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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祸兮福所倚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10-05 01:50:47      字数:6131

  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五日,日军攻下了洛阳。接替冈村宁次担任华北方面军司令的冈部直三郎大将到洛阳巡视,他望着飘扬的太阳旗沉思许久,觉得洛阳这个名字对于他们的“太阳旗之国”真是太不吉利了,“洛阳”岂不就是“落阳”,怎能“武运长久”?于是下令把洛阳改名为“福阳”。
  为了扩大战果,冈部直三郎命令日军第37师追击汤恩伯兵团,切断其向豫西撤退的道路,由步兵第226联队、山炮37联队第二中队、师团无线电第一分队组成挺进队,在第226联队长岗村文人大佐的带领下,占领渑池县城,直逼陕州行署。马专员带着一群随扈仓皇出逃,取道卢陵避难。
  卢陵县信息闭塞,自抗战以来,从未听见过枪炮声,县衙事先也没有得到任何消息。马专员狼狈而来,本来就十分恼火。当进入县衙却找不到县长,更是火冒三丈。在他的厉声追问下,有人立即把他带到了周杰家里,把县长按在了冯张氏的床上。
  本来县长可以不至于这样狼狈的,可他的人缘太差,几个铁杆护卫也都在家里喝酒玩乐,他就被抓了个现行。马专员大怒,下令把他捆了起来,气冲冲押到了县衙。
  趁着马专员捉奸的功夫,周杰迅速把这突如其来的局势加以分析和判断,等到马专员返回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万全的应对之策。
  马专员一回县衙,立即召集一干人等前来训话。大家一看县长被抓,感到人心大快。下坡的碌碡好推,县长本来就不能服众,大家因为害怕他的枪杆子,才不得不表现得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如今已到了秋后算账时候,众人纷纷控诉着他的种种恶行,如何强取豪夺,派兵抢粮、抢钱;如何任人唯亲,任用他无能的岳父去当镇长;如何贪墨公款,包中私囊;如何沉溺酒色,荒废政务等等等等。
  马专员丢失陕州本来与县长无关,但只要想把一肚子邪火发出来,就可以和县长扯上关系。赶上这档子事,又经过大家这一番落井下石,马专员更是毒火攻心,随即下令将县长拉出去就地正法,以谢民愤。
  这时周杰捧着大印出列了,他恭恭敬敬地走到专员面前,一时声泪俱下,说县长因为看中了他姐的美色,就强行霸占去了。他不甘受辱,曾与其据理力争,但县长却持枪相胁,他只好忍气吞声。县长为了掩人耳目,才向他委以重任。他本来无意当什么副县长,但想到现在正值民族存亡之际,不忍心看着政务荒废,误国误民,只好以大局为重,代替县长处理要务。现在专员大人到来,敝县复兴有望,特将大印交回,请专员另任贤能,励精图治。他最后建议扩充保安团,即可抵御外侮,又能确保专员和各位大人的安全,反正他已经筹走钱粮、装备,只等马专员振臂一呼了。
  周杰这一以退为攻之计,立即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本来撤了他这个所谓的副县长,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追究他已经是便宜的了。经他这么一表演,让人觉得他是那么的无辜,那么的深明大义,那么的坦荡无私,就连马专员也一时拿不定主意了。这时大家又纷纷谏言,特别是周杰收罗的一些心腹极力为他辩白,讲周杰是如何如何能干,最近这段时间,如果不是有他操持政务,县衙指不定乱成了什么样子。周杰本来就工于心计,做事左右逢源,注重笼络人心,哪个也不得罪,哪个都得足好处。加上他确实才智过人,处事合情合理,使大家都不得不由衷地佩服,所以都在为他讲好话。
  马专员看到他众望所归,感到甚是欣慰。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小日本已经打了过来,有人能领头替他挡一挡子弹,总是好事。因此不再犹豫,当即任命周杰暂代县长一职,主持政务,组织民众抵御外患。
  周杰并不推辞,也没有任何受宠若惊的表现,甚至没有信誓旦旦的做表态发言。他知道这时候任何表态都是空洞的,大家要看他的是实际行动。他随即下令安排专员一行的食宿,同时命令通知相关人等和各地乡绅来县衙开会,商议扩充保安团,准备迎击日寇进犯。
  看到他的表现,马专员也不由暗自点了点头。
