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打蛇不死是要被咬的

　　“从歪脖子树下过，先低下头，走过去了，再直起腰来。”
　　这句话本是爷爷给人评理时，经常引用的经典语录之一，但遗憾的是，他自己却根本做不到。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爷爷是那种宁折不弯的人，自然做不来低眉顺眼的事。
　　那天冯天猫走得早，爷爷和镇长达成的破财消灾协议，他并不知情。爷爷从镇公所出来，后边跟着两根枪。路过十字街的时候，冯天猫正在播报新闻，加油添醋地渲染爷爷被如此那般的事。正当他煽唬地起劲，突然意外地看到了爷爷愤怒的眼睛，不禁打住，愣在了那里。
　　爷爷本来可以走开的，但他死活就咽不下这口气，指着冯天猫的鼻子骂道：“你狗日的大睁白眼说瞎话，老子饶不了你！”
　　冯天猫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几步，扯扯那个银簪差役的后襟。差役故意放慢几步，把后来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告诉了他。听了以后，他的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爷爷这么快就能出来，他是死活不会对镇长那样说的。如今只落得一头挑担，一头抹担，当不上保长是小事，和爷爷结下这么大的孽，打蛇不死就会反被蛇咬。自己本来就一屁股屎，怎么也不能擦得干净，今后就会步步被爷爷踩住鞋后跟，再没有舒坦的日子过了。
　　不行！得想办法改变这局势！
　　怎么改变呢？去镇公所反供是不行的，这等于是给爷爷翻案。爷爷已经同意拿钱消灾，说明已经认罪了，自己去反供，不是背上鼓去找擂锤，寻着挨打吗？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无论如何，要把爷爷投进监狱，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至少可以安生一阵子的。
　　那又怎样把这个对头送进去呢？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捋了一下，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于是便拨打着如意算盘，二次进了镇公所。
　　听说冯天猫求见，镇长一挥手：“让他滚！”
　　冯天猫有的是办法，只说他有重要的事情见镇长，事关镇长的身家性命。镇长冷冷一笑，心中暗想，冯天猫想给爷爷求情，还居然敢来威胁他，简直是找死！本来他不想见，但又想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让人叫冯天猫进来。
　　冯天猫是因为害怕爷爷报复他，为了自保，才决定要来将爷爷推到死地的，但他见到了镇长，却一下成了深明大义的义士。镇长让他说话，他却迟迟不说，只是拿眼看着一下镇长的左右随从，又看看镇长。镇长就对左右使了个眼色，随从们知趣的退下了。冯天猫这才向前凑上去，要向镇长耳语。这使得镇长很反感，沉着脸说：“有啥就说，这里没人听见。”
　　冯天猫这才哈着腰，说：“镇长大人，您有生命危险啊！”
　　镇长一听勃然大怒，说话掷地有声：“我身为朝廷，不！身为政府命官，就应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怕死就不当这个镇长！”
　　这让冯天猫大感意外，没想到这也是个死硬的的主儿。他赶忙琢磨自己的如意算盘还能不能如愿，是否要调整自己的方案。这时镇长又发话了：“谁要杀我？”
　　“保长！”
　　“他？胡说！他现在自身难保，还敢把我怎么样？”
　　冯天猫看出镇长已经上钩，就向镇长诬陷爷爷，说爷爷如何凶狠，如何歹毒，如何报复他人，甚至编出一个故事，说爷爷和某个外地人在放筏时，因为分赃不均，就将那人活活打死，前镇长曾听到传闻，追查了一年多，结果死无对证，拿不出真凭实据，才将此事不了了之。镇上的人都因为害怕爷爷的凶狠，都不敢得罪他，连前镇长也惧怕他三分，所以才敢在镇长面前肆无忌惮，不把镇长大人放在眼里。最后说到，镇长这次是菩萨心肠，想放爷爷一马，但到头来一定会是打蛇不死被蛇咬，好心当成驴肝肺。所以他建议镇长把爷爷抓起来，下了大狱，才能免除后患。
　　镇长本以为冯天猫没安好心，想不到却是来帮他的，心里说不出的高兴，甚至感激。他觉得留着爷爷这个恶人，确实是个祸根，不能不为民除害。但是—
　　“可惜！”镇长惋惜地说，“你说晚了，我已经答应让他拿钱赎罪了。君子一诺千金，岂可轻易改变呀！”
　　见镇长为难，冯天猫试探着献计道：“其实，镇长这种做法，本来是罚了不打，这对轻罪可以，但对重罪，罚了还应该打，钱也该罚，人也该抓。”
