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小心驶得万年船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10-09 21:25:03 字数:5945
老刘告诉爷爷,他本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受命到卢陵县开展地下工作。刚到任不久,就被当成嫌疑犯抓了起来。由于没有真凭实据,他又是一副铁嘴钢牙,拒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一直被关押了三年多。现在他得以重获自由,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找到组织,尽快投入工作。
爷爷把老刘安置在一个熟悉的猎户家里,找来郎中为老刘疗伤。十来天后,老刘已无大碍,就提出要走。爷爷担心老刘的安全,加上他的伤还没有好,坚决不答应。经过一再争执,老刘只好让步,让爷爷替他去找地下党接上头,确定没有什么危险,再把老刘交给共产党人。
爷爷赶到县城,县城已经成了废墟,一片狼藉。他并没有在十字街头看到老刘所说的“四友饭店”,就向路口一个修鞋的打听。鞋匠指指一处已经被大火烧塌的房屋说,那就是!
爷爷倒吸一口凉气,但他仍不死心,就向修鞋的打听邱老板的去向。修鞋的盯着他看了又看,一咧大嘴露出几颗大黄牙,说:“你问我,我去问谁?”
爷爷好生不快,本想回敬几句,但又忍了下来。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不合算的。碰了这个钉子后,他觉得一时半会儿恐怕找不到邱老板,就改变主意,准备先去接回老刘,回家看看家人,然后从长计议。
他拐进身边的巷子,这条巷子直通东城门,正是回家的捷径。走到半巷,他感到有些不大对头,身后好像有人跟着。他走得快,后边的人也走得快;他走得慢,后边的人也走得慢。他立即警惕起来,猛然转过身来,迎着那人走了过去。那人避之不及,一下愣住了。他看也不看那人一眼,擦身而过,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去。
“你要找邱掌柜吗?”
爷爷不由停下来,这才回头打量,那人一身商店里的学徒打扮,瘦小身材,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像是在掂量着他的分量。
爷爷也不吱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人,脸上毫无表情。
“跟我来!”那人像是打定了主意,转身在前面引路,带着爷爷左拐右拐,终于进了一家朱红油漆的大门。
爷爷刚一进门,两扇大门同时“咣当”一声关上了。他回头一看,原来两扇门后各藏着一个人。爷爷认出其中的一个,就是那个鞋匠,正咧着大嘴,露出那几颗大黄板牙来。
“里边请!”学徒要把爷爷领向东边的厦房。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爷爷定了定神,走进厦房。身后的两个人跟到厦房门口,站下了。
房内倒也雅致,墙壁是用白灰粉过的,青砖铺地,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房子。桌子另一面被人举着的一本书放了下来,现出一张五十岁上下的胖脸,瓜皮小帽,带着一副蚂蚱腿的石头眼镜。
胖子把爷爷上下打量一番,冷冷地说:“听说你找我?”
“我找的是‘四友饭店’的邱掌柜。”
“我就是!你找我什么事?”
“你要茶叶吗?”爷爷按照老刘教他的话说开了。
“不要!”
“我的茶可是好茶,错过了可惜啊!”
“什么价?”
“一块大洋二斤二两。”
“价钱还能商量吗?”
“好说!”
一切话都对上了,爷爷一时高兴起来。但没等他笑出声来,冷不防两条胳膊同时被拧到了背后。胖子一挥手,那两个人拖着爷爷就往外走,学徒手中一闪,露出一道寒光来。
爷爷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了,不由长叹一声:“狗日的老刘,你的人情老子也算还了!不欠你的了!”
“慢!”胖子连忙止住,问爷爷,“你说的老刘是不是叫刘云鹏?”
“废话少说!老子只知道他叫老刘,谁知道他叫刘云还是刘雨!”
“他有没有让你带什么话?”
爷爷这才想起来老刘最后对他的嘱咐,就挣脱左手,在桌子上写下了个“鲲”字。
“同志!”胖子一下抓住了爷爷的手,激动不已。
爷爷对胖子态度的转变一下回不过神来:“什么‘筒子’?”
胖子依旧不放手,说:“对不起啊!刚才误会你了,你刚才用的这套接头暗号,在刘云鹏同志被捕之后就废止不用了,因此把你当成了特务。现在革命形势极其残酷,不得不小心从事。请你原谅!——对了,刘云鹏同志现在在哪儿?”