  这一天一定是周杰的幸运日。当他马不停蹄地招待过马专员、开完筹备扩充保安团的大会、又到几个豪绅那里借钱借粮,等回到家时,已经不见了冯张氏。他连忙差人打听,才知道冯张氏已经被婆婆用轿子接回了家,不由得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想不到自己在一天之内因祸得福,不但名正言顺地当了官,还甩掉了冯张氏这个包袱,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原来,就在周杰被任命为代县长的时候,冯毛氏找到儿媳冯张氏。连日来,她总感到另有蹊跷,事情并不象冯张氏说的那么回事,就强打精神找到了城里来,正赶上县长被抓,大家正纷纷议论着县长和冯张氏的光荣事迹,差点没闭过气去。她把全部羞辱化作一腔怒火,冲进了冯张氏的住处,要把这个贱人活活地打死。
  县长被抓时,冯张氏已经吓得魂不附体,等她听不到了什么动静,才勉强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前的事情,焦急地等待周杰回来,告诉她应对之策,不料却等来了冯毛氏。
  冯毛氏一见冯张氏,立即扑上去揪住头发,又打、又拧、又掐,冯张氏自知理亏,自然任由冯毛氏打骂,只是下意识的护着肚子。这一细节很快被冯毛氏发现了,立即停止了打骂,追问她是不是怀了孕。冯张氏不敢承认,只是一个劲地哭个不停。冯毛氏先后生过三个,尽管一个也没有养活,但这方面的经验还是有的。她强令冯张氏躺下,在肚子上摸来摸去,最后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确定冯张氏已经怀孕了,从月份上看,这孩子也不可能是天猫的。她首先想到的是应该除掉这个孽种,然后把冯张氏赶出家门,决不能容忍这种有辱门风的事情发生在她的家里。但转念一想,天猫从来就没什么成绩,三房太太没有一个受孕开怀的。这个孩子毕竟可以生在冯家的床上,总比抱来的要强得多。天猫被抓不久,生孩子这种事提前拖后也正常,完全可以掩人耳目。只要把这个孩子算在天猫的帐上,他冯家不就有后了吗?她立即为自己这个打算喜极而泣,不再追究冯张氏的失节之罪了。
  “想不到天猫已经留下了种,冯家终于有后了!”她这是说给冯张氏听的。
  有了这个孙子,冯天猫那个儿子已经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她决定把营救天猫的事先放放,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保证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的降生。她为冯张氏另雇了一顶轿子,一起忽忽悠悠地回了家。
  于是,冯家的营救行动已经宣告彻底失败。冯毛氏种瓜得豆,已经把全部精力用在了冯张氏肚里的孩子身上。冯张氏虽然还想再和周杰继续恩爱,无奈有冯毛氏看管着难以分身,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而周杰只惦记着自己的前程,当官当得有滋有味,根本也就顾不上这档子事,重审案件的事情,自然就不了了之了。但大伯却掀起了一场风波,使得周杰不得不重审案件,因此又让爷爷经受了一场生死劫难。
  
  二十五、画虎不成反类犬
  
  大伯如果按照爷爷的吩咐,把全部的心思用在打理生意和照顾家人上,也不会再有这档子事。但是他救父心切,听说县长被杀了,认为镇长也应该完蛋了,已经到了为爷爷鸣冤昭雪的时候。谁知长等短等,将近一年过去了,仍然不见镇长下台,就在铺面门口挂出了一个招牌,上写“为父鸣冤!凡在万民书上签名的父老乡亲,一律享受小店的九折优惠”的字样,征集签名为爷爷鸣冤。爷爷本来就声望很高,再加上九折优惠的诱惑,铺面前立刻围满了人,大家纷纷在“万民书”上签名,不会写字的,也请别人代签,自己郑重地按上手印。
  本来大伯的做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现在日本人就要打来了,新县长周杰既要安顿专员一行,又要招兵买马,组织防御,根本顾不上这档子事。但大伯的做法惊动了镇长。镇长就主动去见县长周杰,让周杰坚持公道,决不能放了冯天猫和爷爷这两个祸害一方的恶人。
  原来镇长得知女婿被杀,感到自己的镇长也要当到头了。他能当上并保住这个镇长,完全是拜女婿所赐。现在女婿没了,自己自然也就完了。他回顾自己当官以来的所作所为,最能让他可以引以为荣的,就是办了冯天猫和爷爷这件大案,这是他最大的政绩。听说大伯征集万人书,要给爷爷翻案,他感到问题很是严重。自己可以不当这个镇长,但决不能抹杀他的辉煌业绩,放纵恶人。若是在他女婿被杀以前,他一定会把大伯抓起来好好教训一番,但现在他是泥菩萨过河,不敢轻举妄动。他深怕案件反复,思来想去,决定以攻为守,保住他这一生中的最大成果。
  周杰正式上任之后,就有人提议撤了他这个镇长,但周杰没有那样做。他认为马专员还在这里盯着,不能轻举妄动,让人觉得他任用亲信,不能容人,就来了句“大敌当前,临阵换将于军不利”搪塞过去了。不料镇长自己找上门来,罗里罗嗦地陈述什么案情,还说什么本案铁证如山,天理、国法、人情,都不容翻案,自己愿意以全家人的身家性命担保等等等等。周杰早就听冯张氏说过,他是如何把爷爷送给冯家的三斤漆,审成三斤七两大烟土的,现在他居然还敢这么信誓旦旦,让周杰不觉感到好笑,但又不好挑明,就没好气地说:行了!不用说了!你回镇上办正事去吧!
