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打折胳膊在袖里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09-22 15:03:30 字数:3657
冯天猫被抓,他的老娘冯毛氏一下晕了过去。
冯毛氏的娘家原是镇上的望族,由于早年丧父,其母不善经营,不知开源,只会节流,仍然免不了坐吃山空,家道中落。冯毛氏从小就在省吃俭用的环境中长大,又是家中老大,因此十分勤劳,女红尤为出色。直到嫁到冯家,作了大奶奶,丈夫中了举人,富甲一方时,习惯仍然未改。每天早上起了床,丫环、仆女伺候梳洗完毕,又坐回床上做鞋子。开始也只是给丈夫、公婆做,后来鞋多的穿不完了,就给丈夫的小婆穿,给丫环穿、给长工穿,再穿不完时就让仆人拿到街上去卖。仆人刚摆开摊子还没开口,就有人已经替他吆喝了:“都来买啊,冯举人太太的鞋!”不少好事的就围上来起哄,大家竞相叫价,就像是在竞拍,多出三、四文钱买了,买到的和买不到的都嘻嘻哈哈地散去。
冯毛氏先后生了三个儿女,但一个也没有养活。天猫本来不是她生的,是冯举人和丫环小翠偷情的孽种。冯举人觉得小翠的大肚子不好看,就在一处独院安排小翠住下,让一个贴心的老妈子照顾着,同时让大太太冯毛氏也装作怀了孕,在肚皮上弄虚作假,等小翠一分娩,就把孩子抱到了冯毛氏的床上,冯天猫就成了嫡出的大公子了。也许是丫头生的命贱,天猫反倒活了下来。冯举人本想将小翠收了房纳为妾室,但冯毛氏担心小翠母以子贵,危及自身的地位,寻死觅活地不同意。冯举人自感理亏,只好作罢。恰在此时,同科举人严世武想纳小妾,冯举人就做了个顺水人情,把小翠正儿八经地嫁了过去。
冯毛氏有了安全感,对天猫的抚养就更加上心,虽说不是亲生,但毕竟就这么一根独苗,仍然视如己出,呵护有加。日子一久,似乎忘掉了小翠这么一档子事,天猫就真的成了冯毛氏生养的了。特别是冯举人死后,天猫就更成了冯毛氏的心头肉,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
虽说天猫是个败家子,但再怎么说也是冯家唯一的希望。加上天猫至今已经三十好几的了,虽然也娶三房妻妾,但一个个都是不声不响,连屁也没放出一个来。因此,天猫的责任显得重大无比,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冯家就彻底绝了后,断了香火了。
冯毛氏喝过大夫开出的几剂汤药,三魂六魄才都一一归了位,便不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哭,一改往日的风范,一下子变得坚强起来,忍痛卖掉了一处二十亩田产,凑足二百大洋,坐着轿子进了县城。
她先是打点了看守、牢头,免得天猫在牢里受苦,接着便四处托人疏通关系,试图去找县长,救出天猫。没有想到的是,请吃饭有人吃,给钱更有人接,但真正办事的人却找不出一个来。眼看着二百大洋就要全部打了水漂了,连县长的面还没有见到,最后连那些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从她手里拿走白花花银元的人,也一个都找不到了。
冯毛氏再次感到了绝望,若不是想起了严世武,真的就要崩溃了。
严世武虽然名中带个“武”字,却是个十足的儒生,从小就文若处子,苦读圣贤书,刚刚二十一岁那年,就和冯举人同科中了举人,在当地的名气远远大过了冯举人,而且仕途通达。不到三十岁,因为原任知县告老还乡,就被知府保举,当上了知县,成为当地的父母官。
可惜好景不长,革命党来了,他的知县也就当到了头。好在他早知道大势已去,没等革命党动手,就主动捧着大印交到了陕州专区国民政府,并且交割了县衙的全部财产,被认定为开明人士,给了一个省府参议的虚衔,从此赋闲在家。
听到冯毛氏求见,严参议也不好拒绝,就让冯毛氏在客厅相见。冯毛氏一见严参议,立即跪倒在地,大放悲声。
这让严参议很是恼火。冯毛氏这样在他家里大哭,不仅有失礼仪,而且会带来晦气。但他仍旧沉住气,缓缓说道:“冯夫人请起,有事起来说话。”
冯毛氏显然没有看出严参议的反感,一来是连日来太多的委屈无处诉说,把严参议当成了倾泄苦水的垃圾桶,二来她以为哭得越伤心,才越能打动严参议的同情心,就越发哭了起来。严参议一再好言相劝,她却一发不可收,变本加厉起来。严参议在一大早平白无故被人哭这一场,终于忍无可忍,慢慢站了起来,说:“冯夫人慢哭!鄙人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眼看严参议拂袖而去,冯毛氏立即止住哭声,连忙上前拦住严参议:“求求严老爷!看在我死去的男人面上,一定要救我儿子一命!”
“世兄怎么了?”严参议这才止住步,回身坐下,“冯夫人请坐下说话!”
