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逃兵不能有好下场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09-25 10:59:29 字数:3250
蒋排长到镇上非常偶然。他本来也不该到镇上,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到镇上来仅仅是他的酒瘾犯了,来镇上解馋。半斤老白干下肚,他感到飘飘欲仙起来。出了酒馆,他本打算返回驻地。等到了街上,一个俊俏的小娘们儿几次回头看他,这让他心猿意马起来,越来越觉得那娘们儿对他有意思,不觉尾随在了身后,左拐右拐,进了一个又一个巷子,来到一家大门外边。他刚想上前搭讪,不料那女人闪身进了大门,“咣”的一声关上了。他上前一推,里边已经闩上,正想敲门,里边却传出男人说话的声音来。他好生气恼,既然没那意思,招惹老子干什么!想想不觉来气,捡了块石头扔进院子,才愤愤地走开。走着走着就忘了来路,转来转去,却意外地看见了父亲。
其实父亲在出逃之前,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措施,如果撞上熟人,只说连长让他来办事,自然蒙混得过去。如果对方再怀疑,就说是和老蔡一起出来的,老蔡买菜去了,也就万事大吉了。但现在是在他沉浸在戏剧里,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碰上了人,而且碰上的又是凶神恶煞的蒋排长,他一下子彻底地惊呆了。
“在这干嘛?”
“我,我……”,他想到了要为自己圆谎,但他根本做不到,他的表情彻底出卖了他。
“狗日的!是不是想跑到县城给日本人报信?!”
“不,不是!我只想,回家。”
“那就是逃兵了!”蒋排长不由分说,铁钳一样的大手扭住了他的胳膊,向前一推:“走!回连部!”
一路上,父亲先是不顾蒋排长的呵斥,不断地苦苦哀求,希望能放了他。又告诉蒋排长,自己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孩子,打不了仗的。他说自己的父亲在他被抓的当天,被人陷害关进了大牢,他还有老母在堂,无人供养。又说自己刚刚成亲三个月,不知道自己的媳妇今后怎么生活。又说姐姐病了,常年卧病在床,姐姐平时最疼他,要是他不能早点回去,恐怕就见不到姐姐了……
最终他发现,求蒋排长放他,就像小羊求豺狼不要吃自己,根本不可能,这才闭了嘴。蒋排长早就烦了,一路上用耳光代替自己和父亲说话。等到了驻地,父亲的脸已经肿成了平时的两倍大,鼻子血流不止。
蒋排长要来一根绳子,三下五除二把他捆了个结实,另一头扔过树杈,只一提,他便飞了起来,停在了空中。
紧接着是集合号,全连的人都站在了他的面前,两个人被挑出来,扛着铁锹到打谷场边的不远处挖坑。那是为年仅十五岁的父亲准备的。
李别子没有来,他来不了了。听到集合号,他问为什么这个时候集合,医护队的告诉了他父亲的事,他一听猛地坐起就要下床,但因起得过猛,两眼一黑,摔在床下,昏死过去了。
接下来连长开始训话:值此民族存亡之际,全民积极抗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正与日寇决一死战。身为党国军人,自当将生死置之度外,誓与阵地共存亡。像这样的逃兵,就是背叛党国,背叛民族,应以通敌论处!如果不加以严惩,人人效仿,势必军心涣散,不战而溃,致使举国沦丧,我辈都将成为千古罪人!因此决定执行战场纪律,就地处死,以儆效尤!
父亲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连神经都麻木了,从树上放下来,已经站立不稳,木木地被人拖向为他准备的那个土坑。
“刀下留人!”就在这个生死关头,老族长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原来部队集合的时候,村民像平时一样在一旁看稀奇,但渐渐感到和平时不同,是要杀人。这在村里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有人感到这事非同小可,可能对村里不吉利,赶紧报告了族长。
族长是一个瘦小的儒雅老者,曾经饱读诗书,中过前清的秀才,在这里德高望重,平日里吃斋念佛,是个有名的大善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听到族人报告,连忙一路跑了过来。连长看到族长来了,便命令停止行刑。毕竟连队是驻在人家的祠堂里,自然要给面子的。
族长讲情,这让蒋排长很是不满,就向连长痛陈利害,不杀父亲,难以服众,今后他无法带兵了。
连长本来不想杀父亲的,但逃兵不杀,确实对治军不利,只好下令杀人。等到族长出面讲情,本想顺水推舟,放了父亲,但蒋排长不依不饶,使他骑虎难下,只好向族长解释,意思无非是军法如山,恕难从命。
族长一听,连忙跪下:“他那么小,还是个孩子,和我的孙子差不多。小小年纪不懂规矩,教训一下也就是了,何必非要致人死地呢!”