  镇长哪里知道这里边的猫腻,他认为周代县长的态度很是危险,极有翻案的可能,更加坐立不安,就决定去见马专员,痛陈利害,确保案件不被翻案。但他想得简单了,马专员岂是他这个小小的镇长想见就能见的,他一连几天都被卫兵拦在了大门外边。无奈之下,他就在大门口大喊:“我要见专员大人!”
  碰巧周杰来见马专员,看到了这种情形,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了。他刚刚上任,而且还是个“代”的,绝不能节外生枝。面对这个迂腐的老顽固,如果不能让他口服心服,他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因此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决定立即再审此案,并勒令镇长旁听。
  爷爷自从梦见李别子向他告别之后,常常心绪不宁。那个梦境太真切了,使他不得不猜测李别子已经不在人世了。那么,父亲小小年纪,平时又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如何能够照顾好自己?何况现在兵荒马乱,恐怕难免凶多吉少。唯一值得他聊以自慰的,是在那个梦境中,李别子只是说他照顾不了父亲了,这至少可以说明父亲还活着,否则李别子绝不会说出那样的话。也就是说,那个梦如果是真的,也只是李别子死了,父亲还活着,只是没有了李别子的照顾。如果那个梦是假的,那么李别子和父亲都活着,就更不需要担心了。
  这天爷爷心情好了一些,正在讲述自己的故事,讲他当初如何排除千难万险去放筏,把当地的原木卖到洛阳,又如何把钱换成毛驴和货物,从陆路运到当地,卖掉赚钱的事情。他讲到放筏必须经过漩涡滩,这里水激浪高,礁石林立。特别是到了阴阳河,河水格外湍急,河中间有一块巨大的礁石,把河水分成两股,一股是阳河,下面是两丈多深的悬崖,河水形成了一条瀑布,木筏若是进入阳河,落下去就必定散排。放筏的血本无归,甚至赔上性命。而他总能避开礁石,把木筏划进阴河。经过一条长达一里多长的暗洞,在瀑布的下面和阳河会合,从而化险为夷。要想不进入阳河,就必须做到两点,一是如何避开礁石,二是如何划进阴河。如果不能避开礁石,就会直接把木筏撞散。他的诀窍是扎筏时必须掌握好大小,如果扎得大了,木筏必然会撞上礁石,如果过小,木筏遇到礁石后就会翻个,筏上的人就会落水丧命。
  掌握好扎筏的大小,最重要的就是到了礁石前边,如何控制木筏的方向了。河水的主流是先冲向礁石,然后被礁石顶回来,打上一个旋,形成一个漩涡。如果把木筏的方向控制成阴河的方向,木筏就会顺着河水打旋,结果必然会又飘进阳河,落下瀑布。如果是向着阳河,河水打旋的时候,就会把木筏正好撞在礁石上,把筏撞散。正确的方法是把木筏的方向控制到正对礁石的方向,因为河水打旋,反而会把木筏冲向阴河的方向,但还必须在河水撞向礁石的同时,要向礁石的方向划桨,才能使木筏划进阴河的河道,否则木筏只能落在阴河和漩涡的交合处,由于水流的方向不同造成木筏翻个。这碗饭不是谁想吃都能吃到的,必须胆大心细,准确控制好方向,看准时机用力划桨,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爷爷正说得起劲,王五闯了进来,说新任的县长要亲自提审他和冯天猫。
  冯天猫听说县长要亲自提审他,一下喜极而泣,家里人终于为他打通了关节,有人来救他了!当他上到堂上,仍然是三行鼻涕两行泪的,大呼冤枉,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周杰因为早就成竹在胸,单刀直入就问冯天猫,爷爷到底有没有送给他三斤七两大烟土,冯天猫说根本没有。他又问:“那你为何具供说收了大烟土?”
