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借来的刀能杀人,也能杀狗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09-19 21:53:49 字数:6068
爷爷这时已经冷静下来,眼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但他来不及反省自己,对家人送来的饭菜也懒得看上一眼,甚至对家人的哭喊声都置若罔闻。他在专心想着心思,在等一个人。直到这个人来到窗前,爷爷才开口让家人离开,他要给这个人说话。
这个人就是长工头李别子。
李别子来路不明,谁也说不清他是哪里人,从口音上判断,可能是山东的。李别子本来有名字,刚来村里时说过,但没人记住。因为他脾气暴躁,两句话不投机就会发怒,“兔孙孩子”、“王八羔子”地骂人,甚至常常动手,打起架难免互有伤害,他也就常常鼻青脸肿。当地把这种人叫做“别子”,李别子由此而得名。
李别子不知为何来到这里,不少人根据他的脾气,断定他杀了人,才逃来的。三年前,李别子背着他的干娘来到这里,住在村边的破庙里,仗着一身力气和干的一手好活,给别人打短工,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若不是因为他的干娘死了,他也不会来找爷爷。
他找爷爷的方式很特别,别的孝子见人就磕头。孝子头,遍地流。他却站在大门外,一声不吭,等爷爷出门。爷爷出来,他就迎上去,问爷爷:“你看我能值几个钱?”
爷爷没听明白,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如果爷爷觉得不吃亏,就替他埋了他干娘,他给爷爷当牛做马,但必须是用柏木棺材,因为他说过要让干娘用上的。
一口柏木棺材,能换一亩地,一般人根本用不起,李别子要让干娘用,爷爷很是惊讶,盯着李别子看了又看,爽快的答应了,而且用了自己的寿材,和伯父为奶奶准备的寿衣。
埋了干娘,李别子就来到爷爷家,让爷爷写卖身契。爷爷喊来中人,当面写好,李别子按下手印,手续算是办齐了。李别子也不说话,扭头就要出门,打算进长工的住处,却被爷爷叫住。爷爷付过中人的润笔费,送出门,才回到座位上,拿起刚刚写好的卖身契,放在油灯上烧了,才对发愣的李别子说:“我知道你也不是平地卧的鸟,只是困在了这里,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才卖身到我家。想在我家干就干,干啥活随你,干啥样是啥样,啥时候有高枝,你想飞就飞,连招呼也不用给我打。只是你得记住你是卖给我家的,不是我家欠你的,是你欠我家的。今后你要是犯了什么事,不能连累我一家老小。”
李别子听到这话,连忙给爷爷跪下,含着两眼泪,磕了个响头:“东家,有你这句话,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要是对不起你,天打五雷轰!”
李别子就这样留了下来。不少人都说,真是人有三昏三迷,爷爷那么一个精明人,却为个长工破那么大的财,实在是犯傻!爷爷只是听听,笑而不答。
爷爷一见到李别子,两眼立即放亮了:“就知道你要来!”
李别子也不答话,跪下给爷爷磕了个头,起身便走。爷爷连忙叫住,问他哪里去。
“杀了他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
“回来!”爷爷慌忙叫回李别子,“杀了他赔上你这条命,不值!”
“值!杀了他,我一个长工,换个财主,赚了!”
“你这样会连累全家的!”爷爷只好使出了杀手锏,李别子这才愤愤地折回来。
“你听我说,”爷爷耐心的劝说李别子,“我知道你重情重义,想帮我。但你要是杀了他,他们肯定会说是家里人支使的,全家都会坐牢。”
“那就便宜了他个兔孙孩子?留着他不是还要祸害咱家人?”
爷爷让李别子附耳上来,对他耳语了一番。
李别子将信将疑:“这行吗?”
