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衣禄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09-27 21:24:12 字数:4592
爷爷是个天生的群众领袖,在任何一个群体里都能够脱颖而出,成为众人拥戴的头领,就连坐牢也不例外。刚进来的时候,他带进来的那些家当被哄抢一空,这也是牢里长期形成的传统习惯。以他的个性,这是绝对不能接受的,他不一定在乎那些东西,主要的是他不能成为任人宰割的窝囊废。但他还是忍了,一来凭他的本事,对付两三个人绰绰有余,但一下收拾十几个人,他显然就不是对手了,到头来东西仍然会被抢,自己还难免皮肉之苦,这显然不是上策。二来爷爷也不屑于和这些人动手,他更习惯于靠自己的智谋征服别人,而不是武力。当瘦猴来抢他鞋子的时候,他就没有退路,这已经超出了他忍耐的底线。连鞋子都被抢去,他连起码的尊严都没有了。他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今天就拿瘦猴开刀,一下打他个半死,不仅仅是为了教训瘦猴,更重要的是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老子决不是好惹的!在这种场合,宁可当一个恶人,也决不能让人觉得你是个攮子,可以任人宰割。就在他要动手的时候,王五闯了进来,而且向他逞起了威风,他就临时调整了自己的计划。收拾一条恶狼,比对付一条癞皮狗更能体现自己的能耐。果然,王五被拿下后,所有的人都老实了,他无疑一下就成为众人折服的牢头了。别的牢头无非是仗着力气大、拳头硬、心肠黑,也只能在囚犯中逞逞英雄,见了看守就成了狗熊,而爷爷却在看守面前都是好汉,而且有勇有谋,自然让人折服。
接下来爷爷利用职权,对牢里的规矩进行了改革。先是吃饭,以前是牢头和他的几个打手先吃,吃饱了其余的人再一窝蜂上前疯抢,那些年老体弱的常常只能去舔饭桶和别人的饭碗,半死不活的挨着日子。爷爷立的新规矩是按着年龄为顺序,从大到小每人一碗,若有剩余,再按每人一勺分配,自己也不例外。
爷爷禁止打架斗殴,有什么疙瘩解不开,由他来评理,确定谁是谁非,他又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问号”由于在爷爷与王五的争斗中出面调停,爷爷对他高看一眼,顺理成章地成了爷爷的“师爷”,除了帮爷爷摇旗呐喊,在爷爷评判时帮腔助势,还能对爷爷的评判从理论上找到依据,更加增强了爷爷的权威,同时也在大牢中树立起自己的威望来。
在牢里,“问号”一直是个谜,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进来,他也几乎没给别人说过什么话,每天躬着个大“问号”在牢里晃过来晃过去,有时对着墙壁一连发呆几个时辰,像是有满腹的心思。看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平添几分威武之气,本来应该让人联想到他是一个杀人越货的强盗的,但他的身子骨却不争气,显得弱不禁风,而且在外边套着一件长衫,一副秀才模样,显得不伦不类。
爷爷问他,才知道他姓刘,就叫他老刘了。
一天晚上,别人都睡着了,老刘轻轻把爷爷摇醒,低声问道:“你是陶朱镇的,认不认识一个叫于洋的?”
爷爷打着哈欠,反问:“问他干啥?”
“他是我的一个学生。”
“学生?”爷爷看到老刘神神秘秘的样子,不由警惕起来,“不会那么简单吧?你们是不是一伙儿的,也是共……”吓得老刘赶紧捂上爷爷的嘴,左右看看,确信没有别人听见,才转过头来连连向爷爷作揖,又把声音往下压了压:“千万别乱说!你只告诉我他的情况就行了。”
爷爷这才躺了回去,闭了眼,说:“要不是遇上我,他坟上的草已经尺把高了……”
“那他……”
“跑了。睡觉!”爷爷翻过身去,不再理他。
时间不久,大家就没什么官司需要评判了,这让爷爷觉得无聊。他就让大家轮流讲故事,内容不限,自己的故事、别人的故事或者听来的故事都行。这也让每个人都找到了展示自己机会,大家也就自得其乐。
牢房状况的改变,使得看守王五失了业,他的藤条棍也失去了往日的威力。他感到憋闷难耐,还常常来到牢房巡视,却很快被大家的故事吸引了,逐渐也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不但听别人的故事,也有机会讲讲自己的故事。只不过别人待在牢门里边,他在外边。
这天又轮到老刘讲故事了。老刘讲的是日本人在“九·一八”打进了中国,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从东北打到华北,三年前又攻陷了南京。老蒋跑到了重庆,大半个中国都让日本人给占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到这里来,不知道要杀多少人,烧多少房子,奸淫多少女人。到了那时候,大家一定要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去冲锋陷阵,杀敌报国。
大家听得目瞪口呆,对这样的灾难惊讶不已,甚至担惊受怕起来,爷爷却听得一头雾水,仔细一想之后,他觉得完全是无稽之谈,首先提出了疑问,问老刘:你说的日本人也是人吧?老刘说是人,不过是东洋人。爷爷又问,他们既然是人,就不可能一点不讲道理了吧?像你说的见人杀人,见女人就糟蹋女人,见东西抢东西,那不是比刀客还刀客,不成了畜生了!
