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作汉奸还是当英雄

　 爷爷被吊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被人救下来。救他的是日本人。因此，知恩图报的爷爷一不留神，就差点成了汉奸。
　　打进县城的只是一个小队的日本人，本来是冲着陕州公署来的。打进县城时，县衙的人都跑光了，就一路追到黄村桥头，由于周杰下令炸掉了通往山里的唯一一座桥梁，只好无功而返。日本人恼羞成怒，拿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出气，见人杀人，见房烧房，本来准备改变路线，从陶朱镇沿路杀回洛阳，不料杀到陶朱镇镇和洛宁县的交界，却撞上了汤恩伯的部队，扔下了十几具尸体缩了回来，返回县城后，又从杜关镇方向突围，却又被八路军的一部封住了去路，打卷了回来。
　　小队长叫田中次郎，眼看着地图上标出来的几条道路都被封死了，自己成了瓮中之鳖，就想找个向导，带他们逃出去。找来找去，只看到那些被他们杀死的那些人的尸体，活着的人都已经逃进了山里。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他们抓到了一个活的，这人便是冯天猫。
　　冯天猫本来不该被抓的。他已经逃脱了，随着逃难的人群逃回了陶朱镇，可他不敢回家，就跟着大家连爬带滚逃进了山里。到山里本来已经安全了，但到第二天，一个后来逃来的老乡带来了消息，说日本人路过镇上时放了火，把镇上的很多房子都烧了。整个东街都烧光了，就剩冯家东边的那一小片还在。
　　冯天猫一听就哭了起来，东街上大部分都是他家的产业，他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已经无家可归了。哭过之后，他感到实在不平，因为他家的东边正是爷爷的从他手里买走的房产。凭什么他家烧光了，偏偏留下了爷爷的！要烧大家都得烧！于是，他从山沟里爬出来跑回镇上，在准备放火时，被杀了个回马枪的日本人逮了个正着。
　　冯天猫确实窝囊。日本人要的是向导，而他通向外界的大路都没走过，哪里知道什么小路？所以一问三不知。田中次郎就认定他是抗日分子，举刀就要砍下去。好在他反应得快，在关键时候想起了爷爷，说他知道有个人经常放筏，可以从水路直通洛阳，这才保住了小命。因此他才带着日本人来到大牢，救下了爷爷。
　　田中次郎在战前是个普通的中学教师，战争爆发后才被征召到了中国。他原本是个温文尔雅的人，非常重视礼仪，尽管早已变成了杀人机器，但待人接物的做派没变，见到爷爷立即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然后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请多关照！请您，从水路的，送我们出去，到洛阳！”
　　这让爷爷非常不安。人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还没有谢过人家，人家却对他行礼，天下是没有这样的道理的！爷爷赶紧还礼，面对这一群犹如天兵天将的大恩人，爷爷激动地不知所措。当听明白恩人们的意图，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下来。知恩不报非君子！人家救了他，他送人家到洛阳，刚好报了这份恩情。
　　接下来爷爷开始在牢里挑人，扎木筏这些粗活，是不能让恩人们来干的。他先到了自己呆过的“义字监”，打开牢门，向难友们说明了自己的打算，挑出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不料老刘却凑了上来。爷爷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活你干不了，一边歇着去吧！”
　　老刘却问：“你真想当汉奸？”
　　“啥叫汉奸？”
　　“帮日本人就是汉奸！”
　　“哼！你知道个屁！”爷爷反唇相讥，“我只知道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枉为人！人家救了我，就不许我帮人家？”
　　“那也……”老刘正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咽了一口唾沫说，“那就尽量多挑一些人，越多越好……”
　　“为啥？”爷爷最讨厌别人指手画脚，老刘已经快把他惹火了。他不理老刘，回身便走。
　　“你挑剩下的都得死！”
　　“巴格！”一个日本兵一脚把老刘踹翻了。
　　爷爷立即止住步，拦住日本兵，一指老刘：“你，也出来！”
　　多年后，爷爷一直庆幸自己改变主意选了老刘出来，要不然自己的人生道路就可能会完全不同了。
　　爷爷并没有像老刘希望的那样多挑出几个人，他只要身强力壮的人，只有老刘是个例外。他选老刘不是要让老刘干活，而是想让老刘亲眼看到他的做法是何等的正确，让老刘心服口服。但事态的发展完全验证了老刘的预见，爷爷带着人刚刚走出监狱大门，身后的机枪就响了。
　　老刘咬牙切齿：“怎么样？不听我的话，那些人都被杀害了！”
　　爷爷惊讶得一阵阵眩晕，但缓了缓神，嘴却是硬的：“你听到的只是枪声，你见到杀人了？”
　　“你！不杀人为啥开枪？”
　　“杀了，杀了又咋的？我与他们非亲非故，他们的死活与我啥相干？死了就死了！”
　　“他们都是你的同胞，被鬼子杀了，你还无动于衷吗！”老刘激动不已。
　　“闭嘴！要不然，老子掐死你！”
