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两家的帐一笔勾销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11-05 18:53:01 字数:4182
父亲后来说,那天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也听不见家里人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嚎啕大哭。他从来就没有哭得那么尽情,那么痛快过,好像八年来他所经历的一切磨难,一切委屈,一次次生生死死带给他的伤痛,都一下宣泄了出来。他已经是大人了,真真正正的大男人,此时见到了家人,又一下成了孩子,一个在外受了委屈,仍然需要向家人诉苦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开始的时候,奶奶、伯父和外祖父在和他抱在一起哭,后来只剩下他一人在哭,大家都在解劝,但他怎么也止不住,眼泪像决堤的洪水。
就在这时,围观的人群闪出一条道来,一匹高头大马飞驰而来,从马背上跳下一个人来,目光落在了父亲身上,仔细打量着。父亲的哭声被打断了,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清这个头戴军帽,上穿便衣,下穿军裤打着裹腿,挎着盒子枪的人,是从前那个穿着丝绸长衫、手里提着水烟袋、坐在太师椅上给人评理的爷爷。这个极大的反差使父亲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是跪了下去,磕过头之后,才被爷爷提了起来。
爷爷自从救了他的亲家,也就是我的外祖父之后,那个他最不喜欢的游击队长黄天寿,和三个跟他几经生死的弟兄,为了掩护他丢了性命,使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他因为当初没有听黄天寿的话,结果用了四个人的命,换回了外祖父一个人。本来外祖父是因为他才被抓起来的,救外祖父当然就是他一个人的事,结果却是一个他不喜欢的人替他送了性命。尽管邱长河多次劝他说,这是革命,并不是他一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是普天下劳苦大众的事。革命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仍然无法释怀。这些大道理和他原有的是非标准搅在一起,让他越发搞不明白这些事事非非。他只明白了一点,跟着邱长河干革命,已不再是他个人的生存问题,他已经别无选择,他的生生死死和邱长河、和邱长河的革命拴在一起。上到了一条船上,就只能同舟共济了。他开始服从邱长河的指挥,完成每一次任务。随着形势的好转,他从几十人的游击队长,干到二百多号人的县大队长,再干到现在近千号人的独立团团长。他只有一点没听邱长河的,那就是他没有加入共产党。
爷爷拉起父亲,说没出息,都已经是大人了,还哭!说着他自己却背过了脸去,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下。他再回过头时,目光已经恢复了原有的镇定,转着圈把父亲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才用手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他的这一举动立刻让父亲想到了李别子。李别子也总是这样拍他的肩膀的。
父亲没有说话,默默地解开胸前的扣子,从里边拿出了那顶帽子,递给了爷爷,说李叔死了。爷爷接过来,看了又看,说我知道,他给我托梦说了。父亲又伸手拿回了那顶帽子,说我答应李叔带他回家,我得给他修个坟。爷爷说好,有良心。又说甭叫叔了,叫干大吧!
