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桃花引 第一章

　　【人的噩运到来之前，往往有满树桃花般美丽的色彩，但是转瞬即逝……】
　　
　　一九五七年四月，在全国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社会主义建设即将全面展开的历史转折关头，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决定在全党进行一次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问题为主题，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以达到毛主席一贯倡导的“又有集中又有民主，又有纪律又有自由，又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生动活泼那样一种政治局面”的目标。
　　形势发展得很快，这一年的六月八日，中央又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
　　耿石永远也忘不了那些日子。就在这一年的七月一日，他给他的女友祝平同学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平：
　　今天是党的生日，想必你一定如期转正了吧？首先送去遥远的祝贺！
　　不得不告诉你，我的入党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可能今生今世我再也不能入党了，因为我已经被人视为“同党离心离德”。我不明白，始终也不会明白，一个党员的职务能够代表党吗？何况又是一个组织干事。
　　我还是老毛病，不会“积极靠拢组织”，过去是不知道经常汇报，现在是干脆不汇报。如果我认定一个人的行为不能代表组织，我是不会积极靠拢的，我不会为了入党而做出违心的事。
　　最近看了中央《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和《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内心非常矛盾。我厂的整风运动还没有开始，但是已经感觉到了一种紧张气氛。我的个性你是知道的，凡是认为正确的，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奋斗，凡是认为是错误的，我就会去反对。说不定我会因此而“祸起萧墙”，如果真的是这样，你能理解我吗？会原谅我吗？
　　最近厂里的人事有些变化，赵慧林厂长被选进市里当副市长，从此我再无人倾诉内心，向“组织上”汇报思想变得越来越不可能。我感到从来没有的孤独，希望你给我一些鼓励。
　　
　　　　　　　　　　　　　　　　 永远爱着你的石 一九五七年七月一日
　　
　　不久，耿石接到了祝平的回信：
　　
　　亲爱的：
　　七月一日的来信收到了，非常高兴你从长江之滨寄来大西北的祝贺！现在我已经是一名正式共产党员了。
　　我是含着眼泪看完你这封信的，为你担心。所以迟回了两天是因为我重新读了你给我的所有来信。对你我是深深了解的，你的钢筋铁骨，你的铮铮自信，组织上看得很清楚。在校的三年，组织上所以花大力气培养你，我所以三年追随你，就是因为你的觉悟。如果说你“同党离心离德”，在共产党员的队伍中再也没有与党“同心同德”的了，除非他们搞小圈子。
　　至于你在学校没能入党，我们在信中已经交流过多遍了。临分手的时候王晶大姐对我说，郎妍芳在社会上入党较难，他又是一个女同学，那年咱们班上破格吸收了三个预备党员，而你申请的较晚，到工厂相对容易，这说明校党委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有预见的。
　　至于你是不是个共产党员我不在乎，问题是看你的觉悟，对党的忠诚程度，在身份上不是共产党员，不代表从思想上就达不到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
　　所说的那个人我知道是指吴承南，这个人你过去和我提过。这使我看到在你们厂里有两个“组织”，一个是以吴承南为代表，一个是以赵慧林为代表，你说你相信哪一个？
　　我们看问题应该始终运用“两分法”，即“否定之否定规律”。事物的发展是通过他自身的辩证否定实现的。事物都是肯定方面和否定方面的统一，当肯定方面居于主导地位时，事物保持现有的性质、特征和倾向，当事物内部的否定方面战胜肯定方面并居于矛盾的主导地位时，事物的性质、特征和趋势就发生变化，旧事物就转化为新事物。这次党的整风，就是要否定那些不正确的东西，肯定新鲜事物。在你否定“同党离心离德”的同时，也否定了自己“不会积极靠拢组织”的缺点，这是符合规律的。自身的觉悟是靠“否定之否定”规律来提高，我们也应该用这种观点去看待别人。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对理论的运用水平比我高，只是事到临头犯糊涂，我这里只不过提个醒。
　　我很想你，前次给你写信提到不想和任何人联系，甚至怕接到同学的来信，别误会，其中不包括你，相反我始终盼望着你的来信，说什么我都爱听。回想过去在校时，我们总是无拘无束地交谈，每次交谈对你我都有很大提高，我真留恋那些日子，可惜我们现在彼此都不在身边。实话对你说，我也有苦恼，你过去对我说过的哪些现象在我们厂里也存在，只是不想再给你增加负担，所以没能详尽地告诉过你。也许我们都将面临严峻的考验，彼此好自为之吧。
　　
　　　　　　　　　　　　　　　　 永远属于你的平 一九五七年七月八日
　　
