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唱戏是不能当真的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10-12 18:57:52 字数:4211
婚礼是在县长家里举行的。营长只身在外,一切全凭县长做主,他索性认下了这个干老丈人。县长本来是不认月儿的,觉得戏子下贱,只是因为老娘喜欢看月儿的戏,非要认下这个干孙女,他又不好反对,只好听之任之,不反对也不认可。现在有了营长这个功臣干女婿,干女儿当然是要认的,就风风光光地操办了喜事,并在自己家里布置了新房,算是将营长招赘到家。三天过完,营长因为军务在身,便带了新媳妇,兴高采烈地回到了秋凉镇。
对于父亲来说,营长娶回了新媳妇,无非是多一个要他侍候的人,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影响。他依旧板着毫无表情的脸,继续干他的活。活多活少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干一会儿活,就少看一会儿帽子。一连半个月,他似乎就没有看过月儿是什么样子,就和房间里添置了一个小板凳没什么两样。
月儿也懒得搭理父亲,和其他人满脸堆笑的搭讪相比,父亲那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更让她不快。好在父亲勤快,办事干净利索,这倒让她有了几分满意,才不至于将自己对父亲的反感告诉丈夫,否则父亲的命运很可能会有很大的改变。
他们互相正眼看对方,是在一天晚上。闲来无事的营长突然心血来潮,要听一段戏,月儿就唱了,而且偏偏唱的是《李逵探母》中母子相逢一折。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父亲正在和帽子交谈,而且偏偏谈到的内容是奶奶的状况怎么样。自己不能膝前尽孝,愧为人子。如果能够见到奶奶,定当如何如何。正当这时,月儿唱道:
“铁牛孩儿回家转
倒让老身心浪翻
想孩儿想得我泪已哭干
想不到今日里又涟涟”
“娘啊!”父亲的唱腔犹如喷泉,一下喷薄而出:
“见娘亲忙跪倒在地平川
劝老娘莫要再泪水涟涟
都只怪儿不孝闯下祸端
反害得老娘亲遭受牵连
此一番孩儿回家转
定要接老娘亲随儿出山
儿要学乌鸦反哺羊跪乳
整日里行孝在娘亲膝前”
一曲落定,所有人都惊呆了。营长和月儿惊的是居然还有人会唱戏,而且还唱得这么好。父亲惊的是不明白和帽子交谈,怎么就唱了出来,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被引诱的,而引诱他的,竟然是眼前这个女人。
“那个谁!你,过来一下!”营长立即发话。
“啪!”一个立正。
“你,会唱戏?”
“不!”
“那你刚才,怎么就唱上了?”
“不知道!”
“唱得那么好,肯定是个行家!”月儿眉开眼笑,像是找到了知音。
“我,我去扫地!”
不等营长发话,他已经跑开,抓起扫帚,重新扫起了已经干净的院子。
月儿还想说什么,被营长制止了。
营长一时喜上心头。李别子死后,营长看着年轻的父亲,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就让他来当自己的勤务兵。不是为了他能干出点什么,而是看他年纪太小,想把他保护起来,似乎是要告慰李别子的在天之灵,又像是给自己找宽心。一直以来,他也隐约的感到,这个小兵仔并不简单,骨子里有股什么劲,不由得心里喜欢起来。可他万万没想到,父亲竟有这样的本事。有了他陪着月儿唱戏,自己可以大过戏瘾,也免得月儿感到寂寞,实在是一举两得。
父亲还没有缓过神来,自从自己逃跑被抓回来,就没有再想过唱戏的事。特别是李别子死后,他整日被痛苦包围着,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只有通过李别子的那顶帽子,想起李别子的林林总总,懊悔着自己对李别子的种种不是,不知道珍惜李别子为他做的一切。他觉得该死的人应该是自己,是自己连累李别子,李别子是为了救他才被炸死的,因此他希望能把李别子换回来。