　　镇长露出一丝不快，冯天猫的说法，分明是自己做错了。冯天猫立刻发现了他的心思，赶忙圆场：“镇长你是菩萨在世，想对他从轻发落，这本来是大仁大义的事，可就怕这样一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得了他什么好处，毁了你老人家的一世英名。”
　　“说得在理！”
　　差役点过爷爷典当土地带来的八百大洋，立即又将爷爷绑了起来。爷爷破口大骂，镇长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走了出来。爷爷质问镇长为何出尔反尔，镇长无言以对。不料跟在身后的冯天猫接过话茬：“你以为镇长大人真的要放你吗？实话告诉你，那是他老人家的妙计！要是刚才不放了你，哪来这八百大洋啊！”
　　“你？”爷爷脑子一下转不过弯了。
　　“怎么？不服呀！”冯天猫得意洋洋，“镇长大人抬举，我已经是咱村的保长了！”
　　冯天猫小人得志的丑态，让镇长感到极大的不快。他生来就看不惯这样的人，甚至对自己匆匆忙忙让冯天猫来当这个保长，感到了些许后悔。
　　爷爷这下彻底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冯天猫做的怪，一下怒火万丈，差点没扑到冯天猫身上，大骂道：“冯天猫！你狗日的不得好死！老子要是不死，就不会放过你！就是老子死了，还有儿子！两个儿子拼上一个不要，也要揭了你的皮！”
　　这是爷爷在今天犯下的又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一句毫无意义的狠话，正打在冯天猫的软肋上，所以冯天猫在之后的一个时辰内，带人抓了父亲的壮丁。
　　爷爷被抓的事，父亲一无所知。他根本就没有操过家人的心，专心在台子底下看戏。
　　这时的父亲，已经在戏剧方面取得了更高的造诣，他也好像不再是普通的观众，俨然成了彩排中的导演。台上正在演《杨门女将》，老旦刚唱了一句“一家人欢天喜地把我来请”，父亲就不干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停！停！停！停！”台上不敢怠慢，马上锣鼓家伙都停了下来，父亲接着讲道：“怎么能这样唱？糊弄人是不是？！应该这样——”接着他就示范着唱了一遍，才对台上说，“接着来！接着来！”
　　锣鼓声再起，台上这才又唱起来。
　　父亲喊停，台上的就得停，一方面台下的都是衣食父母，得罪不起。另一方面是自惭形秽，他们确实没有父亲唱得好，在能人面前不敢造次。
　　父亲叫停的时候，不少人跟着起哄，父亲唱一句，就叫一声好，害得台上的更下不来台。但那些真正来看戏的，因为父亲的起哄，打断了演出，对父亲甚是反感，甚至恨到叫骂。
　　父亲并不是要和戏班子过不去，而是他对戏剧的热爱，使得他无法容忍出现差错，认为那是糟践戏剧。他哪里知道，由于他的少年轻狂，使得演员们诚惶诚恐，甚至如临大敌。他这是在砸人家的摊子，断人家养家糊口的生路。
　　这个时候，台上的刀马旦正在和花脸对花枪，也不知是刀马旦技艺不精，还是由于过于紧张，一个闪失竟然花枪脱手而出，更出格的是那花枪竟然不偏不倚，刚好打在了父亲的左臂上。台下一下乐开了花，不是笑演员出丑，而是笑爱逞能的父亲挨了打。这可吓坏了台上的，连忙下来又是赔礼，又是道歉。
　　父亲如果这时候能够因此生气也好，伤痛难忍也好，只要离开戏园子，那么他就可能避开人生中的最大劫难。但他哪里又能意识到，这也许正是命运之神对他的警示呢？他依旧忍着疼痛坐下来，认认真真看他的戏。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冯天猫就带着人闯了进来。
　　父亲排行老二。按照当时的规定，兄弟二人应该有一人当兵。该当兵的不愿去，有钱的人就出钱，找人代替自己去当兵，这就是卖兵。没钱的人不想去，就逃，被抓住强制送去当兵，就是抓壮丁。
　　父亲被抓完全是个意外。冯天猫本来要抓的是大伯，因为没了爷爷，大伯就成了一家人的顶梁柱，抓了大伯的壮丁，就等于彻底摧毁了这个家。但大伯因为凑不足现大洋，就骑着骡子外出收账去了，冯天猫因此扑了个空。
　　冯天猫当然不会罢休，本来准备守株待兔等大伯回来，但怕夜长梦多走了风，大伯跑了，就退而求其次，带人闯进戏园子，把正在和戏子一比高下的父亲抓了起来。
　　由于天色已晚，离县城又远，唯恐路上有所闪失，镇长就下令把爷爷和父亲关起来，来日再送往县衙。
　　听到爷爷、父亲都被抓了，奶奶、母亲、姑姑都来了，因为爷爷和父亲分别被关在不同的房间，就分头在两个窗户上轮流着哭。冯天猫看到了这一幕，实在不愿错过这个百年不遇的好机会，就踱着方步，一摇三晃地凑过来，说了句让我一家人铭心刻骨的话：“别看有些人过得红红火火像火焰一样，说让他过不成，他就过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