　　接到了祝平的回信，耿石反复地读着，他感到心潮起伏。无疑吴承南的那句“同党离心离德”惹恼了他，说不定也惹恼了其他领导，祝平的来信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一定要镇静，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他反复叮嘱自己，“一定要保持镇静，千万别冲动，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正在这时王德怀出差回来了。他讲了许多在外地看到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情况。“本来是帮党整风，现在整到党外来了”他说，嘱咐耿石千万别跟吴承南作对，“那个人你惹不起”。一天他问耿石：“听说你想把父母接来，有这么回事吗？”耿石说：“很想，你没看见我现在有多么孤单。”王德怀说：“有了周卓英不是很好吗？”耿石说：“你没看见在我身边只不过是条影子？”王德怀又说：“对你来说也难，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要是决定把父母接来我替你接，不要你操心，保证把两老安全送到你身边。”耿石说：“要是你亲自去接，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没过几天，付宝昌厂长让人把耿石喊到他的办公室，耿石一进门付厂长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来，小耿，坐，坐。”耿石在付厂长对面那张背对着门的办公桌前坐下，付厂长门边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的小耿，这位是团市委调来专职搞共青团工作的王素平同志。”
　　这时耿石才发现门背后的那张长沙发上坐着一位女同志，连忙站起来同他握手。她大约有二十三、四岁的年龄，五短身材，眉目清秀，眼帘有点短，眼睛显得格外大，颧骨有点高，把鼻子显小了，嘴唇不薄不厚轮廓分明，笑起来很亲切。
　　“我叫王素平，你就是耿石啊？”她像是很惊奇的样子。
　　“怎么？你也认识我？”
　　“不不，”王素平摇了两下头，眼睛跟着眨了两下，“久仰大名！我还以为是三头六臂呢，原来还是个大小孩。”
　　“听口气你比我年岁大了？”
　　“今年足岁二十四。”
　　“我应该把你喊姐姐了？你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我认识吗？”
　　“不，我们学校的团委副书记，同班同学王晶同志，那是我们全校同学的大姐。”
　　“这么说把我抬举了。”
　　“不，我希望也能得到小大姐的栽培。”
　　由于有这一层原因，他二人一见如故，耿石从精神上得到很大安慰。他觉得王素平不是个忸怩做作的女孩子，她落落大方，说话爱打哈哈，真的很像王晶大姐。王晶大姐是耿石的同班同学，他对耿石的栽培可说竭尽全力，无时无刻不关心和引导着耿石的进步。要说“组织”，祝平也算一个，她受大姐的委托，无时无刻不“盯着”耿石，每有一点小小的进步都会受到鼓励，每有一点小小的差错都会受到指正。还有那些党员老师、班团干部，大家彼此心连着心，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工作着，学习着，帮助着，鼓励着，那才是真正的“组织”。而如今一个人说了算，甚至把党的会议改成团的会议，由他在会上大放厥词，这种人还理他做什么呢？
　　耿石感到了一种生气，那种由党的组织干事兼团支部书记支配一切的局面首先被打破。王素平的办公室本来安排和吴承南在一起，可是她很少去坐，而是在生产车间里转，每到一处她都当几天工人，和工人们一起值班、劳动、聊天、吃饭。一天她到了机炉车间的运煤出灰组，硬是要和工人一起抬煤，师傅们不肯，把煤上了半筐，放下了煤筐她又和出灰工人去拖板车。不久团支部进行了改选，王素平被选为团支部书记，王树成任副书记，耿石、冯懋伦和田月秀分别任组织、宣传和生活委员。新支部成立以后的第一件事情是成立了“青年监督岗”，由耿石任岗长，以递纸条的方式监督厂里一些不良现象。青年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王小曼开始唱歌了，周卓英也递交了入团申请书。
　　耿石的工作更忙了，周卓英跟耿石跟得更紧了。耿石没有忘记调动她的积极性，索性把冯懋伦半脱产调出来，辅导他们建立档案。把一年多来建立起来的规章制度、生产管理记录等资料建立规范的台帐，从而以档案的形式保管起来，周卓英顺理成章地当了档案保管员。一时间火热的气氛充满全厂，安全竞赛在生产车间普遍展开。
　　一天王素平对耿石说：“在团市委的时候，听说你的名字我还不以为然，现在一看，果然有三头六臂。”
　　“看你把我说的，那不成了哪吒了吗？”
　　“真的是哪吒也不过如此，你工作的速度我有点跟不上。”
　　“是不是太快了？”
　　“那怕好了？你的思维太敏捷，几件事情几乎能够同时做出来，比如车间的生产，全厂的安全竞赛，建立档案，青年监督岗，调动群众积极性，处理个人问题，到现在我还没弄清楚你是怎么把它们有机地结合起来的。”
　　“哦，你说这个么？过去王晶大姐也这么说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一思考问题就会产生连锁反应。”
　　“认识你真高兴，现在我真愿意做你的姐姐。”
　　“那么从现在起我就叫你姐姐了？不过不在公共场合叫，嘴里不叫在心里叫，说真的，你使我又找回了组织。”
　　“我注意到了，五个支委当中只有你一个不是共产党员，不要紧，以后我愿意做你的介绍人。”
　　“不瞒姐姐说，我纵有千般好，但有一个大毛病：看问题偏激，爱闹情绪，过去党团组织怎么帮助也没改过来。”
　　“党员也不是十全十美的，我相信你改正缺点的能力比你工作的能力会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