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柳木城隍遇上檀香木小鬼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09-16 19:54:05 字数:3248
镇长本是个前清落第的秀才,考取功名不成,总是名落孙山,只好到私塾教书。教书又不成,人人都说他误人子弟,只好又卷铺盖回家,在家里一待就是十年。百无一用是书生,在家里坐吃山空,天天被父母指责;父母死了,又被老婆数落。这让他无计可施,只好强忍着窝囊气,常常顾影自怜,满腹惆怅,只叹怀才不遇,命运不济。
想不到四十五岁上,命运之神终于垂青于他了。人们常说,四十五,鳖蹬鼓,意思是说人到四十五这年,大都流年不顺,但他却相反。这次机遇,是新来的县长相中了他的女儿,想纳为妾室。镇长开始不愿意,理由主要是县长比他还大两岁,是个半大不小的糟老头子,这让他斯文扫地。好在媒人多方周旋,终于摸准了他的心思。县长就承诺,把全县最大的陶朱镇交给他管理,他这才一咬牙一跺脚,认下了这门亲事。
上任以来,踌躇满志的镇长并没有实现宏图大志,而且政绩极差。若不是他的女婿替他兜着,恐怕他又得卷铺盖滚蛋了。虽然没有被撤职,但他的日子还是不好过。本来别人都知道他是靠女儿当了小老婆,才换了一顶乌纱帽,都看他不起。再加上他的无能,就更使得同仁们在背后指指点点,捣他的脊梁骨。更让他受不了的是,他常常被自己的女婿责骂,这使得他的老脸一尺青一尺红,总是挂不住。
这次,他本想破个大案,向女婿邀功请赏,展示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谁知扯旗放炮地报上去,县衙立马派人来接手了,经过查验,大烟土居然是假的,画虎不成反类其犬。镇长于是就迁怒于爷爷,觉得是被爷爷带进了阴沟里,气不打一处来。
镇长本来对爷爷就反感。他来上任时,各村的保长们都来拜会,唯独爷爷没来。本来他这个镇长的来路就蹊跷,觉得蒸馍底子虚,唯恐被人瞧不起。爷爷这样大模大样,自然就犯了最大的忌讳。他就把爷爷打入另册。他忌恨爷爷,忌恨地丝毫不加掩饰。别人吃柿子总是捡软的捏,他却与众不同,每逢征粮派款,就和爷爷过不去,总给加任务。爷爷却总是不买他的帐,和他讨价还价,还拿出老例来对付他,张口闭口前镇长长前镇长短的,一副为民请命的嘴脸,实实可恨。
更让镇长不能容忍的是,爷爷是十里八乡公认的法官。镇长本来就是个伸手向老百姓要钱、要粮、要人的差事,只有断断官司,才能显出一方父母官的本色来,这也正是镇长自己认为的强项,最能体现他的能耐,但爷爷却使他的愿望落了空。人们都到爷爷那里打官司,而他的大堂却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人们只知道有爷爷,而没有他这个镇长。
他和爷爷最激烈的那一次冲突,是因为抓共产党于洋。
那是在他到任不久,县党部来人抓于洋。他先安顿好上差,又自告奋勇亲自去抓人。也是于洋命不该绝,镇长本来是直接前去拿人的,但路过十字街爷爷店铺门前时,正碰上爷爷在给人家评理断官司,就不觉暗暗来气,想借机抖抖威风,命令爷爷去传于洋来镇公所,说是于洋的老朋友来找他。他的意思无非是想让大伙看看,到底他和爷爷谁的权威更大,谁才是真正的“官”。
爷爷正在兴头上,这种跑小脚子的差事来劳他的大驾,打心眼里不痛快。镇长这么个柳木城隍,哪里使得动他这个檀香木的小鬼?他随意指着一个在边上看热闹的闲人:去,把于洋叫来!
“不行!你亲自去叫!”镇长和他死磕起来,“于洋是你村里的,你这个保长就得去叫,叫不来拿你是问!”
爷爷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了,说了句你等着,就扭头离开了。于是镇长大获全胜,就高高兴兴地回镇公所静候佳音去了。
于洋住在东街街头。前些年他在洛阳上学,两个月前返回了镇上。
爷爷走在路上,自然感到愤愤不平,这个保长的差事还真他妈的不是人干的,这么被人支来使去,让他实在感到窝囊。走着走着,他感到了事情有些蹊跷。老朋友来找于洋,为什么先到镇公所?莫非是什么大官?不对,于洋一个小屁孩子,也就是在外读了几年书,还能成什么精,能有什么当大官的朋友?况且如果是什么大官,那镇长又何必要带着几个人、扛着几根枪去叫他呢?看来这事有点邪性。
来到于家,于洋正要出门。爷爷开口便问,你有什么当官的朋友?于洋说没有。爷爷说,不会吧,人家都在镇公所等着你呢。于洋一愣,立即又换了副笑脸说,“哦,那一定是我的老同学。叔,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去!”
