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肉包子打狗打住狼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09-23 10:20:25 字数:4792
县长本是绿林出身,后来投了革命党,因为有些身手,枪法过人,就给一位革命党要员当了保镖。等到拿下陕州,革命党一时缺乏可靠的人手,考虑到他曾跟随要员多年,多少也学会了一些韬略,就委派他当了卢陵县的县长。谁知他只是学会了一些皮毛,并没有什么真本事,只能做些表面文章。要员每到一处都要训话,他也每到一处就训话,但他不是政治家,讲不通大道理,就讲小道理,小道理也讲不清了,就干脆不讲理了,只会日娘骂老子地训人,而且一训就是老半天,直到自己骂累了为止。好在他上任时带了一个连的革命军,几个头目又都是他的铁杆弟兄,枪杆子里边出政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才得以稳住局面。好在那时的主要政务无非是要钱、要粮、要壮丁,他有这些枪杆子撑着,在这个偏远的小县,没人敢真的和他叫板,所以他的政绩还算说得过去。
这天,他正在和几个部下喝酒,勤务兵进来通报,严参议的二太太求见,这使他感到很是意外。上任之初,他曾经三次去拜访过严参议,想请严参议给自己装装门面,到他的县衙帮他,以便那些仕绅们乖乖听从他的吩咐,但严参议根本不给他什么面子,一再借故推脱。碰了这样的钉子,让他很是生气。几个手下便建议他不必和老家伙罗嗦,一根绳子捆了由不得他不来。但他顾忌到人家毕竟是省府参议,帮人不行,但坏事还是可以的,就没敢造次。小翠的意外造访,让他一下来了兴致。
小翠今天刻意打扮了一番,身穿淡青色碎花缎子旗袍,外罩月白轻纱坎肩,脚穿一双墨绿绣花鞋,显得十分得体。她尽管已经年近半百,但由于保养得很好,今天又精心涂抹了一层脂粉,恰到好处的遮掩了一些痕迹,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十岁。
县长本来就带着三分醉意了,看到小翠不免有些发呆。在这个边远的小县,难得见到这样的美人。小翠立即察觉到了,干咳了一声,才把县长出窍的魂魄叫回去。
小翠说明来意,县长本来有些失望,但此时他已经顾不了许多了,被美色撩拨得心猿意马,就不加思索地应承下来,答应一定尽快复查冯天猫的案件。小翠看到已经有了几分眉目,就起身告辞,走到县长身边时,给县长使了个眼色,示意县长注意自己落在座上的手绢。
县长显然会错了意,以为那手绢是故意留给他的信物,等不得小翠出门,就快步上前捡起来,放在鼻子上一阵乱嗅。等他定下神,这才发现,座位上还有四根黄灿灿的金条。
小翠本来向冯毛氏要的是十根金条,但冯毛氏变卖了一大半家产,只换了九根,本来冯毛氏还有两根,可以送来十根的,但她总觉得小翠会昧下两根来,就只送了八根。而小翠本打算拿到十根,送给县长五根,自己得五根的。她认为这是她该得的,冯家的产业本来就该有她的份。但冯毛氏缺斤短两,打乱了她的计划。想想天猫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忍痛拿了五根来见县长。等见了县长,看到县长如此热情,便又想到也许用不了那么多,就又暗暗拿了一根出来,因此成了四根。
在摇曳的金光下,县长一下紧张起来,一下拿到这么多金条,让他喜出望外,捧到眼前仔细端详。
等他平静下来,才感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这金条还指不定是谁的。虽然他答应小翠复查冯天猫的案件,但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并没有真正往心里去。冯天猫的案件是他老丈人办的,又是他不加审理就判了刑,如果翻了案,等于他拿自己拳头捣自己的眼窝。本来他这个县长就有人不服气,这样以来,就难免被人抓住小辫子,要是到上司那里告上一状,无论事大事小都是个麻烦。但如果不给冯天猫翻案,他岂不是狗咬尿泡空欢喜,这些金条就得再让人家拿回去了。
他一时左右为难,仔细想了一夜,仍然难做取舍。直到天亮,他才想到了秘书周杰。这家伙头脑灵活,而且对他忠心耿耿,不妨让他出出主意。
周秘书果然非同一般,听罢事情的原委,立即看出了更深层次的问题:即使他给冯天猫翻了案,这些金条也是不能收的,因为这钱是严参议的姨太太送的,一个小女人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金条,一定是严参议让送的。严参议送金条自己又不出面,显然给自己留有后路,说不定这金条就是诱饵,其中必有蹊跷。他可是省府参议,有着通天之能,如果告上一个黑状,县长可就吉凶难料了。
县长倒吸一口凉气,沮丧地跌坐在椅子上,说:“看来,金条也只能退回去了!”