  “我当时喝醉了才签字画押的,并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冯天猫说的倒是实话。
  周杰转身又问镇长:“这可是真的?”
  镇长迟疑的说:“他是喝酒了,但是他第二天也还是承认的。”
  “你第二天承认了吗?”周杰又问冯天猫。
  “他对我动刑,让人打我,我受刑不过,才招认的……这是屈打成招!”冯天猫泪如雨下。
  “你可曾给他动刑?”
  “他,要翻供,我才让人教训了他的……”
  “他醉酒的口供也能算口供吗?”
  “这……这……”镇长语塞了,“不过,证人李别子证实是他把烟土送去的,冯天猫的婆娘冯张氏也承认的。”
  “李别子是他对头的仆人,说话也能算数?”周杰不等镇长辩解,转身又问爷爷:“你说,你送给冯天猫,到底是烟土还是漆?”
  爷爷本来以为遇上了青天大老爷,自己的冤案有望昭雪了。当听到县长只关心的是冯天猫的事,而不是要查清本案的始末,从而还他一个公道,顿时警觉起来。但他还没有放弃希望,就反问道:“县太爷,你怎么不问问我收缴李黄氏的是不是真的烟土啊?”
  “放肆!”周杰大怒,“本县长问案,还用你教吗?”
  如果是周杰先问爷爷,爷爷也许会认为他是来公正审案的,一定会实话实说,肯定要说出他从李黄氏那里搜到的就是假烟土,他送给冯天猫的则是漆,而不是大烟土,周杰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由于周杰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只是想为冯天猫开脱,让镇长口服心服,这就让爷爷认为,一定是冯家买通了这个狗官,才特意为冯天猫脱罪,来对付他的。如果让冯天猫出了牢,自己诬陷之罪事小,大不了就是多坐几年牢。但冯天猫出了牢,一定会祸害一家老小,这事就大了。因此绝不能放虎归山,还是冯天猫陪着他坐牢最好。于是就打定主意,说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没什么可说的了!
  “别以为本县长不知道,你送给冯家的只是三斤漆,却故意说成是三斤七两大烟土,是不是?说!”周杰沉不住气了。
  “哎—,我说青天大老爷,”爷爷立即抓住了把柄,开始反攻,“这些事情,你还没有问,怎么知道我送的就是漆啊?”
  周杰猝不及防,一下被问住了。
  “是啊?你怎么知道送的是漆?”本来已经无话可说的镇长,经过爷爷这没有提醒,也看出了问题。
  “案卷里有!”周杰开始给自己找台阶。
  “不对啊!”镇长感到纳闷,“案卷一共二十一页,没有这样的记录啊!”
  “你住口!”周杰恼羞成怒,喝住镇长,又转向爷爷叫道,“大胆刁民!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招的!来,吊起来给我打!”
  周杰本来是想在镇长面前露一手的,不想过于轻敌,在爷爷这个小河沟里翻了船,一时鼻子都气歪了,便再顾不上什么气质和风度,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爷爷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仍然还是那句话:不找来李黄氏当堂对质,我什么也不会说!
  周杰骑虎难下,正要继续对爷爷用刑,却有人飞马来报,日本人已经打过了杜关镇,正向县城扑来,现在离县城只有十几里地。马专员已经逃往朱阳关,让他赶快前去护驾。
  周杰一听,也顾不上收拾残局,仓皇跑出了大牢。
  大牢里顿时乱作一团,监狱长首先逃走,看守们纷纷效仿跟着逃窜。冯天猫见状,起身便逃,却被镇长死死地揪住。他一下急红了眼,在镇长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疯也似的跑掉了。
  镇长一边紧追不舍,一边大喊“站住!站住!囚犯逃跑了,快追啊!”
  人们都在逃命,没人理他。
  镇长疯了,像无头的苍蝇,在逃难的人流中东闯西撞,一个人在不停地呐喊着,直到日本人的刺刀捅进了腹部,仍坚持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不能,放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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