　　路过家乡的时候，爷爷发现整个小镇几乎已经全部化为废墟，走不了几步，就会看到几具尸体，男女老少都有。爷爷总是把头转向了一边，再也没有回头看上第二眼。
　　“看看吧！这都是你的恩人干的好事！”老刘不停地控诉着。
　　“闭嘴！”
　　接下来是爷爷指挥着伐树，再截成一丈来长的原木，再抬到河边，很快扎成了一个长四丈左右，宽一丈的木筏。
　　“汉奸！民族的败类！”老刘忍无可忍。
　　“闭嘴！”
　　大功告成，爷爷笑嘻嘻地走向田中次郎，指着干活的囚犯说：“长官，这些人不能放走了……”
　　“有西！”田中次郎一招手，机枪立即架上了。
　　“狗汉奸！你不得好死！”老刘暴跳起来。
　　“不！不不！”爷爷连忙阻止田中，“刚才看见我家的房子被烧了。送走你们，我还要让这些人给我盖房子，杀不得！”
　　“巴格！死了死了的！”一个小鬼子呲牙裂嘴地对爷爷吼叫着。
　　田中次郎挥挥手，止住怪叫的小鬼子，用日语说：“惹恼了他，谁为我们放筏？我们都走不脱！”
　　机枪手只好收起机枪。日本兵正要登上木筏，冯天猫却冲了上来，指着爷爷说：
　　“长官！带上我吧！我会帮你们看着他！他水性好，当心他半路上跳水跑了，长官们就难保性命了！”
　　原来冯天猫接连几次遭到爷爷的几个难友的威胁，这些人都扬言要杀了他这个爷爷的仇人。如果爷爷和日本人都走了，他就必死无疑。他只好向日本人求救，但求救又不说是求救，却说是为了帮助日本人。
　　这个意外的变故让田中次郎感到为难。这本来正是他所担心的，正在思量应对之策，却被冯天猫挑明了！他很快反应过来，一个耳光把冯天猫打倒在地，吼道：“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他的皇军的朋友，良民！你的挑拨！死了死了的！”说着举刀就砍……
　　“慢着！”爷爷喊了一声。
　　田中次郎迟疑了一下：“怎么？你的，要救他？”
　　“那倒不是！这样杀了他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爷爷不由分说，像提小鸡一样把冯天猫提起来，三把两把绑在树上，悄声在冯天猫的耳边说了声“不想死就闭上嘴”，又对着那群囚犯们说，“谁也不准打死他，我要让他蚊叮虫咬，活活饿死！”
　　爷爷飞身跳上木筏：“长官们，都上来吧！”
　　“等一等！”田中次郎止住了部下，对爷爷说，“你的，再选一个，和你在一起的干活！”
　　爷爷暗暗咬了咬牙，把手指向了老刘。两个日本兵立即驾着老刘上了木筏。
　　“为什么选我？”
　　“闭嘴！”
　　出了留村河湾，过了神禹导洛处，到了山河口，一路上风平浪静。日本兵开始兴奋起来，狼嚎鬼叫地唱起了日本歌，一面拍着巴掌打着节拍。只有田中次郎冷眼观察着爷爷的一举一动，手握着指挥刀柄，一刻也不离开。
　　突然，一个日本兵惊叫了一声，所有的日本兵都惊呼起来。田中次郎抬眼一看，不由也紧张起来。
　　河水明显湍急了很多，在不远的下游白浪滚滚，礁石丛生。漩涡滩到了。田中次郎一阵哇哇怪叫，两个日本兵立刻冲了上来，把一根绳子的两头分别拴在了爷爷和老刘的一条脚脖子上。
　　“什么意思？他们这是想干什么？”老刘疑惑不解。爷爷冷笑了一声，爱理不理。
　　田中次郎指着爷爷，说：“你的跳水，就和他一起死！”
　　在爷爷的操作下，木筏顺利地绕开了一个个礁石群，随着波涛上下起伏，向下游冲去。日本兵个个惊恐万状，双手死死抓着木筏，大气也不敢出。老刘眼看着一个个礁石群绕开了，感到十分地焦急。他希望爷爷能够改变主意，让木筏撞上礁石，他们和鬼子同归于尽，但他一再地失望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他必须抓紧开导爷爷。
　　“要当汉奸，还是要当英雄，全在你一念之间！我们两个，他们二十几个，够本的！”
　　“闭嘴！”
　　河水又平缓下来，刚才的惊险一下过去了，日本兵缓过神了，彼此相互庆贺着，又一次欢呼起来。田中次郎也高兴了，放开了刀柄，向爷爷竖起大拇指：“你的良民！皇军的朋友！”
　　爷爷又一次冷冷一笑，努努嘴，示意田中次郎看看下游。田中次郎一看，嘴巴张得像被塞进一个无形的拳头，再也合不上了。
　　河床猛然变窄，落差加大，木筏像飞一样向下游冲去。爷爷突然猛扳把舵，木筏立即打横了，占满了一半的河道。就在这时，下游的河道中央冒出一块巨大的礁石来，拦在河道的正中间，这里正是爷爷所说的阴阳河了！
　　田中次郎立即明白爷爷的意图了，大叫一声，拔刀向爷爷砍来。就在这个当口，老刘迎着刀锋扑了上去，右手推开爷爷，伸出左臂挡住了落下的指挥刀，田中不由一惊，砍下的力度一下减小了许多，但还是把老刘的小臂砍断了，鲜血立刻喷射出来。爷爷飞起一脚，把田中次郎踹下木筏。就在这时，木筏撞向了礁石。爷爷抱起老刘，奋力向上一跳，借助惯性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了礁石上。木筏顷刻之间四分五裂，上面的鬼子兵纷纷落水，有的在漩涡中沉浮，有的随着瀑布坠入几丈高的下游。
　　“老刘！老刘！”爷爷连忙撕破上衣，给老刘包扎止血。
　　老刘睁开眼睛：“原来你，早有准备的！我，错怪你了！”
　　“不！不！”爷爷的满脸羞愧，“怪我没听你的话，让那么多人死了！”
　　“这也不能，怪你……你，不了解鬼子。我的老婆孩子，都死在，他们手里了……”
　　爷爷又看看老刘的伤，血仍然没能全部止住。老刘说：“我不，行了……你一人，走吧！”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要走一起走，要死死一块！我决不会丢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