爷爷一声冷笑:“说吧,到底咋回事?”
于洋说,“真没啥事,可能就是我的哪个同学来了,想见见我吧。”
“你这同学,是不是姓宋?”
“对对!叫宋,宋海山!在陕州行署当差……”
爷爷并没见到来人,更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故意诈上一下。于洋倒真的上当了,他又是一笑:“那好,我等着你,和你一起去见见你这个同学。”
“不,不用了。叔,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到。真的!”
“妈那个×!”爷爷一下变了脸,“老实给我说,你到底是弄啥的,别把老子当信球!”
于洋一下泄了气,出溜给爷爷跪下了:“叔,你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你是……现在到处抓那种人?”爷爷故意回避了“共产党”三个字。
于洋无声地点了点头。
“你这娃子不走正道!不想活了!”
“叔啊!共产党是为劳苦大众谋幸福的……”
“狗屁!你现在就是过河的泥菩萨,要不是你遇上我,你连小命都没有了,还给别人谋个屁福!”
“叔,你真的,能放我走?”
“我放你,放你干啥?我只知道你的朋友找你,来给你捎个信儿。信儿捎到了,就没我啥事了。去不去是你的事。你是干啥的,你没给我说,我也不知道。不过给你娃子说明白,你逃掉了是你命大,逃不掉让抓回来,不要胡啃乱咬,给老子带灾!”
“放心放心!那你,咋交差?”
“不用你替老子操心!”爷爷说着就出了门,站在门口又故意大声说了一句你赶紧去镇公所啊,人家等着呢,就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往回走。
他没有到镇公所交差,而是回到十字街,继续坐在太师椅上抽了两锅烟,接着又给人断起了官司。过了半个时辰,镇长带着县党部的差人气冲冲地赶来了,追问于洋的下落,他才慢条斯理地反问:“他还没去吗?我已经给他说了呀!这娃子是咋回事啊!”
“我杀你的头!”镇长暴跳如雷,“他是共产党!”
“啥?共产党?”爷爷故作惊讶,“不像呀!你咋不早说清楚,我带两个人把他绑了给你送来!你只说他的朋友找他,我也就是帮你给他捎了个信儿,我给他说,‘镇长那里有你俩朋友,让你去见个面’。这话我可是已经带到了,不信你让他来问问他,我到底给他说了没有!”
“你,你,你这是私放共党!”镇长气得发抖。
“啥?我私放共产党?你给我说他是共产党了?还是他脸上写字了?你红口白牙地对我说他的朋友找他,我是按你说的做的,哪儿错了?啥叫我私放?你给我说清楚!”
镇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县党部的人赶紧赶到于家,于洋早已逃之夭夭了,只好灰溜溜回去,向县长添油加醋地汇报了他老丈人的不是,因此才让他们扑了个空。为此,镇长被县长女婿大骂一顿。更重要的是,这一次骂开了头,之后稍有不如意,就会再把他骂一顿,他就把彻底爷爷当成了冤家对头。
爷爷本来只是为了耍戏一下镇长才放了于洋,却意外地给自己也留下了一条生路。解放后,爷爷遭到陷害被判了死罪,多亏了这个于洋才保住了性命,并且澄清了事实,得以平反昭雪。这是后话。
镇长这次传爷爷来,本来只是想出口恶气,发一通邪火,心理平衡平衡,但他又一次找错了对象。爷爷可不是谁的出气筒子,不吃他这一套。
听说烟土是假的,爷爷本来也觉得理亏,陪个不是也是应该的。但他无法容忍的是,这态度、这口气、这阵势,似乎自己犯了弥天大罪似的,感到莫大的羞辱,而且这羞辱来自一个靠卖女儿买官的窝囊废,这更让他咽不下这口恶气。
面对指责,他比镇长更厉害:“真的假的我咋知道!我又不抽大烟!你吹胡子瞪眼的熊谁呀!我行得端,站得正,你能把我咋的?”
镇长没防着他会来这一手,一下被噎死在那里。这时候如果见好就收,什么事也不会有了。但爷爷偏偏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接着又来了句:“随你的便!难道你还能赖我调包不成!”
他只图痛快,顺嘴揬噜了这么一句,没想到祸从口出,一下把本来迷糊着的镇长给摇醒了。镇长立刻作出反应:
“调包没调包,查了以后才知道!”
镇长话虽这么说,但他并不相信爷爷真的会调包,只不过想借此捞回点面子罢了。但爷爷感到这分明就是侮辱他,更加不依不饶,非要查个清楚,他绝不背这个不明不白的黑锅。
事已至此,镇长只好让人去传李黄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