周秘书淡淡一笑:“也有两全之策可用的。”
“哦!快说!”
“您只要给严参议写上一封信,就说他的姨太太向你行贿,为囚犯开脱,就可以将金条充公,还要请他对家人多加管教。这样一来,他就会自己觉得理亏,绝对不会把事情拿到台面上。即使他说出来,大人也有回旋余地,既不必为冯天猫翻案,又可以得到这些金条。”
县长大喜,连忙让周秘书以自己名义起草书信。
周秘书随即取出纸笔,写道:
严参议钧鉴:
今有尊夫人送来金条四根,并致兄台之意,欲令开释重囚。在下因受命于党国,实不敢枉法擅权,敬请海涵。本当退还重礼,无奈国库空虚,难应抗战之需,只好擅自借用,日后国难平定,定当如数奉还。
深感不恭,乞勿怪罪,并请尊夫人宽宥!
严参议看罢书信,鼻子都气歪了,当即写下休书,把小翠赶出家门。小翠一时无家可归,又担心冯毛氏找上门来给她算账,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带着剩下的四根金条,连夜离开了当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冯毛氏听到小翠出逃的消息,再次昏死了过去,眼看就要咽下那口气了,却又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她要救回儿子,救下冯家的香火,冯家的希望。但她已经是有气无力,实在下不了床了,只好把儿媳冯张氏叫到了床前,做了安排。这个家只能靠冯张氏了。
接受了救夫的重任,冯张氏一下为难起来。她本来就没有什么主见,在娘家听父母的,出嫁又听婆婆的,如今却要自己做主,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能力。想来想去,她决定先回娘家和父母商量商量。还是他的母亲有主见,立即给她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到县城去找她的表弟周杰。周杰在县衙当秘书,听说如今是县长跟前的红人,一定可以帮上忙的。第二天天刚亮,冯张氏就坐着轿子一颠一颠地进城了。
十三、好死不如赖活着
父亲的每一天,几乎都要面临着生与死的考验。他被几度辗转,由马车改乘汽车,再由汽车改为步行,又改乘轮船,最后再步行,总算来到了驻地。
这时的父亲,早已精疲力竭,彻底崩溃了。
他要过的第一关是吃饭。这个看似再简单不过的事情,都成他最难完成的任务。每到吃饭的时候,他都要望着碗里的饭菜,一阵阵作呕。在他看来,这些完全是猪狗不吃的东西,却硬要他塞进肚子里,不但他的肠胃无法接受,而且在心理上,也是对他的极大侮辱。开始时他拒绝吃饭,由于没有能量,他浑身无力,直至虚脱,他还不知道那是因为饥饿造成的。若不是李别子凶神一样逼着他,他可能饿死也不会吃那些东西。几天下来,他渐渐有了一点食欲,知道了饥饿远比那些食物更可怕,才勉强进食,半死不活地挺了过来。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他死去活来,那就是坐汽车。运兵的汽车本来是敞开的,跑起来空气流通,也不会有多么难受。但这是在战时,担心暴露目标,就用帆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再在帆布上加些花花绿绿的伪装,车内密不透风。他一上车,就被车内浓重的汗臭味熏得喘不过起来。一辆车要拉两个排的人,每个人只有自己身体占据的那么一点空间,他又肠胃不适,很快就开始呕吐。别人立即受到了传染,呕吐声响成一片。开车的根本顾不了这些,只管开他的车,只要不翻车就一直往前开,在崎岖的山路上颠来晃去。等到停车,父亲连胆汁都吐光了,软成了一滩泥,被李别子拖下车来。
接下来的两天,开始急行军。他因为有李别子替他扛着背包、干粮,轻装上阵,还算没有掉队。但是三十里路走下来,他的脚掌就打满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棘藜上,钻心的疼。实在忍不住了,刚坐下来喘口气,就听到蒋排长一声大喝:“快走!当心老子毙了你!”
