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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杀鸡不只是为了儆猴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09-24 00:49:31      字数:5045

  没等父亲笑出声来,他就知道了什么是苦不堪言。狗日的蒋排长不光是训练队列,还有紧急集合、匍匐前进、急行军、挖战壕、打靶、刺杀、野外生存好多名堂来修理他。
  先是紧急集合,摸爬滚打了整整一天,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躺在床上已是有出气没回气的了。突然一个集合号,就赶紧往起爬,还要在五分钟内穿好衣服,打好背包,站到广场上。这是他无法做到的,就连李别子也无力帮他,只能勉强完成自己的任务。他不是来不及打背包,直接抱着被子跑出去,就是穿反了裤子或鞋子,所有的扣子都没有扣上。为此他吃尽了苦头,蒋排长手中的鞭子,每次都能打到他的身上。更加让他无法接受的是,紧急集合就紧急集合嘛,但在大家都紧急集合之后,他刚刚脱了衣服躺下,蒋排长就来到床前一挥鞭子:“你!紧急集合!”这是对他的额外关照。
  接下来的挖战壕、急行军、野外生存,他都因有李别子帮着,都算蒙混了过去。他这时候已不再拒绝李别子的帮助了,他慢慢知道,很多事情并不是有了雄心壮志就能解决的,有些气能争得起,有些气还确实争不起。他的心比天高,但又命比纸薄,一心想着要强,却偏偏体力不争气,只好任由李别子屡屡得逞。
  到了练刺杀,蒋排长要单个训练,第一个便点了父亲。父亲哪里知道,蒋排长早已动了杀机,第一个点他,就是要拿他当活靶子,杀鸡给猴子们看的。
  这原本就是蒋排长的训练方法。每次到训练刺杀,他总是首先找出一个看起来最窝囊的士兵,来给大家作示范。之所以要找最窝囊的,是因为窝囊废没什么大用,就是上了战场,也只能当个炮灰,不如用来当成活靶子,让他给大家做个警示,也算派上了一点用场。再一点就是窝囊废更好对付,打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使大家能够充分地看清楚各个动作的要领,也便于学习、领会和掌握。每次训练下来,第一个被选中的,都是被抬着下去的。没有死的,也都成了重伤,筋骨俱断,奄奄一息。蒋排长可不管这么多,他该干什么,接着干什么,在他的眼里,无异于打破了一个练拳头的沙袋,不能怪我的拳头硬,只怨沙袋不结实。
  只看父亲的体格,要挑的第一个就非他莫属。而蒋排长选他,还有另一个原因。
  蒋排长第一次看到他,一眼就认定他是个公子哥,银样蜡枪头,最让他看着不顺眼的那种人。等到他在赵三的撺掇下逃跑,蒋排长已经准备好了子弹,但由于李别子的从中作梗没能打出去,此后便越看越碍眼,恨不得他早点死了,落得个清静。令蒋排长大为光火的是,他居然一步一步熬了下来,这让他既气不过又感到刺激,更加激起了他的斗志。他要好好看看,父亲是怎样黔驴技穷,最终把小命丢在他手里的,如同一只老猫,玩弄一只可怜的耗子。
  父亲早有思想准备,知道蒋排长总是和他过不去,叫他出列一点也不意外。但他对第一个被叫出来的后果,严重地估计不足,还以为只不过又是一场皮肉之苦,就紧咬牙关,雄赳赳地站了出去。
  蒋排长目光如炬,立刻透出一股杀气。
  “等一等!”
  蒋排长正要动手,李别子大叫了一声,打断了他。
  李别子走出队列:“我说排长,咱吃柿子可不能专捡软的捏,你也来个硬的试试呀!”
  “说得好!”
  蒋排长带兵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向他叫阵,不由得兴奋异常,每个细胞跳跃着争斗的火花。
  李别子换下父亲,接过木枪,拉开架势,和蒋排长对峙。
  蒋排长不等李别子集中精神,一招直捣黄龙,直刺李别子的心窝——
  “着!”
  随着蒋排长的一声大喝,李别子应声向后倒下,四脚朝天,甩出六尺开外,手中的木枪被扔出一丈多远。
  “起来!”
  李别子眼冒金星,顿觉天旋地转,却仍然一咬牙,一个五龙绞柱,站了起来。
  “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暗算老子!”
  “有本事就把老子干倒,别说那没用的!”
  “好!”李别子飞快捡回木枪,也不招呼,用尽力气,直向蒋排长刺去。
  蒋排长早已是身经百战,完全没把李别子放在眼里。看见李别子一枪刺来,他冷冷一笑,没有移动半步,就在李别子枪头将要刺中的瞬间,他一个闪身躲过枪头,泥鳅一样贴着李别子滑开了。李别子扑了个空,立足未稳,蒋排长回身把枪托一甩,正砸在李别子的后背。李别子不由两脚腾空,向前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再来!”