老刘说这可都是真的!爷爷更是不信,说就是畜生也是通人性的,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说人家杀人放火,你亲眼看见了?那你咋活下来了?没容老刘解释,他又说就算是你说的那样,但人和人不一样,说不定你看到的日本人是坏人,来这里的就是好人呢!要是把那些狗官都杀了,有什么不好呢!
老刘还想解释下去,被爷爷武断地打断了:“我凭啥去杀人家?我和人家无冤无仇,就算杀了别人,只要不杀我,不杀我的亲朋好友,关我屁事!”
老刘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被大家彻底孤立了。大家纷纷顺着爷爷对老刘进行围攻,来了个群兵战秀才,直到老刘无话可说了,才讨好地求爷爷讲些有意思的故事。
爷爷也不推辞,像是要和老刘比试一番,今天的故事讲得格外认真。他讲的是一个财主和流浪汉的故事。
一条街上住着一个财主,他把打下的粮食卖了买地,再打更多的粮食,再买更多的地,直到家有万贯,余粮满仓,却整日省吃俭用,粗茶淡饭,整年不开一次荤腥。某一日,大街上来了个流浪汉,以修鞋为生,干上一天,到晚上把挣来的钱全部花掉,买一只烧鸡,一壶酒。吃饱喝足,随便找个地方一滚,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照常如此。
日子一久,财主的心中甚是不平,认为流浪汉没道理比他吃喝的还好。这天他狠了狠心,也买了一只鸡,一壶酒,但刚吃了一口,就被鸡骨头卡在喉咙里噎死了。到了阎王殿里,他大喊冤枉,凭什么流浪汉连隔夜粮都没有,却天天吃肉喝酒,他富甲一方,刚吃一口肉,就让他噎死,实在太不公道了。阎王让小鬼拿来生死簿,打开一看,流浪汉的面前放着一个钉鞋的拐子,身后堆满了酒坛子和烧鸡,而财主的面前放着一个算盘,身后是一个接一个的粮囤。
阎王这才发话:瞧见没有,人家就是吃肉喝酒的命;而你没有那份衣禄,只是个吃粮食的。你犯下了忌讳,吃了别人的口粮,没道理不死。
爷爷接着讲道,一个人一辈子干什么事,吃那路饭,能吃几碗都有定数,有肉能吃,有酒能喝,那就是福气,只有吃到嘴里喝到肚里的才是自己的。命中若有自会有,命中没有莫强求。任何人都不能多吃多占,如果多吃多占,就一定会吃竹竿,拉笊篱,好吃难消化。
爷爷说得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也都有自己的“衣禄”。冯天猫自然也有。没过多久,他也在牢里混出了模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从前混得人模狗样,靠的是钱财,和一肚子的鸡零狗碎。但到了这里,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基本上和别人一样穷,老娘冯毛氏送来的那些钱,经过监狱长、看守、牢头的层层盘剥,到了他的手里,已经所剩无几了,而且钱在这里是不顶钱花的,牢里肉食的价格是外边的五至七倍,而且在买了之后,还只能吃看守、牢头吃剩下的,常常只有啃骨头的份。在这里靠的是体力,只有拳头比别人大,比别人硬,你才吃得开。他的那些满肚子的鬼点子,在这里是排不上用场的。所以,他只能做人下人,甚至只配当狗。但他还是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他远比这些粗人生得秀气,一身的细皮嫩肉。他这个优势很快就被牢头盯上了。这个牢头就是个玩鸡巴的强奸犯,在这里没有女人,饿极了只好拿男人的屁股顶上,冯天猫的到来,无异于狼入虎口。
