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最好的自保是反击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11-06 21:46:48 字数:6089
爷爷的态度让周杰很是不安。他虽然已经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知道不可能一下得到信任,但这种与他不共戴天的态度,还是让他感到了忧虑。他很清楚爷爷在邱长河心目中的分量,也知道爷爷在共产党队伍中的地位和威信,爷爷如果与他为敌,对他的任何一次打击都可能是致命的。他必须来设法改变这种状况。
他做出投靠共产党的决定,实际上是在一个月之前。当时洛阳已经被解放军占领,他本来盼望着国军能够收复失地,不料临近各县又相继失守,陈赓兵团的一部还占领西南山,这就意味着卢陵县的一半落在了解放军的手里。卢陵县独立团又打下几个乡镇,眼看着县城就成了一个孤城,这让他彻底绝望了。从他历尽千辛万苦才当上了县长,到现在才刚刚两年有余,就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是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的。他知道大势已去,县城被攻破已经只是时间问题了,如果一条道走到黑,那只能是死路一条。要想活下去,他不得不另寻出路。就在这个时候,他从收音机上听到了38军副军长孔从洲率部起义的消息,孔从洲起义之后,共产党不计前嫌,不但保留了他的官职,还给他扩充了队伍,这让周杰兴奋不已。他立即找来了共产党的宣传资料,认真研究了相关的政策,打定了率部投诚的主意,只是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投诚的问题上,让他犹豫起来。
多年来的从政经验让他明白,投靠共产党实质上就是在做一笔交易,要想在交易中占居主动权,获得最大的利益,就必须拥有足够的本钱,把握好最恰当的交易机会。现在他的本钱就是县城的城墙和千把人的保安团,这是不够的,必须扩充自己的势力。就在这个时候,胡宗南部三十六师第四十九团路过县城,他一面出城劳军,补充粮饷,一面向其上峰求助,恳求留守县城,结果留下了薛湛秋的一个营归他调遣。有了这正规军的一个营,不但增加兵力,而且补充了充足的弹药,加强了布防。他又命令加固城防工事,并利用四乡豪绅的恐慌心理,调集了他们的所有家丁一共凑足了三千多人,来扩充城防的力量。
有了这些本钱以后,就是把握时机的问题了。他不能在独立团的面前起义,这样不足以显示他的实力,就不值钱了。时机必须选在共产党的大部队到来的时候,而且也不能大部队一来就起义,必须让他们知道如果强攻要付出的代价,但又不能等到他们开战,一开战双方就要付出代价,他付出了代价就会使他的本钱减少,对方付出代价又可能结下仇怨,增加投诚的难度,就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只有选在大兵压境,双方对峙的时候才是最合适的。事实上,这个时机他把握的恰到好处。
他提前安排好自己在保安团的亲信设下埋伏,然后以召开城防会议的名义召集来所有头目,全部缴了枪控制起来,又派人接管了所有兵丁,就宣布投诚了。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投诚圆满成功。他的行为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如果不出所料,他在新政府中保留一定的职位,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唯一的麻烦就剩下了爷爷。
怎么来对付呢?