爷爷这才把他如何和老刘在牢中相识,如何一起扎筏送日本人逃走,如何把木筏撞上礁石,老刘如何为他挡下那一刀,又如何让老刘安置在猎户家里,如何来找邱掌柜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邱掌柜向爷爷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你了!刘云鹏同志是我党的宝贵财富,你保护了他,就是我们党的朋友!”
“什么党不党,朋友不朋友的?我和老刘还算不上是朋友,只是他为我挡下了一刀,他是我的恩人。”
“我们会成为好同志的!现在,你带我们的人去找刘云鹏同志吧!”
“这个不急!”爷爷反而坐了下来。
邱掌柜反倒急了:“你,什么意思?”
“我是怕你搞错了。你说的这个姓刘的长得什么模样?”
邱掌柜说的相貌特征,完全与老刘相符。
“看来你真的是搞错了,你说的这个人我没见过,不是我说的老刘。”爷爷露出遗憾神色来。
“怎么可能!”邱掌柜一下站了起来,猛然一下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仔细看看!”说着支开那几个人,伸出右中指,在桌子上写了个“鹤”字。
爷爷这才一笑,说出了老刘所在的详细地址。邱掌柜大喜过望,说:“真是太巧了!那个猎户也是我们的同志。他在那里,我们就放心了!”
爷爷舒了口气:“既然这样,那我就告辞了!各位既然是老刘的朋友,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两肋插刀,万死不辞。各位请多保重!我走了。”
“请等一等!”邱掌柜拦住爷爷,“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你就留下,我们一起干吧!”
“多谢邱掌柜美意!只是我还有一家老小,现在我连他们的生死都不知道。我得回去看看!各位是干什么的,我也知道了个大概。我现在还不想入伙,请各位不要强求。”说罢,爷爷就要出门,门口却被鞋匠堵上了,呲着大黄牙,盯着爷爷,一手握着别在腰带上的匕首。
“让开!”邱老板拱拱手,“后会有期!”
爷爷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邱老板认为爷爷回心转意了,露出灿烂的笑容来,不料爷爷却说:“向你们打听一个人。我们村有个叫于洋的,现在怎么样了?”
“你认识于洋同志?”邱掌柜暗暗吃惊,“莫非,你就是放走了他的那个保长?”
“就算是吧。”
邱掌柜上前握着爷爷的手,:“太感谢您了!您为我们党保护了一个好同志!他现在很好,正在一个重要的工作岗位上工作。”
“保护倒是谈不上,我只是不想作孽害人。我走了。”
学徒望着爷爷的背影,担心地说:“就这么让他走吗?他会不会告密?”
邱掌柜:“放心吧。刘云鹏同志是我们的县委书记,和我单线联系,代号是‘鹏’,我的代号是‘鹤’。他刚才和我对的是我和刘书记单独约好的暗号,刘书记让他用这个‘鲲’字给我联系,就说明他是最可靠的人。‘鲲鹏’是一体的,意思是见到他如同见到刘书记一样。刘书记如果让他写的是“鹰”,就说明他是敌人的鹰犬,让我们除掉他。你们赶快准备一下,去接刘书记。我和上级联系,安排给刘书记疗伤。”
二十八、一物自有一物降
爷爷一回到家,就被冯天猫抓了。
陶朱镇已经成了人间地狱,比县城的景象更为凄惨。大部分的房屋都被烧毁了,只剩下残垣断壁,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几个活着的人也像是烟熏火燎过一样,泛着灰黑的颜色,不紧不慢地在废墟上搜寻着什么。从不远的地方,传来阵阵有气无力的哭号声。爷爷在街头的路边上,看到了几个目光呆滞的人,见了来人仍然毫无反应。爷爷本想和他们打个招呼,但还是忍了下来。再往前走,他看见自家的房子居然幸存了下来,不由一阵惊喜,急忙忙往家里跑去,想尽快看看家人。他刚冲进院子,看到几个当兵的。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在我家里?”
冯天猫正和人一块喝酒,听到爷爷的声音,立即叫了起来:“快,快,抓汉奸,给我拿下!”