这天,若不是那么多的巧合撞在了一起,他是绝对不会再唱戏的。当营长和月儿一再追问时,他还不知道这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此后同月儿几次对唱之后,他才慢慢地找回了当兵前对戏剧的那种感觉。
开始的时候,他们还一时难以相互适应,总也找不到那天对唱时那种水乳交融、浑然一体的感觉来。月儿和他都感到很失落。营长就专门从镇上请来了琴师,几天磨合下来,才算有了几分默契。营长和月儿基本满意了,但父亲仍然认为还差很远,而且他认识到,原因是出在自己的身上,总是心存顾忌,不能全身心的投入。现在才知道,看别人表演,总能找出破绽来,等到自己表演,就完全成了另一回事。想起自己从前在戏园子挑剔别人的事,他感到一阵阵脸红。
父亲毕竟是父亲,不愧是个戏剧表演的天才,经过几天的适应,渐渐入戏了,一听到琴师拉起过门,立刻像接收到了某种指令,一下进入了状态。身边的所有人,对于他仿佛都成了黄瓜茄子白菜葱,构不成任何搅扰。
月儿不由得暗暗称奇,实在不敢把如此的戏剧造诣,同眼前这个毛头小子联系在一起。随着两人合作的不断深入,不断扩展,月儿的惊奇每天都在增加着。
他们的合作开始时仅仅限于自娱自乐,慢慢地就变成了一种探讨,一种研究,从《李逵探母》到《赤桑镇》,再由《狸猫换太子》到《铡美案》,凡是两个人能想到的老旦和花脸对唱的选段,他们都试唱了一个遍,常常听得营长和琴师拍案叫绝。到后来,琴师主动谢绝了工钱,说自己能为这么好的角儿操琴,已经是三生有幸了,随便给口饭吃就已经知足了。
时间一长,听众队伍也在不断扩大,先是营里的卫兵,接着是几个当官的,再后来一些当兵的也凑了进来,甚至发展到正儿八经的为全营的官兵进行了公开表演,到后来连镇上的乡亲也惊动了,于是便有不少人夜夜跑过来,看不花钱的戏。
月儿渐渐感到不满足了,不能总让大家听那么几段戏,想到各自独唱一些选段,她便首先选中了《钓金龟》骂张义一段,不想她刚刚唱完,父亲就接着张义的词唱了下去,而且有板有眼,毫不逊色。
“你还会丑角儿?”月儿再次感到吃惊。
“嗯。”
“咋不早说?”
“没人问我啊。”
“你还会什么?”
“都会一点儿。”
“什么!”父亲也太口满了,月儿自然不信,“老旦呢?”
“也会一点。”父亲仍不改口。
月儿彻底起劲了:“好好好!你,你也来来这一段!”
这段唱是月儿的拿手好戏,唱堂会的时候,总是被人点来点去的。
父亲也不推辞,张口就来:“叫张义我的儿啊,听娘教训”,就这么一嗓子唱下来,月儿立刻花容失色了。父亲的唱腔字正腔圆,回肠荡气,一板一眼丝毫不差,而且老旦唱腔中的那种辽阔和苍凉,被他发挥到了极致,行家们一听便知道,这唱功比起月儿来,还要略胜一筹。
月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直到父亲唱完,听众们掌声不息,她才回过神来,勉强随着众人鼓了几下掌。她本来是为了将父亲一军,打击一下他的嚣张气焰,没想到自己的看家本事,反而被这么轻而易举的打破了,一下心慌意乱。
父亲却得意忘形起来,被人簇拥着喝彩,不觉喜形于色。幸好营长看到了月儿的不快,立即叫停,说时间已经不早,大家各自散了,来日再唱。大家这才悻悻离去。父亲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满脸的笑容一下凝固了。
其实,没几个人明白父亲赢了月儿。常言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大家热情为父亲喝彩,并不是认为父亲比月儿唱得好,而是本来父亲只是唱花脸,而这次却是反串老旦,大家的期望值并不高。一看父亲没有被难倒,唱得有模有样,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因此才大声喝彩。人们真正喜欢的还是月儿。那时节女角儿并不多,青衣、花旦、老旦,大都靠男子来演,人们更喜欢能看到真正的女角儿。更何况月儿貌美如花,又是营长的新娘子,与其说是来听月儿唱戏,还不如说是来看月儿本人。而父亲,充其量是个跑龙套的,有没有都关系不大。