冯天猫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就连听都没有听说过,这无疑让他度日如年,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心气。好在他这个人能大能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大爷时是大爷,当孙子也不含糊,才算活了下来。不久,他却因此尝到了甜头,因为这么一来,他就有了保护伞,跟着牢头不但没再受人欺负,而且也能分得一杯残羹冷炙,甚至吃香的喝辣的,就像是土匪窝子里的压寨夫人,虽然下边受点苦,但嘴巴却有福可享了,慢慢地他居然也能习以为常了。
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衣禄,有些人天生有福,根本不用自己辛苦,上有祖上的丰厚家业,中有兄弟姐妹的扶帮照料,下有孝子贤孙的孝敬,生下来就衣食无忧,吃得香喝得辣,一辈子不用操心受累。不过这样的有福人说到底还是极少数,大多数人则是属鸡的,需要自己刨食自己吃,甚至一天不干活,就得忍饥挨饿。还有人属牛,要刨食给别人吃,这也是他的宿命。
爷爷坐牢之后,尽管押出去的一百多亩地没有赎回来,但有大伯这根顶梁柱,一家人才不至于忍饥挨饿。
大伯是个天生的生意人,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超常的经商才智来。他做成第一笔生意时,才刚刚十一岁。那次是爷爷让他带着一些礼物,到三十多里外的乡下去看舅爷,舅爷一高兴就给了他两块大洋。在他回来的路上,他碰上有人卖红薯,就顺口问了问价格。碰巧在他来舅爷家时路过陶朱街,无意间听到了红薯的价格,是这个乡下人要价的将近五倍。他一盘算就掏出一块银元,要买下这一担红薯。卖红薯的没有钱找补,换不开他的钱,他就让那人把红薯送到镇上,剩下的钱就算是脚力钱。那人也觉得合算,就把红薯挑到了镇上,才知上了这个小孩的当。因为他刚挑到大街上,眼看着大伯一转手把红薯趸给了小贩,卖了两块银元。
等到爷爷盘下十字街的铺子开市经商,大伯就去当学徒,没多久就出了师自己做了掌柜,并很快就练就了两手绝活。一是下乡收粮不记账,二是卖肉不上称。他下乡收购粮食,要等卖粮的排起长队才开始验收过秤。别人是验一袋称一袋付一袋的钱,他是一次称二十家的粮,然后一起付钱,而且还不用记账。二十家的粮食品种不同,数量更不会一样,他却能牢牢的记住,并早就在心里算好了账,等二十家的粮食称完,他就张三小麦多少斤多少钱玉米多少斤多少钱总共多少钱,李四大豆多少斤多少钱谷子多少斤多少钱总共多少钱,一边说着一边付钱,从来不出一次差错。
他卖肉不上称也同样让人称奇。你告诉他要肥要瘦要几斤几两,他一刀下去把肉割下来,往柜台上一扔:二十五个铜子!你付了钱掂上肉就可以走了,不用怀疑斤两多少,账有没有算错。开始的时候还有人怀疑过,张老四就去找过他的麻烦。
那次张老四家娶媳妇,一下买了一大一小两个猪后臀,大伯掂了掂,报了斤数收了钱,就忙别的去了。因为一下买得多,张老四不大放心,就自己拿过秤来秤,结果第一个就少了一两。张老四不依,就和大伯理论,大伯说,半两都不错。张老四说明明少了一两,还不认账?大伯就问他你除了多少骨头的分量?张老四说半斤,大伯说,那根骨头只有四两,为啥要除半斤?张老四不信,说大家都是除半斤骨头,你为啥除四两?大伯说因为就是四两。张老四说你咋那么肯定?大伯就不再争辩,持刀噌噌剔了骨头,上秤一秤正好四两。张老四下不来台,就又秤另一个后臀,结果多出了一两,又一下抓到了把柄,说你恁能也有出错的时候?大伯也不争辩,拿起刀又把这个后臀的骨头剔了,一称正好六两。大伯从此名声更大了,客户们再也没人怀疑他的本事了。
爷爷在家的时候,生意上的事早已就是由大伯在打理,因此当爷爷坐牢,买卖也没受多大影响,照样经营的有声有色,虽然挣回的钱不可能赎回抵押的土地,但足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因此全家的生活水平比起以前来,也没有明显的下降。
后来爷爷提起这段时间的事情,总是感慨地说,唉!要是当初冯天猫抓的不是父亲而是大伯,恐怕真是要家破人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