几个兵丁一哄而上,把爷爷按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原来,爷爷那天在捆冯天猫时,有意在后面打了个活扣,才使冯天猫保住了小命。他虽然痛恨冯天猫,但是恨归恨,并不愿意置冯天猫于死地,毕竟是乡里乡亲的,他可不愿欠下别人的人命,这会让他不得安宁的。冯天猫本来真的认为爷爷不让日本人杀他,就是为了让他不得好死,有意折磨他。出他意料的是,他轻而易举就挣脱绳索,才想起爷爷捆他时对他说的“想活命就闭嘴”那句话来,知道爷爷是有意放他一条生路。尽管保住了性命,但他已经成了丧家之犬,房子全部被烧,一家人下落不明,他只好依靠乞讨,饥一顿、饱一顿的苦捱着日子。就在三天前,他打听到老婆冯张氏正在县太爷周杰的府上,而且被奉为上宾,立即喜出望外,跑进县城,想去蹭上一口饭吃。
日本人打来的时候,他家里的丫鬟仆人全跑光了。冯张氏和冯毛氏只好抱着孩子,随着人流去逃难。冯毛氏本来就已经年老体衰,加上惊吓过度,死在了路上,被草草掩埋在了路边。直到听说日本人走了,冯张氏才抱着孩子回家。家已经没有了,成片的房屋全部化为了灰烬。冯张氏只好去投奔娘家,谁知娘家的情形完全和她家一样,房屋被烧,家人也不知去向。冯张氏抱着孩子在娘家的废墟上哭了半天,这才想到去投奔表弟加情人的周杰。
这时的周杰已经鸟枪换炮了。日本人走了,马专员已经返回陕州行署,临走还拿掉了他县长前面的“代”字,他成了县衙里名符其实的老大,放个屁整个县城都能抖上几抖。
听说表姐要见他,他立即回绝了。现在正是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需要他来处理,而他也正是春风得意,正想一试身手,展示一下自己的雄才大略,哪里还顾得上和冯张氏的那点儿女私情呢!
听说县长不见,勤务兵就冲着门口的卫兵一声吆喝:“把那娘儿俩赶走!”
“娘儿俩?”周杰一个激灵,对啊!冯张氏不是大着肚子走的吗?那孩子也早该生下来了。这孩子会是谁的呢?
周杰连忙吩咐,让冯张氏娘儿俩进来,支开勤务兵,随手关上了房门。
“表弟,我可见到你了!”冯张氏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周杰顾不得许多,从冯张氏手中抱过孩子,借着窗前的亮光,仔细打量。这眼睛,这鼻子,这俊俏的模样,分明就是自己的!而县长可是蛤蟆眼,酒糟鼻子。这让他激动不已。他已经三十出头了,多年来只惦记着出人头地,根本没想过成家立业的事儿。想不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自己和冯张氏的几番云雨,居然开花结果了!他抱着孩子,一阵狂吻。这热情把孩子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冯张氏这才止住抽泣,从周杰手中接过孩子,掀起衣襟,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
周杰这才想到,应该安慰一下冯张氏了,毕竟母以子贵嘛!一番温存之后,周杰连忙张罗来饭菜,又让冯张氏洗澡换了新买的衣服,在他家安顿了下来。没想到还没有过上几天冯天猫就蹭上门来。
周杰有了冯张氏陪床,加上又有了孩子这条纽带,已经有了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感觉,感到说不出的惬意。而冯张氏更是久旱逢甘雨,在周杰的怀抱里感到了久违的满足,更是和周杰难舍难分。冯天猫这一脚伸进来,无疑一下搅黄了两人的春秋大梦。
首先无法接受的是冯张氏,她和冯天猫本来就没有几分恩爱,现在却要在情人的家里面对这么个丈夫,心里实在是五味杂陈,说不出的难受。等到晚上冯天猫急不可耐地扑到身上,她只能默默承受,完全是一种被强暴的感觉,忍不住潸然泪下。她苦苦挨到天亮,进入周杰的房间立即嚎啕大哭,这让周杰措手不及,连忙堵上了她的嘴巴。冯天猫的到来,虽然也让周杰感到别扭,但周杰毕竟是周杰,做事仍然是滴水不漏,就连安排冯天猫和冯张氏住在一起时,冯张氏幽怨地看着他不愿离去时,他也仍然毫无表情,尽管心里酸溜溜的。他暗暗提醒自己,决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坏了自己的名声。前县长尸骨未寒,前车之鉴,他决不能重蹈覆辙。他本来准备让冯天猫把冯张氏领走了事,但想到这两个人实际上已经无家可归,这样做难免会苦了自己的儿子。更何况自己的这个宅院实际上是冯张氏购买的,他太过绝情,这个蠢女人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果把他的那些鸡零狗碎的勾当抖搂出来,那就前功尽弃了。在没有想好对策以前,他只能对冯张氏好言抚慰,决不能让冯天猫看出任何端倪。他给冯张氏提出了一个要求,要像对待前县长那样对待冯天猫。
他完全低估了冯天猫这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就凭他们那点伎俩,比起冯天猫来无疑是小巫见大巫,如何瞒得过去。其实,冯天猫早就感到了周杰收留冯张氏很有几分蹊跷,而冯张氏偏偏又藏不住事,仅仅是她那观看周杰时暧昧的眼神,就让冯天猫感到了这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冯天猫掐指一算,冯张氏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是他自己的,一下就把这对狗男女的勾当猜对了七八分。但他依旧不露声色,装的比没事的人还平静。女人嘛,还不是那么回事!何况现在还要靠人家收留自己。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不过,自己不能白白地吃了这个哑巴亏,总得得到一点补偿吧!