族长这一跪不要紧,村民纷纷下跪,求连长放人。连长这才扶起族长:“乡亲们请起!既然各位父老乡亲讲情,就饶了他,让他戴罪立功,为国杀敌!”
老乡们千恩万谢地起来,七手八脚给父亲松绑。
这可气坏了蒋排长,虽然已经无力改变,但他心尤不甘: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不等连长吩咐,他就闯到父亲跟前,一手揪住右耳,一手出刀,只一挥,父亲的半个耳朵就被割了下来,随手扔在了地上。
那耳朵刚一落地,一条狗恰好跑来,一口将耳朵吞下,又抬起头,望着蒋排长,等着再扔下点什么来。
那条狗是灰色的,样子很凶,像狼。
父亲事后回忆,他当时没有感到疼痛,他的神经早就已经麻木了,只能任人宰割。他是怎么回到兵营里的,已经一无所知。直到夜色降临,他才感到自己还活着,才发现耳朵上的血,早已浸透了衣服。
李别子闯进来时,父亲已经从床上站了起来。他把父亲拉起来,前前后后翻着个看了个遍,才一把搂在了怀里,然后又猛地推开,扬起大手要打父亲。父亲没有躲闪,静静地看着他,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像是在欣赏似的。
李别子的手扬了几扬,终于没有落在父亲身上,停在了空中。
“你个兔孙孩子!不要你的小命了!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你长本事了是吧?以为你是孙猴子有三头六臂砍了还能长出来呀!这么大的事也不说一声,咋不跑呢,跑呀!干脆我把你个兔孙孩子打死算了,免得被别人杀了我心疼!你以为你死了就算了,你老子白养你了,你娘还要不要,媳妇还管不管?你要是这次真的让人杀了,还让不让我活了,我还有脸活吗?你干脆不把老子杀了算了,反正老子贱命一条!我这条命已经给你老子了,现在再给你!你想要就拿去,老子也落得安生!你要是真的死了,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反正也没脸去见你老子!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你的耳朵还疼不疼呀?”
李别子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快,越说嗓门越大,直到两眼发红,热泪盈眶。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是责怪父亲不该跑,还是责怪父亲逃跑时没告诉他,或者是父亲不珍惜生命,只是说起来啰里啰嗦,没完没了。
这是父亲第一次认真看李别子,第一次仔细听着他的每一句话,第一次感到温暖,感到亲切,感到了感动。看到李别子竟然快要落下泪来,他感到很是意外,又很是不安,于是走到李别子跟前,拉住李别子的手,说:“叔,咱不哭,不给狗日的看笑话!咱不死,好好活着,遇着机会,一起回家!”
父亲的话让李别子感到意外,他没想到这样的话能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便立刻捏紧了父亲的手,赞同地用力点了点头。
人们很快就发现,父亲像换了一个人。他不再垂头丧气地一个人缩着,像只霜打的茄子。他开始主动和别人说话,听别人东拉西扯,有时还会发出会心的笑声。他眼神变得沉稳、冷静,就连面对着蒋排长,也没有了从前的恐惧,甚至流露出一丝仇恨和杀气。原本耷拉着的脑袋也高高地昂起,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充满生气。这让李别子很是兴奋,拍着他的肩膀说:“对!大老爷们儿就该这样,走起路两个卵蛋碰得叮当响,放个屁地上砸个坑!甭让兔孙孩子王八羔子小看了咱爷们儿!”
父亲不再对李别子冷言冷语,看着李别子的目光也充满了热情,充满了欣赏。李别子仍然帮他,他也还是拒绝:“叔,我能行!”便把该干的事情干好。他甚至学着关心别人,帮助别人。他给李别子端水、打饭、洗衣服。这让李别子常常不知所措,连手脚都找不到放置的地方。
在与父亲的相处中,李别子度过了他一生最温馨的时光。李别子不知道,当面嘻嘻哈哈的父亲,却时常躲在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发愣。
父亲追悔莫及,甚至痛不欲生。他不是后悔他的逃跑,也不是后悔不该听戏延误了逃跑的时机,而是后悔自己向蒋排长求情,死乞白赖地求情。他无法原谅自己,甚至痛恨自己,他知道一切事情都不可能重来一遍。如果可以,他宁愿和蒋排长拼个刺刀见红,虽然自己不是对手,大不了就是一死,总比这样耻辱地活着要强得多。这让他遭受着极大的折磨,让他透不过气来。他隐隐地感到,总有一天自己要和姓蒋的一决生死,来洗雪自己的羞辱。
他没有想到,没容他报仇,更大的仇恨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