奶奶拉过一个女人,说这是你媳妇。父亲这才看见了这个曾经和他做过三个月夫妻,却没有给他留下过多印象的女人,我的母亲。在父亲的眼里,这显然已经是另一个人,从前的那个应该是个瘦弱的黄毛丫头,而这个已经是一个成熟甚至有些丰满的女人,长达八年的分别所形成的空白,让他无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此时的母亲正是十二分地羞怯,只能偷偷地匆匆看上父亲一眼,又迅速地把目光地垂下来,看着自己的三寸金莲。
父亲在这个时候,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那个曾经和他朝夕相处了整整六年的被他当做姐姐的人。这让他不由地鼻子一酸,本来已经止住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也正是在这个当口,母亲又匆匆偷看了父亲一眼,因此就会错了意,还以为这是父亲第一次为她付出的温情。
母亲在三年以后才知道父亲是有秘密的。那是在一个傍晚,母亲拉着刚刚学步的大哥,在院子里开心地嬉笑着,一个讨饭的女人,在邻居的指引下走了进来。她衣衫褴褛,满脸憔悴,看看母亲,又看看大哥,满含着泪从脖子上解下一只银锁,挂在大哥的脖子上,不顾母亲地执意挽留,匆匆走了出去。
父亲回到家后,看了那只银锁,立即追了出来,一直追到了洛河边上,没看见任何人影。眼前只有茫茫的河水,静静地流淌着。
父亲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两眼怔怔地发呆。母亲疑心重重地张了几次嘴巴,终于还是问了句,那是谁。父亲要解释的时侯才发现,他没法说得清楚,支吾了半天才说:她是,……是咱的,一个亲人……
这是后话。
跟随在父亲身后出来的冯天猫,看见了眼前这一家人团聚的情景,不由心里一阵阵悲凉。冯家的一家老小,现在就剩下了他一个人,亲人一个也没了,家也没了,不由得鼻子犯酸,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当初冯家是何等的威风,他又是何等的风光,而如今……两年前,也是在这个十字街头,他就已经走投无路了,却是土匪帮了他,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地。现在他连土匪也当不成了,他该上哪呢?哪里还有他的路啊……
没容他多想,他就看到了骑马而来的爷爷,不由脊梁骨像浇了一盆凉水,感到浑身发冷。虽说父亲答应替他在爷爷面前求情,但爷爷这个他几经较量的死对头能不能饶他,只有天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走为上策。就在他准备溜之大吉的时候,偏偏有人注意到了他,也不知是为了讨好爷爷,还是本来就与他有仇,也或许是平时就喜欢推下坡碌碡,总之把他揪住提溜过来,摔在了爷爷的脚下。
“是你!”爷爷并没有像大家设想的那样怒不可遏,一枪打飞了冯天猫的天灵盖,表现出来的更多是兴奋,像戏弄老鼠的猫,“你还活着?你不是刀客绑了票了吗?”
这时的冯天猫反倒显得异常的冷静,居然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拍了拍身上的土,说:“是啊!刀客没有杀我。看来是因果报应,活该落到你的手里!我也没劲跑了,想咋拾掇由你了!”
“不能伤他!”父亲慌忙挡在冯天猫和爷爷之间,像是爷爷就要动手似的,连忙上前阻止。他把冯天猫如何救他,他如何答应让爷爷放过冯天猫的事情说了一遍。
“真是想不到!”爷爷也和众人一样充满了诧异,长叹一口气,对冯天猫说:“咱两家的账一笔勾销了!你走吧。”
冯天猫舒了一口长气,又试探似地问:“真的?”
爷爷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冯天猫这才拨开人群,就要离开了,却又迟疑了一下,转身又问:“要是我不救你儿子,你会放过我吗?”
“冯天猫!你觉得一条落水狗,也配让我来打吗?”
爷爷错了,冯天猫并不是狗,而是狼,尽管落了水,还是会咬人的。
冯天猫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离开了。还没走几步,他才意识到原先的那个让他无奈的问题并没有解决,那就是,他该到哪里去。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拿定了主意,转身又回到了那个他刚才出来的院子里,在一个解放军士兵的面前跪下了,满怀悲怆地喊道:“亲人啊,收下我吧,我跟你们一起干!把我带走吧!”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来到,来人跳下马背,举手给爷爷敬礼:“报告团长!县城情况有变,邱书记请你立即回去!”