听到蒋排长的吼声,李别子只好停下来,等他晃到身边,伸手拖上他,跟上急行的队伍。渐渐地他麻木了,开始出现幻觉,灵魂好像已经出窍,只是机械地被拖着向前移动着脚步。
等到了驻地,他的身体已经垮了,没有了丝毫活力。他常常想到了死,甚至羡慕赵三,可以不必像他一样活受罪。他开始痛恨李别子,为什么不让他跳进河里,说不定他可以逃掉的,即使逃不掉,大不了就是血往河里一流,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他仔细比较了各种死法,还是饿死最好,反正那些东西难以下咽,就又开始不吃东西。
这下可急坏了李别子。李别子本来就是个粗人,做别人思想工作不是他的强项,加上父亲正对他怀恨在心,抵触情绪极大,几番努力之后,毫无效果。李别子万般无奈,只好动了粗,把饭硬往父亲的嘴里塞,但父亲已经抱定了求死之心,李别子前边塞进去,父亲后边吐出来。李别子这下彻底火了,一个耳光扇下去,父亲的脸上立刻长出一个血红的手印来。
李别子开始大骂:“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想死就死吧,留着也没什么用!你老子那么能干,怎么就生下你这个窝囊废!你个兔孙孩子,就是个讨债鬼,白养了你十几年!你说说看,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害了多少人?你老子白养你了,你不给他养老送终,还要让他为你操心。你媳妇刚嫁给你三个月,就得为你个兔孙孩子守寡。你还害得老子跟着你受罪,你说,我前世欠了你什么!你个害人的讨债鬼!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
李别子本来是对父亲彻底绝望了,才把一肚子的牢骚全部发出来,没想到歪打正着,倒把父亲唤醒了。父亲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想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还有一大家子在等着他,想到了自己还有很多责任。死了虽然简单,但自己根本无权去死,还必须去尽到这些责任,不由又号啕大哭起来。
哭过之后,他擦干了眼泪,自己爬了起来,端起李别子扔下的饭碗,把里边的东西一股脑吞了下去。
父亲仿佛在顷刻之间长大了,他开始自己打饭,自己铺床、叠被,自己洗衣服,自己打背包,自己背装备,所有的事情都要自己做,不让李别子插手。
他的变化,让李别子一时难以适应,转不过弯来。李别子帮他打来的饭,他要么不接,要么干脆扣进饭桶,自己重新再打。早上起了床,李别子习惯性的先给他打背包,却被他抢过来,自己打。他笨手笨脚的,根本打不好,但就是不让李别子插手,害得李别子看着干着急。直到最后他还是打不好,被李别子不由分说的抢过来,从头再来打一遍,三把两把,背包就打成了。他却不领情,重新解开,自己再打。几番折腾下来,他居然自己学会了。
开始几天,李别子认为这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在赌气。在他看来,父亲那是在给他添乱,本来三把两把的活,因为父亲的介入变得复杂起来,让他多费几番折腾。有时他一生气,就强忍住不出手,等着父亲干不成了,来求他帮忙,但总是等不到,最后还是自己实在看不下去,抢过来自己干。但等他干完之后,父亲总是把他的劳动成果归零,自己从头再来。这让李别子很是不自在。过不了几天,父亲的活都能自己做了,李别子感到很是失落,仍然忍不住观察着,指点着。父亲却从不领他的情,甚至不和他说话。
李别子开始反省自己,觉得问题应该是出在自己身上,应该是自己那天不该打父亲,应该是不该把父亲骂得那么难听,应该是平时给父亲说话的态度不好,让父亲记了仇……他几次都想找个机会给父亲解释一下,以便能够原谅他,同他和好,允许他帮着干活。他一遍又一遍地揣摩着措辞,并烂熟于心,但到了父亲跟前几次,始终拉不下老脸,每次话到嘴边,总是干张嘴,发不出声音。
“唉!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
李别子这次不是骂父亲,而是骂他自己没用,不会说道歉的话。
其实父亲并不是和李别子赌气,更没有因为李别子那天打他骂他,和李别子记了仇。不搭理李别子,主要是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李别子,而李别子偏偏咸吃萝卜淡操心,总是来烦他。自己也是娶媳妇大汉子了,而李别子还把他当成小孩子,让他很不舒服。
父亲还真的是个小孩子,一开始军训,便被打出了原形。
前两天训练的科目是队列,他感到很轻松。他年纪轻,脑子活,接受新鲜玩意儿自然也快,立正、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齐步走、跑步走、立定、向右看齐,他掌握的是最好的。他偷眼看看李别子,李别子常常左右不分,闹出不少笑话,最后总是被蒋排长揪出来当众示范,就更加不行了,狗熊一样转来转去,引起阵阵哄笑。父亲暗暗窃喜:你不是能嘛,来两个向后转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