他和爷爷本来就因为冯天猫案子结下了私怨,后来又因为一个是国民党的县长,一个是共产党的游击队长,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麻烦在于这个对手是个我行我素的家伙,并没有什么大局意识,不买他率众投诚的账,就难免和他对立起来。而能在这方面起到平衡作用的,只有县委书记邱长河了。
他立即以个人名义给中共洛阳地委打了一个报告,主要内容一是他已经认识到只有共产党才能给中国带来希望,解放劳苦大众,决心好好改造自己,为革命再立新功。二是为邱长河书记请功,因为他是因为邱书记的策反工作,才提高了革命觉悟,高举义旗的。
消息由地委反馈回来,邱长河在私下向周杰提出了异议,说这种说法不符合实际,自己并没有做什么统战工作,不能贪天之功。周杰立即重申了自己的观点,并告诉邱长河,他是从地下党的那些宣传材料中了解共产党的,而那些材料正是在邱书记的领导下散发的,自己的说法完全是正确的。
第三天,洛阳地委决定成立卢陵县人民政府,邱长河任中共洛阳地委常委兼卢陵县委书记、独立团政委,周杰任县长,爷爷任副县长兼独立团团长。
这个决定出乎邱长河的意外,他的提议是由爷爷任县长,周杰任副县长的。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爷爷,表明了自己的不平,爷爷却不以为然,说反正等局势安定之后他就解甲归田,无所谓的,倒是邱长河提防着这个周杰就是了。邱长河听了,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土地改革开始了,主要工作是斗地主,分田地。爷爷的表现让邱书记大失所望,原因是爷爷政策觉悟不高,常常搞不清斗争的方向,对地主心慈手软,不但工作进展缓慢,而且力度也过小,严重地拖了全县工作的后腿。两人终于在一次会议上出现了严重的分歧,根本的原因是爷爷认为对付那些为非作歹的恶霸也就是了,该治罪的治罪,该杀头的杀头。但他始终不能明白,凭什么要分地主的家产,把人家的家产分了已经是罪过了,凭什么还要批斗人家,把人家往死里整,难道有钱有田有家产就有罪了?他多次向邱长河提出辞职,邱长河总是两个字:不行。
和爷爷表现的相反,周杰以极大的革命热情投入到土改工作之中,他那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对地主阶级残酷无情的工作态度,超出常人的领导才能和组织能力,得到了上级的充分肯定和同志们的衷心拥护。
他和爷爷始终无法和睦相处,尽管他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和爷爷沟通的机会,但爷爷却从不买账,先是对他不理不睬,后来就公开顶撞,甚至故意为难,几次下来,连邱书记都觉得爷爷过分了,但因为两人从前出生入死的感情,还一直袒护着他。
爷爷和周杰终于闹得水火不容,原因是周杰带领的土改工作队没收了外祖父的家产,分给了穷人。外祖父的家产是怎么积累起来的,爷爷是再明白不过了。他根本就没有侵占过任何人的利益,而且还帮助过游击队,更主要的一点外祖父还是他这个副县长的亲家,他的大恩人。如果他连外祖父都不能保护,他还怎么做人啊!为了这件事,爷爷闯进了周杰的办公室,把周杰臭骂一顿,并且掀翻了周杰的桌子。这就把周杰逼到了绝境,如果再一味的迁就爷爷,就无法维护他作为县长的权威,他必须还击。
决定反击之后,他仍然不动声色,甚至当他的亲信写出书面材料,要向洛阳地委反映爷爷不满土地改革的大革命运动时,他把材料撕得粉碎,并把亲信臭骂了一顿,要求他们尊重爷爷这个革命的老功臣,让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无不感动,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这样做的真正原因,是这样的材料根本就不能把爷爷置于死地,更何况还有邱长河书记对爷爷的袒护,已经远远超出了原则范围。他期待的是一个人能主动来找他,让这个人使出杀手锏,给爷爷致命一击。这个人就是冯天猫。
周杰清楚的记得,冯天猫曾经以帮助日本鬼子的汉奸罪名抓过爷爷,这件事情最终因爷爷而被劫走而不了了之。无论从前的国民党,还是现在的共产党,汉奸都是共同的敌人,这件事只要再提起来,就是天大的事情。何况爷爷当初用木筏送走日本人,很多人都能证明,借此除掉这个对头可保万无一失。