四十七、猴子穿上衣服也变不成人
县长周杰率部投诚了,这完全出乎所有的人意料。消息刚刚传出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敢相信是真的。
卢陵县城始建于汉代,东西长三里,南北宽一里半。城墙高三丈,厚两丈三尺,其上分布九九八十一个明碉暗堡。城外四周是一丈五尺的护城河,水深一丈二尺,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各以吊桥与外联通。护城河外是一道铁丝网,上面挂满吊雷,其外便是雷区。负责守城的是胡宗南部三十六师第四十九团的一个营、卢陵县保安团和四乡豪绅何子亭、骆敬斋、李奇凤、蒋腾蛟的家丁,共计三千余人。这样的城防虽说不上是固若金汤,但要攻克并非易事。
在兵力对比上,攻城的解放军是陈赓、谢富治兵团的四纵十二旅的三十四团和三十六团,加上卢陵县独立大队,总兵力不足三千,虽然配有山炮,在火力上占有优势,但要攻下县城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即使攻下也必然造成严重的伤亡,而城里的老百姓也必然遭殃。所以尽管兵临城下,十二旅旅长刘金轩和县委书记邱长河定下的作战方案,是围而不打,等待敌军突围时,趁机各个击破,最终夺取县城。
当城里的地下党出城报告周杰投诚的消息时,刘旅长和邱书记都无法相信,但周杰很快用事实打消了所有人的怀疑和顾虑。他先是命令四门大开,让人把县党部书记长杨春山、保安团长麻志毅、国军营长薛湛秋、三青团干事徐志国,还有何子亭、骆敬斋、李奇凤、蒋腾蛟等几个主要头目,五花大绑押送出来,接着城楼上的青天白日旗全部降下,守城的士兵全部撤离了。当解放军和县独立团的官兵从东西南北四门进入时,看到守城的全部兵丁已经列队整齐,等待受降。邱长河和刘金轩来到县政府,自缚的周杰率人在门口跪迎。
邱长河扶起周杰时,周杰已是泪流满面,连称自己对人民犯下了滔天大罪,甘愿受到惩处。这让邱书记感动非常,亲手为周杰松绑。周杰的义举使卢陵县城不费一枪一弹和平解放,全体官兵无一伤亡,老百姓免遭涂炭之苦,可谓功在千秋。邱书记立即向洛阳地委汇报,并为周杰请功。周杰则向邱书记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
爷爷因为父亲的事返回了陶朱镇,等他奉命回到县城再次见到邱长河的时候,已经是在县政府的大院里。卢陵县城解放了,周杰也已成为革命同志。邱书记兴高采烈地介绍周杰和爷爷认识,周杰伸出手来和爷爷握手,爷爷却视而不见地走开了。
邱长河追了出来,让爷爷顾全大局,不要意气用事。爷爷解下佩枪,塞给了他,扭头就走。邱长河连忙拉住他,把他拖进一间屋内,追问爷爷什么意思。爷爷说:“当初我跟你干的时候,就给你说得很清楚,你是你,我是我,等你们打下江山,坐了天下,我不受封不领赏,回家过我老百姓的日子的。现在连县城都已经拿下了,还不让我走吗?”
邱长河说:“我知道你一下子转不过弯,你想想要是周杰不投诚,就得攻打县城,那要死伤多少人,得毁坏多少财产?周杰这可是大义之举吗?我们应该感谢他,欢迎他的!”
“那他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就白杀了?现在他摇身一变,倒成了功臣了!猴子就是猴子,穿上再好的衣服也变不成人!”爷爷无法平静。
邱书记耐心地解释:“他以前是有罪的,但是革命不分先后,他能站在人民一边,弃暗投明,为革命立下功劳,就是我们的同志!”
“同志?这样的人还是同志?”爷爷更加气愤,“他妈的看到大势已去了,就把跟着他干的那些人出卖了,来投靠我们,这叫什么?卖主求荣!小人!标标准准的小人!我要和他一起共事,丢人!”
邱长河知道爷爷的脾气,见思想工作没有效果,就变换了方式,用恳求的语气说:“对,我也不喜欢这样的人!可是,我们是有组织的,上级的政策我们必须执行。你这样拍拍屁股走了,不替我盯着点,让我一个人和他共事,你就放心了?再说现在县城刚刚解放,有好多事都要处理,你不帮我谁来帮我?咱可是换过命的兄弟,你走了我咋办!”
爷爷无奈,只好让了步:“我留下可以,但不和他打交道。日后要是让你为难,怪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