  李别子起身吐出啃在嘴里的泥巴,正要捡枪,不觉犹豫了一下。
  “怎么,熊了?”
  李别子冷冷一笑:“有本事把孝棍子扔了,和老子比比拳脚!敢吗?”
  “笑话!”蒋排长毫不犹豫地把木枪扔出老远,“来,小子!”
  李别子不敢大意,暗暗气沉丹田,来了一个怀抱琵琶的招式,两眼盯住蒋排长。蒋排长大喝一声,舞动双掌,脚下生风,步步向李别子逼近,一个“双龙戏珠”直取李别子的面门。李别子不敢怠慢,左手抱拳,自下往上一拨,挡开蒋排长的手臂,右手握拳,同时击出。
  “来得好!”蒋排长大叫一声,侧身让过李别子的右拳,同时右拳变掌,钳住李别子右臂,上边一个顺手牵羊,脚下一个扫堂腿,李别子就像麻袋一样被摔了出去。
  只这一个回合,李别子便知自己不是蒋排长的对手,但是——
  “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有本事就跟老子比比摔跤,敢不敢?”
  “哼!”面对这样一个手下败将,蒋排长一声冷笑,“随你的便,还有什么本事,尽管放马过来。”
  “那咱们死摔。”
  “好!”
  摔跤有“死摔”、“活摔”两种,所谓“活摔”类似于现在的自由摔跤,比的是技巧;所谓“死摔”是两个人先抱在一起再开始摔,类似于相扑,比的是蛮力。
  蒋排长大意失荆州,完全低估了对手。刚和李别子抱在一起,李别子“嗨——”的一声,猛地勒紧双臂。蒋排长粹不及防,身体被李别子抱得嘎嘎作响,面目潮红,没等他缓过气来,即被李别子抱起就地旋转起来,像个陀螺,越转越快,接着猛一甩手,把蒋排长甩出一丈开外。
  蒋排长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你狗日的!”随即拔出手枪,推弹上膛,指向李别子——
  “好!”场外一声喝彩,使蒋排长不得不停了下来。
  李别子暗暗松了口气,不觉口中一咸,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十五、噩梦比现实更残酷
  
  喝彩的是连长。
  连长早就来到了场外,静静地观察了很久,李别子和蒋排长练刺杀、比武功、摔跤角力,全被他看在眼里,心中一阵阵惊喜。看到蒋排长拔抢就要杀人,连忙上前制止。
  其实连长本不想让蒋排长做教官的。这小子从来不把人当回事,不是闹出人命,就是致人伤残,常常捅出篓子。但是连长又不得不任用蒋排长,蒋排长虽然心狠手辣,但确实有些训练新兵的真本事。经他带出来的新兵,似乎都被注射了兴奋剂,个个如狼似虎,极具战斗力。他不得不承认蒋排长确实是个出色的教官,但这是战时,兵源急缺,他手下的每个士兵都显得异常金贵。这也并非是连长爱兵如子,只不过这些兵个顶个的都是他的本钱,他实在不忍心在训练中造成减员。因此他虽然任用蒋排长做教官,但对他又不放心,总在暗中观察。
  他这一叫喊,蒋排长也不好当着他的面杀人了,毕竟是自己输了,确实理亏。好在李别子看到有人救驾,精神一放松,顿觉天旋地转,吐出一口血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倒给蒋排长捞回了几分面子。
  蒋排长满意地收起枪,例行公事地向连长报告训练情况。连长随即命令,把李别子送进了医护队。
  李别子伤得不轻,断了两根肋骨,其中一根插进了肺里,形成了血胸。幸亏送来及时,医生救治得法,才无生命危险。
  李别子的受伤,让父亲感到了害怕。他明白,若不是李别子换下他,他的小命早就不保了。他感激李别子挺身而出,替他挡下了蒋排长那一枪,但同时也感到,自己躲过初一,定然逃不过十五,早晚会死在蒋排长的手里。
  父亲来到医护队,表情凝重地在李别子的床边坐下,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李别子反过来安慰他:“没事!没事!没球啥事,过两天就好了。”
  父亲正要说点什么,连长已经进来了。李别子呲着牙想折起来,没有成功,被连长止住了:“躺着吧,别动。”李别子对父亲说:“扶我起来,给长官磕个头!”
  父亲上前去扶李别子,看到连长摆了摆手,顺势停下了。李别子不依,涨红着脸喊道:“扶我起来!什么都能欠,咱不能欠下人情!”父亲见推辞不过,只好再次上前,又被连长止住了。
  父亲左右为难,刚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他来替李别子磕头还了连长的人情,但立即被他否定了。李别子毕竟是个下人,他为了一个下人给人家磕头,未免有些掉价,因此他再次折中了一下,规规矩矩地给连长敬了一个军礼。
  连长点点头,看了父亲一眼,拍拍李别子的肩膀:“其实,你不欠我什么人情,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我们今后就是同生共死的弟兄了,好好干。你,就当个班长吧!”