他原以为冯天猫会主动找上门来,向他要官要权,他先以冯天猫对革命没有贡献为理由一口拒绝,然后再启发冯天猫争取立功,揭发混进革命队伍中坏分子,诱导冯天猫对爷爷狠下死口。但他等了又等,没有等来冯天猫。他不知道这时的冯天猫已经对生活心恢意冷,完全没有了从前的斗志。
冯天猫那次想投靠解放军,离开陶朱镇这个是非之地,但人家却没有收留他,原因是了解到他曾当过伪镇长,尽管这次在剿匪中立了大功,功过可以相抵,但接受他还是有些顾忌,就建议他在地方参加革命工作。这对他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好在他和爷爷仇恨已经化解,没有了性命之忧,在当地生活下去也就没有了问题,就只想当个老实本分的顺民了。
等不到冯天猫主动上门,周杰只好改变了策略,指使县公安局的亲信把冯天猫抓了起来,罪名是曾担任伪镇长,残害革命群众,抓捕过共产党人。冯天猫果然不负重望,为了能保住性命,稍加拷问便使周杰如愿以偿,把爷爷咬成了汉奸。
看了公安局报来的案卷材料,周杰认为事关重大,建议公安局对爷爷是混入革命队伍的汉奸情况,直接向洛阳地委汇报。他同时向地委报告,邱长河同志任用汉奸担任重要职务,明显存在失察之过,并且二人的关系特殊,多次无原则地加以袒护,建议邱长河同志不参与对本案的处理。
第二天,邱长河被调回地委另行安排工作,即日到地委报到。当天下午,爷爷在办公室里被宣布逮捕。
家里人得到消息,无不感到震惊。大伯当天就骑上骡子赶往洛阳,目的是找到邱长河,让他为爷爷主持公道。第十天,大伯无功而返,他没有见到邱长河,因为邱长河已经因为爷爷的事被停职反省。就在这一天,打探消息的人捎来口信,爷爷因汉奸罪被判处死刑,县长周杰已经批示:押回原籍,立即执行。
也许是苍天有眼,或者是爷爷命不该绝,也是在这一天,一个人从洛阳回到了陶朱镇的老家,因此改变了爷爷的命运。这个人就是十年前被爷爷放走的共产党人,现在已经是洛阳专区公安局长的于洋。
于洋被爷爷放走之后,在邱长河的安排下转移到洛阳,之后被中共地下省委书记看重,留在身边当警卫员,之后便加以重用。
衣锦还乡的于洋本来只是回家探亲。自从他离家以后一直渺无音讯,现在解放了,他才得以回家。他到家给父母磕过头之后,就提出去拜谢他的救命恩人,这才知道了爷爷的事情。当天夜里爷爷被解了回来,准备第二天在公审大会上枪决。于洋的特殊身份使他见了爷爷一面,爷爷对他说,杀我可以,但我不能披上这张汉奸的贼皮。于洋问怎么能证明你是清白的?爷爷说,找到刘云鹏。于洋说,现在局势不稳,全国还没有解放,找到人很难。爷爷说,那就算了,你尽心了。
于洋到底是公安局长,他当天夜里就找到了两个当初在爷爷的带领下给日本鬼子造筏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已经当上独立团连长的四狗子,问了一下那只筏的大小,又找了几个放过筏的人,问那么大的筏能不能通过了阴阳河,得到的结论是:神仙也做不到。
于洋当天夜里就骑马赶到了县城,找到了县长周杰,亮明了自己的身份,说明了本案的种种疑点,让周杰刀下留人,以待查证。
尾声
一个月零九天,洛阳地委公安局的两个人,送来了中共陕西省委组织部长刘云鹏的亲笔证词,爷爷被无罪释放。又过了五天,洛阳地委作出决定,爷爷官复原职。爷爷却坚决不去上任,出狱后回到陶朱镇,带着奶奶住进了当初他父母分给他的那孔窑洞里。大伯和父亲都在他的窑洞前跪了好几次,求他和奶奶一起住进土改工作队给他们分的房子里,但他至死都没有答应。
刘云鹏和邱长河都来看过爷爷几次,都想让爷爷出山,爷爷总是一句话,饶了我吧。有一次邱长河在看望爷爷时碰到了父亲,对爷爷说,老顽固,你烂泥不上墙也就算了,我要把这娃子带走,我手下的部门任他选。爷爷说,他的事,你给他说。父亲不等邱长河发问,说:我哪也不想去,好容易回来了,就在家,种种地,唱唱戏。邱长河说唱戏也行,你就去剧团吧。父亲说,不去,我已经离家八年,哪儿也不想去了,打死也不去。邱长河求助地看看爷爷,爷爷眯着眼睛,不动声色。邱长河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对爷爷和父亲做出了一个共同的评价:像!一对怪物!