等到晚上周杰回家,冯天猫已经打定了主意,试探着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县长真是日理万机,实在是太辛苦了!可惜我没多大本事,帮不上大忙。要是有什么跑腿的小事,我能效犬马之劳就好了!”
周杰暗暗发笑,这小子居然这么快就伸手向他要差事了,但还是不漏神色地打着哈哈:“是啊是啊,打虎还要亲兄弟嘛!今后会有机会的!”
冯天猫很是失望,以为自己的话没有说明白,又加了一把火:“我是说,我老婆都是由县长一直照顾的……实在心里不安,我实在是应该好好报答报答县长的……”
周杰心里暗暗一惊,冯天猫分明话里有话,告诉他已经看出了他二人的勾当,但立即灿烂一笑,说:“这都是应该的,我们是姑表亲,照顾我表姐是天经地义的。你就放心在这里住下吧,咱是亲戚,外人也不能说三道四的。”
冯天猫也听出了弦外之音,立即老实了,不敢再轻举妄动。琢磨了两天,他才打定主意,从冯张氏身上入手。
他先是对冯张氏一番抚慰,然后才说现在一家人都住在人家家里,自己一个大男人整天白吃白喝,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让冯张氏给周杰过过话,陶朱镇的镇长死了,让他回去顶上这个缺,也能替周杰分忧解愁。再说夫贵妻荣,他出人头地了,冯张氏也能跟着光彩。如果这样,他可以让冯张氏长期住在这里,什么时候想回去再回去,想来的时候就可以来。冯张氏果然中计,兴高采烈地把这个计划告诉了周杰。
“这是冯天猫的主意吧?”周杰一听大怒,不等冯张氏确认就接着说,“他尽做黄粱美梦,想当镇长就能当镇长啦!他何德何能啊?要才无才要德无德,让他当镇长我如何服众?还不让人家说我任人唯亲?”
冯张氏听不懂周杰的那些话,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了,就传给冯天猫。冯天猫气不打一处来,他奶奶的!来而不往非礼也,想白吃白占啊!你县长就了不起了?我赤脚的还怕你穿鞋的?不给你来点苦的你就不知马王爷三只眼!
接下来他开始借故给冯张氏找茬,指桑骂槐,让周杰知道他的厉害。冯张氏天天挨打受气,少不得在周杰面前哭哭啼啼,搞得周杰心神难安。最后冯天猫使出了绝招,开始拿这孩子出气,说这个孩子指不定是谁的孽种,早晚要被他摔死。
这让周杰感到了惊恐,但又有苦说不出。冯张氏更是难以招架,眼看就要崩溃了。周杰只好就范,让冯天猫填上了陶朱镇长这个坑,但只让他代镇长,等他立了功,再名正言顺的任命他,也好掩人耳目。他把冯天猫当面勉励了一番,拨了五百块大洋,又从保安团调拨了一个班的士兵,去帮冯天猫打开局面。冯天猫得了这个镇长的差事,禁不住喜极而泣,连连对周杰磕头作揖,感激涕零。他最明白投桃报李的道理,主动说冯张氏带着孩子回陶朱镇不方便,县长这里条件好,让他们母子在这里先住上一段时间,劳烦县长照顾。等他安置好了,再来接回去。周杰当然答应,于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