出人意料地王素平到家里来做客。耿大娘正盘腿坐在床上纳鞋底,她准备再给儿子做最后的一双新鞋,看见王素平进来头也没抬,只把大针在头发上蹭了蹭。
  王素平坐在床沿上,接过大娘手中的鞋底看了看,赞许地:
  “哎呀,大娘的鞋底纳的真好,又密又齐又平整,耿石好福气。”
  “还福气嘛呀,从小喜欢穿布鞋,年年给他寄,现在不用寄了,又做不成了。”
  “大娘,怎么这么说呢?”
  “别看我没文化,心里跟明镜似的,嘛都看的清楚,耿石这几天跟掉了魂儿的,我给他做的最后一双鞋,好送他上路穿。”
  “哎呀大娘,您误会了,我跟耿石认过姐弟的。”
  “是吗?要是耿石的姐姐就好说话了。我对你不了解,没有抚过养过,对耿石我可是一天一天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受的是什么罪!长大了又受党的什么教育!在学校时他的心里只有党,连爹娘都不顾了。”
  “您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
  “你们不知道,别的不说,只说他死的爸爸是后老子,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耿石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得了心脏病,照理说耿石应该在家里尽孝道,可是他连爹娘都不要,一心想着要出来建设国家。这个国家缺他什么欠他什么?他又没有参加国民党,又没有什么人勾走了他的魂,怎么没出三年说变就变啦?要是他真的反党,别说你们给他搞个什么,我先用这把剪子把他弄死!我看他敢不敢先捅死我!”
  说着耿大娘握住了身边的一把大剪子,耿石和王素平的眼泪都从眼帘里溢出来,耿大娘紧紧咬着嘴唇,浑身在发抖。
  王素平说:“大娘,您的话给我上了一课,使我深深受到教育,我可以借一步和耿石单独谈谈吗?”
  “现在他的人是你们的,你们谈吧。”
  耿石和王素平来到外间屋,两个人的眼睛里都还含着泪花,坐在了桌子的两旁,王素平就拉起了耿石的手:
  “我知道你和你娘都会以为我是谁派了来做说客的,其实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我不能亲眼看着事态就这么发展下去。你知道后果的严重性,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有人毁了你的前程,一条是你亲手扼杀了党的一位好同志,你宁愿意做前者而不愿意做后者。你的忠心我完全可以理解,要让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可是你和我不一样。我是本地人,父母健在,又有兄弟姐妹,走了我一个大家只不过哭一场,可是你呢?父亲才去世不久,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异地他乡举目无亲,又是一双小脚,从天津来一路上都让人搀扶,万一你要是离开了谁来搀扶你娘?或许你还以为有周卓英,没有了你这个儿子媳妇靠得住吗?万一你娘因此有个三长两短,你良心上的包袱和扼杀一个优秀干部相比,孰轻孰重,你想过吗?”
  耿石一头扑在桌子上:“大姐,你别说了,我的心早就死了。”
  王素平站起身来,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落在了耿石的头发上,她用手轻抚着他的头发,继续说道:
  “现在谁也不敢保证你究竟会怎么样,但是几个领导仍然关心你,爱护你,不能由一两个人说了算。你的问题惊动了市委,在市里的领导层也有两种意见,只要你不太为难了爱护你和保护你的人,我相信你不会失去你娘,你娘也不会失去你的。”
  耿石坐直身子,对王素平说:“大姐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他们对我的关心决定我的态度?我知道今天是谁派你来的了,请几位厂长和李主席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他们对我还抱有的一线期望。”
  “耿石,站起来,要挺起腰杆,让我还能看见我们刚认识时的那个耿石,也希望你不让姐姐为你背上良心的包袱。”说完她啜泣着。
  耿石激动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为了我娘,这个‘良心包袱’我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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