李别子回到家,也不给人打招呼,径直进了爷爷的卧室,从床下拿出一个紫檀木的小箱子,将里边的细软扣在床上,出门进了库房,提出一桶三斤重的漆,也不搭理别人的问话,出了门来到冯家。
冯天猫这时正在外边大摆庆功宴,和一群狐朋狗友寻欢作乐。李别子直接让人带到冯天猫的老婆冯张氏面前,只说她男人让交给她箱子和漆。冯张氏虽然纳闷,但也没有多想,就让丫鬟把漆拿出去,把紫檀木小箱子放在了桌子上,打发李别子走了。
爷爷等李别子走后,约莫过有半个时辰,就提出要见镇长,说要交代烟土的下落。镇长喜出望外,急忙来见爷爷。爷爷却不着急,让拿来自己的水烟袋,一锅接一锅“唏溜”个没完。镇长实在沉不住气了,不断追问。爷爷过罢烟瘾,才说烟土在冯天猫家,本来两个人说好要对半分的,现在冯天猫想独吞,才把他往死里整。
镇长一听大怒,分明是爷爷借机报复,陷害冯天猫。爷爷说烟土是李别子送去的,若是不信,可以叫李别子来,一问便知。镇长原本不信爷爷的话,但为了让爷爷无话可说,命人叫来李别子,李别子说确实把烟土送到了冯家,冯天猫不在,交给了他老婆,是用爷爷的紫檀木箱子装的。看到李别子说得有鼻子有眼,镇长将信将疑,让人去冯家看看,若有,人赃俱拿;若没有,再来和爷爷算账。结果差役还真的带回了个空箱子,也带来了冯天猫的老婆冯张氏。
镇长看了箱子,上面确实有爷爷的名字,这才厉声问冯张氏:“这箱子是不是李别子送到你家的?”
“是的!”
“是不是还有三斤七两七大烟土?”
“不是三斤七两七大烟土,是三斤漆。”
冯天猫老婆说的没错,但镇长和在场的所有人却都听错了,把“三斤漆”听成了“三斤七”。由此大家都得出一个结论,爷爷说的确有其事,只是在分量上有些许出入。
镇长一蹦三尺高,原来冯天猫非要把爷爷投进监狱,就是要独吞大烟土,还把老子当枪使!老子差点上了这个小子的当!老子最恨的就是这种小人,决不能姑息养奸!
“来啊!把冯天猫捉拿归案!”
接着镇长又追问,大烟土的下落,冯张氏早已被镇长无缘无故的愤怒吓坏了,但还是实话实说:“我家没有大烟土了”。镇长又问,是不是让冯天猫给卖了,冯张氏说她确实不知道,冯天猫做事从来不和她商量的。镇长就让记录在案,让这女人画过押,赶出了镇公所。
冯天猫虽说刚当了半天的保长,但是人气却提高了不少,大家你来我往不停地敬酒下来,这时早已是酩酊大醉,躺在醉月楼的长椅上呼呼大睡。差役实在叫不醒,就兜头泼上了一盆冷水,冯天猫这才一激灵爬起来,随即又倒下了。差役只好把他架起来,拖到了镇公所。
看见冯天猫,镇长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大耳刮子扇了上去,他这才有了三分清醒,会说话了,但是七分依然醉着。
“烟土是不是卖了?”
“卖,卖了。”
“钱呢?”
“花了,花了!花完、了,就是不给你!”
冯天猫正处于意识混乱状态,神志不清,他还以为是哪个酒友问他卖房子、卖地的事,就信口胡说一通。但镇长可当了真,随即让冯天猫在口供上按了手印,打入牢房。可怜的冯天猫机关算尽,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也稀里糊涂地被人算计了。
第二天,冯天猫酒醒了,呼天抢地地大呼冤枉。他这一喊冤枉不要紧,实在气坏了镇长。这个混蛋,人证物证俱在,而且自己都已经供认不讳了,还居然敢喊冤枉,难道本镇长是个糊涂官吗?!于是下令差役对他一顿狂揍,他的小脸一下肿得就像卤过的猪头肉,又肥又腻。冯天猫哪吃过这样的苦头,杀猪一般地尖叫起来。镇长这才问他,到底冤不冤,他就来了个好汉不吃眼前亏,连说不冤。
于是木已成舟,冯天猫随即和爷爷一起被押往县衙。因为冯家已经被冯天猫挥霍过度,拿不出现大洋,就被没收了一所大院。
镇长飞马上报,破获贪污大案一起,抓获元凶两名,缴获现大洋八百块,没收房产一处。
县长接到来报,甚是欢喜,老丈人终于为自己长了脸,让他扬眉吐气了一回。于是也不审案,就将爷爷、冯天猫各判十年监禁,打入大牢。镇长破案有功,赏大洋一百,通令嘉奖。
八、有难就有活菩萨
李别子来到县城,打听到了兵役局,就不顾拦挡,闯了进去。
“我家少东家在哪?!”
管事的问他家少东家是谁,他就报了父亲的名字。管事的查查底册,说这里有这么一个人。
“那你把他放了!”