爷爷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场合,是在陶朱镇的刑场上,他和父亲去给因诬陷革命干部被判死刑的反革命分子冯天猫收尸。由于他的到来,行刑被中断了。冯天猫看见他时,居然哑然失笑,说想不到给我收尸的,会是你。爷爷说要是有别人收,我才懒得来。冯天猫说到头来,输的还是我。爷爷说你是输了,可我也没赢。冯天猫喝了爷爷给他的那碗酒,说这回告你是汉奸,可别怪我!换成是谁,也受不了那种罪,我是被人家逼的,没办法。爷爷没有接话,转过身挥了挥手走开了。
父亲给冯天猫烧纸钱的时候,一股旋风骤然盘旋而起,纸灰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沿着山梁一路旋了上去。爷爷给冯天猫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在那个土馒头上培了最后一锨土之后。他说,老伙计!这回,你可以安生了。
后来,有人又到十字街上评理,找不到爷爷,就打听着来到了窑洞前。爷爷说:甭问我。世上的事,我看不透了。
2009年8月9日至9月7日初稿
2010年8月9日至8月16日二稿
2011年2月8日至2月27日三稿
先父三周年祭
——代后记
先父仙逝,转眼已是三年了。三年之中,很想写点什么,来祭奠老人家,但几次提笔,又几次放下。说实在的,不是没什么可写,而是无论怎么写,都不尽如意,只好每次都呆呆地在电脑前坐一会儿,然后离开。
先父离去带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我突然感到自己理亏了。此前,每当别人问起我家庭的情况,我总是那么理直气壮:“父母健在,都已八十多岁了!”不知道听我说这些话的人当时有什么感受,是否会有人因为父母不在了或不全在了,感到某种不快,或者自卑,但我那声气分明带着几分得意,几分骄傲。父亲去了,我常常感到心虚,和人见面,也唯恐人家提起这茬来。直到如今,似乎并没有人再问过我父母的情况,但如果真有人问起,我真的不知道在回答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语气和神态。
说实在的,先父在时,没感到他给了我什么帮助,除了经常地问这问那,甚至还出些不着边际的主意,剩下的就是他和母亲无谓的担心了。后来我和哥哥、姐姐,似乎都不对他说起有关我们的事情,每当他们问起来,总是敷衍几句,说我们都很好,什么都不用他们担心,他们只管吃好喝好,健康长寿,就是我们的福气。虽然常常这么说,我并没有真切的感到,这里说的“福气”到底是什么,真正能看到的,只是我对父母的责任和担忧。我从来不敢关手机,每当深夜听到铃声,我的心就会特别的紧张,立即会有不祥的“预感”,以为父母那边出了什么事。等到看清来电号码,才会如释重负,继而就感到不快,并常常对来电者表现出不满来。那时候常常担心梦见父母远行、告别、匆匆离开,或者是表情痛苦。惊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打个电话问个明白。若是深夜,就瞪大眼睛看着电话,在等,等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坏”消息。
等到父母都走了,我却感到空落落的,不时出现一种莫名的恐慌来。似乎到这个时候,那个自始存在而我又一无所知的屏障,突然撤去了,我才真正的只身面对这个世界。想起高山的一句诗:“回头看父亲/父亲是一道墙”。我知道诗的本意并非如此,但用在这里却是那么的贴切。
父亲去后,想梦见却偏偏梦不见了。只有一次,我梦见了父亲,他和另两个我不认识的人,都身披袈裟,在离地一尺多高的空中悬浮着,我拿着一本什么书,煞有介事地说:“你脾气不好,下辈子回回性子,做个吃斋念佛的人”,父亲就一下飞走了。这以后,再没有梦见过父亲。倒是常从家人口中,听到他们作的和父亲有关的梦,我们都把它当作父亲的信息,加以分析,来判断他在那边的生存状况。
父亲的一生实在太平凡了,和农村的老人们没有什么两样,但他在十五岁那年,新婚刚刚三月,就被抓了壮丁,多次命悬一线,经过八年终于回家,这段经历充满了传奇色彩。在为他立碑的时候,根据我的意思,特别写上了“年十五遭抓丁,泛六省,历万劫,漂泊八年,九死一生而还”。为了纪念父亲,我本想以他为原型写个电影剧本,对父亲、对我都是一个交代。就在这个时候,我有幸得到了刘震云老师的鼓励和点拨,于是就有了这部小说《路的尽头》。初稿完成之后,2010年第五期的《莽原》以《活着回家》为题发表了其中的一部分,四万多字。每每读起来,总觉得缺胳膊少腿的,总感觉很大的缺憾。因此我又改了两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期待着正式出版后,能在父亲的坟前烧给他,聊作纪念。
权作后记。
201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