冯毛氏哪里敢坐,站着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严参议听罢,却是一言不发。冯毛氏等了又等,终于沉不住气了,又求严参议看在冯举人面上,救救她儿子。
严参议深感为难,已故的同僚之子有事,不好不去帮忙,但问题出在现在的县长是行伍出身,胸无点墨,是个十足的酒色之徒,他实在羞于与之为伍。如今却要让他去找县长,他实在拉不下这张脸。但冯毛氏毕竟是同僚的遗孀,若是拒不帮忙,未免显得不够宽厚。于是幽幽地说道:“唉!世兄处事实在荒唐!如今这事,实实让人为难啊……”
严参议本来已打算出手相助了,他的话还有下文,但冯毛氏一听这话,认为人家拒绝了,又立即跪下了:“严老爷!求你看在我男人,看在,看在,看在小翠的面子上,一定救救我儿子!”
冯毛氏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初严参议和小翠入了洞房,才知道他满怀感激的冯举人送给他的,原来只是一碗过水面,并非原想的黄花大姑娘,无奈木已成舟,又不好张扬,否则就会成为他人的笑柄,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后就对冯举人心存芥蒂,对小翠也不理不问。好在小翠机灵过人,善于察言观色,事事殷勤,处处讨好,所以才没有被休,冷一阵热一阵地留在了身边。如今冯毛氏提到这茬,无疑揭开了严参议的伤疤,严参议不由得恼羞成怒:“冯夫人!我与冯砚兄本只是君子之交,你怎可如此强人所难!”
冯毛氏眼看求情无用,一时没了主张,猛然想起自己身上剩下的那五十多块大洋,连忙提溜出来,说:“严老爷先用着,我再回去拿些来!”
严参议一见大洋,顿时怒不可遏:“简直,简直是岂有此理!来人!送客!”
等冯毛氏迷瞪过来时,严参议早已离开了,严府的仆人正恭恭敬敬地请她拿着大洋离开。这让她感到莫名其妙,又觉得无地自容,只好红着老脸往外走。这时屏风后闪出一个人来,示意仆人退下。冯毛氏回头一看,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笑吟吟的看着她。
“你是……”
“大太太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都记不起来了!”女人露出几分刻薄的表情来。
“哦!”冯毛氏恍然大悟,“你是小翠!”
“你叫我什么?”冯毛氏本来想上前拉住小翠的手,表示一下亲热,不料小翠却抽身躲开,在主人的位置上坐下了。
眼前的这个女人,显然不是那个任她打骂的那个狐狸精丫头了。当初小翠一分娩,孩子就被抱走了,她多次想看看儿子,却一次次招来冯毛氏的大骂,直到被嫁了出来,也没看上一眼。虽然时隔三十多年,但小翠依旧耿耿于怀。
看着这个盛气凌人的女人,冯毛氏一下心虚了,但她顾不得这些,就像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要立即抓住。她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看我这张嘴!严太太!严夫人!快快救救咱儿子吧!”
小翠连忙止住冯毛氏,紧张地到门外张望了一下,才又踱着步回来,在主位坐下,用手绢弹弹裙摆,似笑非笑的问道:“咱儿子?我什么时候有儿子了!?怎么没听人说起过啊?”
面对小翠的非难,冯毛氏老脸实在挂不住了,但为了能救人,她仍旧低声下气:“快别说这没意思的话了,救人要紧啊!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我的亲生儿子!”小翠不禁眼圈一红,压低声音,“他不是你亲生的吗?我哪有那个福气啊!我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小翠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冯毛氏连忙相劝:“都怪我不好!当初,唉!不说这些了吧!咱打折胳膊在袖里,再咋说还是自家人。赶紧想想办法,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小翠止住哭,擦干泪,仍旧不依不饶:“你不是能吗?怎么管教孩子的?竟让他出了这样的事,现在要救人用得上我这个狐狸精了!”
“好妹子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现在我,求你了!”冯毛氏只好再次跪下了。
小翠当然是要救冯天猫的,要不然就不会出来了。刚才听到冯毛氏的哭声,她向仆人打听之后,就悄悄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看到冯毛氏把事情办砸了,就赶紧出来。她刁难一下冯毛氏,只不过是为了报当初的仇怨罢了。现在要救人,她们可是完全一致的。看到冯毛氏在自己的脚下跪着,她窝了三十多年的怒气一下出尽了。她是个精明的女人,知道适可而止。如果她见好不收,冯毛氏这个蠢女人,闹不好会把她生有儿子的事嚷嚷开来,到那时可就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她拉起冯毛氏,让冯毛氏坐下,才说:“你刚才不该给老爷钱,他那人很是清高,这样他会觉得你在侮辱他。现在事情到了这份上,看来是指望不上他了!”
“这可咋办!”冯毛氏又要哭了。
“看来,”小翠不紧不慢地说,“只能我亲自去见县长了!”
“你……”冯毛氏将信将疑。
小翠立即拉下脸来:“我不去,你行吗!?”
冯毛氏感到自己又说错了话,又要抽自己嘴巴,被小翠止住了:“我和县长见过几面,他三次来拜会老爷,都是我在边上应酬的。我去见他,他自然会给几分薄面。只是,我这做小的可没啥家底,空着手去,总不太好吧……”
“我给钱!我给钱!得多少?你说!”冯毛氏这次没有糊涂。
小翠没有马上说话,盘算了一下,然后果断地用两只手的食指比划了一个“十”字。
“十块大洋!”冯毛氏显然不大相信只要这么一丁点。
“你以为你买白菜啊!”小翠冷笑着否定了,“十根金条!”
“啊!”冯毛氏的腿一下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