“放了?”几个管事的哄堂大笑,“说得轻巧,你让放人就放人呀!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
“你放了他,我顶上!”
管事的甚是惊讶,像看见了什么怪物,仔细打量着李别子,接着大家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李别子火了。
一个管事的强止住笑,拍拍李别子的肩膀:“好说好说!想当兵还不容易,我们收下你了!”
“少东家什么时候放?”
“还放什么放?你不放心他,就陪着他一起去,就算你积极抗日,为国效力,多好呀!”
在这个豫西边缘的山区,抗日只是一个收捐的由头,就像治河收治河捐,修路收筑路捐一样。李别子作为长工头,没有交过什么捐,更不知抗日同萝卜白菜有什么区别。
“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
李别子刚要发作,身后早被两根硬邦邦的枪管顶上了,接着就被上了绳,关进了关押壮丁的房子里。
原来,这些管事的正为完不成抓兵的任务犯愁,不想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李别子自己送上了门来。
李别子其实完全可以脱身的,就凭那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但在关键的时刻,他偏偏听信了那个管事的话,觉得和父亲一起去当兵,最起码可以照顾父亲,总比父亲一个人去要好得多,这才强压怒火,忍了下来。
他进入房内,前后左右找了个遍,才发现父亲并没有关在里边,气得大脚不断踹门,嘴上不干不净的骂人,直到看门的实在受不了他了,告诉他父亲关在另一间房里,才安静下来。
父亲确实关在另一个房间里。
眼前突然的变故,彻底把他打懵了。从小到大,他所关心的无非是两件事,一是如何玩,二是如何去看戏,至于吃喝拉撒,柴米油盐,人情世故,根本就不用他操那份心。因此,虽然他已经十五岁,而且成了家,但他的心理上还完全是个孩子,起码比同龄人要小五、六岁,基本没有什么生存能力。
刚被抓时,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扮演穆桂英的刀马旦,在最后从桌子上翻个筋斗下来,能不能稳稳地站住;到后来被上了绳,他感到钻心一样疼,一会儿自己的手臂就发麻了,担心会不会残废了,今后若真的上了舞台,还能不能自如的地舞刀弄枪;再后来是爷爷迟迟不来救他,是不是还生着他的气,故意让他多受点罪,吃点苦头;等知道爷爷也被抓了,他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心情渐渐发冷,但仍然认为自己不会真的去当兵,总会有人来解救他,就像唐僧每次遇难,总有孙悟空,观音菩萨、天兵天将来解救一样。直到被关进兵役局,他才知道已经在劫难逃了。
他开始抽泣,接着便无法自控,由小声哭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好像多年来被先生和爷爷毒打积攒下来的泪水,一下子喷薄而出。他的哭声极富感染力,原因是他除了哭得真切之外,时不时的还无意地在哭声中夹带一些戏曲的技巧,拖腔、花调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本来大家被抓来,都知道前程一片昏暗,不知是死是活,而且担心自家的老小能否活下去。经父亲这么一撺掇,不由得哭声四起,等于在并不大的关押房内,举行了一场哭的竞赛,形成了一个哭的海洋。
很快就出现了新的问题。大家哭,都有所节制,有所保留,而他却一发而不可收,没完没了。大家哭上一阵,都慢慢平静下来,继而各想各的心思了,而他还在那里撕心裂肺。开始大家还可以理解,渐渐发展成忍受,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了,就有人上前和他谈心,用脚踹,膝盖顶。他偏偏不吃这一套,变本加厉哭得更厉害。每被人谈一次心,就会掀起一个新的高潮。好在人多,这个同他谈累了,另一个就会自觉地替补上去,有几次大家甚至齐心协力,共同教育了他一阵子。接着,有人找到了同他谈心的新理由,就是他是关在这个房间里唯一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小帽的人,而别人都是破衣烂衫。大家于是形成了共识,谈心就变得更加热情起来。
他可真是天生的好嗓子,哭了个天昏地暗,依然嗓音如旧。大家慢慢觉得,光谈心不是好办法,得另外想个辙。有人试着安慰,试着承诺今后不再用脚和膝盖同父亲谈心,试着毛遂自荐,充当他的保护人,但都无济于事。要不是邻村的赵三意外地认出了他,给他说出了一个秘密,他还会继续哭下去。
赵三是个兵痞,卖兵是他的谋生手段。刚刚成年,他就赶上爹死娘嫁,从此天不收、地不留,索性就图个自在。整日里无所事事,忙活着斗鸡走狗,和一群小混混打得火热。没过两年,父母留给他的三亩多地和四间房子都卖了,只留下一孔窑洞,作为他的栖身之地。
他是在洛河边上长大,从小就整天泡在水里,水性特别好,名副其实的“浪里白条”,一个猛子扎进去,等再出水换气,已到二十丈开外了。等到他卖完了父母的产业,没什么可卖了,开始为一天的三顿饭发愁,自然和以前的狐朋狗友厮混不起了,只好慢慢断了往来。好在他有水里的本事,就开始打渔、捉鳖,拿到饭馆子换几个钱,或者换顿饭吃。但打渔这活收益很不固定,他也就难免有上顿没下顿的,虽说饿不死,但却十分艰难。
天无绝人之路,有本事的人总会有用武之地的。
三年前的一个下午,赵三照旧在留村河湾打渔,看到从运兵船上跳下一个人来,那人没扑腾几下,就被抓了上去,打了个半死。赵三不由得发笑:“就这点本事,还想逃跑?呸!被抓了是你活该!要是我,一个猛子就进了下边的芦苇荡了,想抓根毛都没门!”