真正能够看出门道的,也只有月儿和琴师,营长也只是从月儿的表情上看出了几分端倪,才连忙给月儿解了围。父亲根本就没有在意这些,对他来说,这只不过是一时兴起露上一小手,显摆一下自己的能耐。但对月儿来说,这样的打击猝不及防,甚至在那一瞬间彻底摧毁了她的自信。她十年来辛辛苦苦练功积累下来的成果,在父亲如同儿戏的炫耀之间,灰飞烟灭了。
第二天,月儿没来唱戏,人们聚来,又散去。
第三天,仍有一些人凑到了一起,看看没有什么动静,又都识趣的走开。
直到第七天,营长和月儿终于找来了父亲。
父亲由那个多才多艺的戏子,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沉默的勤务兵。他已经知道,自己其实不过是别人手中的风筝,别看飞得很高,出尽了风头,却是攥在别人手里,一撒手,他就会一个筋斗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飞上去还是摔下来,全看人家高兴,自己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月儿问父亲,能不能再唱几段老旦的戏,父亲说:不。
“怎么了?”
“还要扫地。”
营长笑笑,“今后你不用扫地了,就和太太练练唱段,练好以后,就到各连演出,官兵同乐,也能鼓舞士气。这是你今后的任务。”
“我,是!可是,我不唱老旦了。”
“为什么?”
“报告营长!我,只会那一段。”
月儿笑了,知道这是父亲故意给她留点面子,便有意不说破:“唱什么段子,我们根据情况再定吧。”
“是!”
此后,父亲、月儿和琴师,便整天呆在了一起,练习各种唱段。父亲几乎串唱了各种行当,唯独不唱老旦,月儿仍旧只唱老旦,不唱别的行当。时隔不久,他们就到各连队去演出,营长仍是逢场必到,是他们最大的支持者。
父亲仿佛分身成了两个人,戏内他是个出色的演员,戏外他依旧还是那个沉默的勤务兵,入戏快,出戏也快。这会儿还在扫地抹桌子,马上胡琴一响,他立马就进入了角色。演出刚刚落幕,没等大家的喝彩声停下来,就立刻换成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兵,拉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来。
父亲的变化让月儿感到不安,一时难以适应。她试图用各种办法,来打消父亲的顾虑,但都没能成功。父亲总是戏内戏外界限分明,从不混淆。直到月儿要反串老生,要父亲教她演唱时,才和她的关系慢慢缓和了下来。
月儿学戏和父亲不同,她只学过老旦,别的角色虽然经常和她搭戏,但她从来就没有留过心,就连戏词也只是记下了自己的,知道上下接词,别的就不管了。而父亲却是全才,不但肚子里装着几十部完整的戏文,而且各个道白、唱腔、做功,都一一铭记在心,教月儿学戏,实在如探囊取物,信手拈来。
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学生好生厉害,一段戏听他唱过一遍,戏词便熟记于心了,待他教过四、五遍,就能大致唱出来,一板一眼的,毫不含糊。没过五天,父亲和月儿合演的《将相和》陪情一折,居然能够出演了,月儿扮演的蔺相如和他扮演的廉颇,居然相得益彰,取得了圆满的成功。这让他不得不对这个女人,暗自折服。
更加折服的是月儿。从艺十年来,她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谁有父亲这样的本事,不但唱的出色,教戏也一套一套的。她第一次听父亲串唱老旦时惊讶之余,不免心存几分妒忌,几分不安。但随着父亲教授技艺的不断深入,她越发感到了自己的差距,这个差距越拉越大,她的妒忌和不快也就越来越小,最后甘当起小学生来,对父亲只剩下崇拜了。
接下来,月儿又要学花旦,父亲不假思索,随意挑了《梁祝》里的“十八相送”一折。他根本就没有去想,这对他,对月儿意味着什么。压沉一条船,有时候仅仅需要一根稻草。这个小小的疏忽,差点给自己招来一场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