  “不干!”连长说的本是一句平常的话,李别子却认起真来,听到“同生共死”几个字,又听说让他当班长,立即提出了异议:“当了你封的官,就得替你卖命。我只有一条命,已经给了他了,没法再给你了……”
  连长一下来了兴趣:“哦?他是你的什么人?”
  “少东家。我要是死了,谁来照顾他?”
  连长早就注意到李别子和父亲的关系不一般,李别子总在照料着父亲,现在才彻底明白了二人的关系,不由对李别子敬重了几分。他更坚定地再次拍了拍李别子的肩膀,说:“我答应你,你死了,我会照顾他。我死了,还有弟兄们。”
  父亲并没有在意连长的这一番肺腑之言,从医疗队出来,越想越感到后怕,眼前不断闪现出蒋排长凶神恶煞的摸样。一会儿感到蒋排长那一枪,是桶在自己的身上;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被蒋排长像拎小鸡一样,高高地举起,又重重地抛下,摔得他五脏俱裂,七窍出血。他觉得这对他只是早晚的事,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发生。他感到了死亡的气息正在逼近。知道了要死,却不知道死在什么时候,怎么个死法,也许比死亡本身更为可怕。他深深地恐惧着,而且越来越强烈。其实他也不是怕死,也不是没想到去死,只是觉得这样死了,死得太不值当,让他太不甘心。他再次想到了牢中的爷爷,想到奶奶这时不知是死是活,想到新婚三个月的妻子,如何度过他不在家的这些日子。
  接连几天他都从噩梦中醒来,一会儿是他命丧黄泉,一家人为他呼天抢地的哭嚎;一会儿是奶奶不堪重负,上吊自尽;一会儿又是母亲在娘家人的威逼下,上了别人的花轿……如果说他面对现实还能控制自己的话,那么这些噩梦就彻底地让他崩溃了。
  “不行,我必须回去!”
  他打定了逃走的主意,便开始留心周围的一切,观察别人的一举一动,寻找出逃的可趁之机。
  让他为难的是,是否要将出逃的计划告诉李别子,他思来想去,认为各有利弊,最终决定,瞒着李别子为好。他担心李别子从中阻挠,打乱了自己的计划。他要自己做主。
  这是他的又一个错误的选择。
  连队驻扎在小李村,村前村后共有两条路,一条通向五里外的秋凉镇,一条通往后山,进可攻,退可守。他的计划是从村前出去,到了镇上换上老百姓的便衣,再一路打听着道路回家。要实现这个计划,首先是要通过驻地和村口的两道岗哨。他经过连日来的观察,终于找到了出村的办法。
  兵营设在一家大户人家的祠堂里,隔壁的小院是连部,除了连长、连副几个当官的,还有医护队、炊事班、勤务兵驻在里边。前边是一个打谷场,正是他们受训的地方。
  他发现,每天午饭过后,伙夫头老蔡总要从连队选个人,挑着两个箩筐到镇上买菜。他本来希望老蔡能选中他,等到了镇上再找机会逃走。老蔡一来选人,他总是站在门边,但老蔡一看他的身板,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使他一次次失去了机会。几天下来,他再也不指望老蔡了,但他想利用老蔡。
  出第一道岗哨很容易,李别子躺在医护队,他去探望顺理成章。等进了医护队,他坐在李别子的床边,等着老蔡出门。老蔡前脚走,他后脚跟出来。这时老蔡已经选好了挑箩筐的,老蔡和挑箩筐的前边走,他刚好从连部出来,大大方方地跟在后面。老蔡以为他是哪个当官的让他到镇上办事,就一起同行。他提出替同伴挑箩筐,当然老蔡也高兴,就说说笑笑地出了村。到了岗哨,哨兵问了一声“一起的”,老蔡应了一声“对”,哨兵也不深问,就顺利地过了关。
  他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容易就出了村。到了镇上,老蔡又主动提出分开行动,各去办各的事,他就轻而易举地彻底自由了。下面的问题,是换成便衣,然后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他在镇上拐来拐去,希望能看到谁家的院子里晾着衣服,能够偷上一身,却偏偏没有看到。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锣鼓家伙的声音。
  这声音如同天籁,一下把他吸引了,接着便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他一听便知是《文昭关》,讲的是伍子胥过昭关出逃的故事。这是父亲非常喜欢的一出戏。他完全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和逃难的伍子胥并没有什么区别,正处于生死关头。他居然不再想法找衣服,而是静静地听戏。
  演员的唱腔还行,可惜唱的板眼不够,要是能再拖长一点就好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上。他最烦这种时候被人打搅,愤愤地转过头去,一下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本来完全可以逃走的,但他痴迷的戏剧又一次害了他,还没有听到两袋烟的功夫,就被转悠到此的蒋排长逮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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