这个事件很快让他受到了启发,自己为什么不去卖兵,然后再逃掉,白落一堆白花花的现大洋呢!他连抽自己三个嘴巴,骂自己笨蛋,老天爷白给了一身本事,却看不到这个生财之道。有了这个财路,还打他妈的什么鱼呀!
那个时候,每年都要在春夏秋冬抓四次兵,如果赶上前方吃紧,还要加上一到两次。到了这个时候,赵三就成了不少人的救星。有钱的人争着请他吃饭喝酒,然后再谈出多少钱,怎么冒名顶替,剩下的就是赵三的事了。只要上了运兵船,赵三只需要一个猛子,钻到芦苇丛中他藏刀子的地方,嘴巴啃着刀割断捆在身上的绳子,就可以寻思下一单买卖了。
赵三逃跑,自然不管地方的事,反正已经把人交给了部队;部队也不会为了一个逃兵耽误军机大事,要急着回去交差,大不了向上司报个减员,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所以赵三屡屡得手,却无人过问。他的身价也一涨再涨,从五块大洋,一直涨到了十二块,外加一坛子“见风倒”烧酒。
赵三认识父亲,是因为曾经向爷爷卖过两次兵,一次是顶大伯,一次是顶父亲,他见过父亲一面,所以还有印象。赵三一认出父亲,立马兴奋起来,觉得这次他可以得到双份,不!三份的钱!爷爷是他在生意上见到的最爽快的人,唯一没和他讨价还价,他要多少就出多少,还说卖兵的也不容易,给钱给得值当。这次他如果能带着父亲逃回去,自然与卖兵不同,这可是在龙潭虎穴去救人,要价一定要高,就凭爷爷的为人,也一定不会吝惜那俩小钱,说不定给得比他要的还多!
现在就只剩下了一个问题,父亲能不能逃得脱。但这好像也不是问题,要是逃不脱,被抓回去,就算他不走运,但他也没什么损失。反正他又没有向爷爷承诺什么,顶多是要不上三份的钱,至少两个人一起跳水,接兵的只顾抓父亲,他自己逃的更顺利,更安全。要是父亲被打死,那也很好,他可以把尸体背回去,也能从爷爷那里讨几个赏钱。权衡之后,赵三设想最好的结果是父亲能逃脱,其次是被打死,最坏的结果是被抓回去。但不管什么结果,自己都是无本的买卖,弄好了,等于拾来的麦子磨的面,白赚;弄不好,自己也可以逃得更放心,还是白得了个便宜。
父亲哪里知道赵三的心思,听到赵三能够帮他逃走,简直就像遇上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立即止住了哭声。但他立即怀疑逃走的可行性,自己的水性不好,只会简单的“狗刨”,又被捆着双手,跳进水里,只有死路一条。赵三让他尽管放心,到了水里,他只要用嘴咬着父亲的衣服,就可以拖进芦苇荡,大不了就是呛几口水,根本死不了人,保证把父亲活生生的带回去。父亲这才放下心来,刚才也哭累了,便一头倒下,呼呼睡去了。
父亲睡着的时候,李别子被关进了另一个房子里。所以尽管李别子大喊大叫,父亲却因为睡得踏实,一点也没听见,更不知道李别子此时正焦虑的想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