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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冤家总是要撞上的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09-15 16:58:28      字数:11057

题记:
路的尽头还有风
风的尽头是什么
——摘自《拷问子弋之晚祷》
  
——谨以本篇献给我的父亲

一、是冤家总是要撞上的
  
  十年后的一个下午,爷爷依旧坐在那孔窑洞前的太师椅上,有紧没慢地吸着水烟。与他那些挥汗如雨的乡亲们截然相反,显出极不协调的闲散。后者刚刚从土地改革工作队那里分得了属于自己的土地,正以从未有过的热情卖力地耕耘着。
  与他那只把玩得漆明锃亮的水烟袋相反,他的太师椅早已破旧不堪,就连四条腿也已因腐朽而明显的长短不一。好在窑洞前的地面凹凸不平,因此他总能轻易地找到合适的位置,把太师椅摆放稳当。
  父亲替爷爷送走中共陕西省委组织部长刘云鹏返回时,爷爷依旧没抬眼皮,专注于吸烟。他将茶碗收拾完毕,又看了一眼爷爷,抬脚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他迟疑了一下,又折身回来,试探着问:“你说,要是当初,你,不和冯天猫结孽,咱一家是不是都能少受点罪?”
  爷爷依旧没有抬眼。父亲等不到答案,悻悻地出了门。爷爷这才喃喃地说:“你知道猪屎里有糠!是冤家,不碰着头,也会绊着腿……”
  父亲显然还在留恋从前的日子,他猜想爷爷应该也和他一样,只是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那个时候,爷爷是镇上的法官。
  在这个叫陶朱镇的地方,被称作法官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手里拿个罗盘,四处跑着看阴阳风水,画符念咒,镇宅驱邪,为红白喜事推算黄道吉日的,也就是常说的风水先生。另一种是坐堂审案,明察秋毫,为民主伸冤,处理民间争讼的,也就是包青天之类的人物。爷爷两者都不是,和前者根本不搭界,和后者相像,但又大不相同。
  爷爷断案,但不坐堂。其实,爷爷也没堂可坐,他不是真官。他断案时,通常是在十字街口自家铺子的门边上,坐着一把自家的太师椅,半睁着眼睛,“唏溜”、“唏溜”地专心抽着水烟,爱理不理的听人家陈述事实和理由,不时插个一半句话,或是发问几个问题。爷爷不是眼睛小,也不是不爱睁大眼睛,而是不屑于正眼看那些人,不屑于听那些不疼不痒的鸡毛蒜皮。
  爷爷从来不会打断别人说话,就算臭屁也会让人放完。一来他有的是时间,二来这也是他的技巧。让人把委屈倒完,道理说尽,自然会觉得他是体己人,能听进去自己的话,同时心里也畅快了许多。与此同时,他也把谁是谁非摸了个八八九九。
  双方说完了,都安静下来,等着爷爷的眼睛睁大。他的眼睛一睁大,就会评判谁是谁非了。这是他最光彩照人的时刻,他的缜密的思维、严密的逻辑、雄辩的口才,一一得以完美的展现。每到这个时候,围观的人就会达到最多,里三层,外三层,大家看戏一样听他评判,时不时还有人随声附和。有人附和本来是好事,至少可以说明他的话引起了共鸣,但他却最见不得,马上就停下来,刀子一样的眼神刺得说话的人发怵:“你能!来,你说!”
  看戏的人正听得过瘾,被个不知趣的打断了,自然把责备的目光投向那个该死的,直到该死的尴尬地低下头,才用期待的目光再次看着他。
  他这时偏不着急,再在水烟袋里装上一锅,“唏溜”、“唏溜”抽完,才会再睁大眼睛,开始说话。
  其实,爷爷并不懂法,因此判案不按法,按理。他宣判后,也极少有人口服心服的。但是围观的人无一例外的站在他的一边,认为说的在理,判的公道,并且在爷爷讲完之后积极声援,附和的,赞同的,引申的竞相表态。来打官司的人便成了千夫所指,最后大都自认晦气,口服心不服,夹着尾巴赶紧走开。
  也就是说,不是爷爷在断案,而是他和他的围观团一起判案,并依靠公众的力量建立起绝对的权威来。
  尽管如此,十里八乡的人发生了争议,都还要来找爷爷。找爷爷断案,并不是相信他的公道,而是争议发生了,双方僵在那里,总得下台,有个评理的地儿。爷爷并不一定能支持和保护告状者本人,但却一定能够打击和贬损他的对手,自己可以出出恶气,同时让对手丢丑卖怪,出尽洋相。所以人们和谁生了气,结下了疙瘩,都要揪着对方的衣领:走!到十字街评评理!
  不过,话说回来,爷爷之所以能当上这个法官,靠的可远远不是这些,而是他的个人魅力。
  陶朱镇向东是通往洛阳的咽喉要道,向西三十里过了县城,一路连着南阳,一路可到陕西商洛,向南直达栾川,地处水陆交通要塞,商贾云集,集市繁荣,居豫西卢陵县的四十八镇之首,是个名副其实的千年古镇。说它“古”不光是因为它古老,还在于它与两个古人有关。一个是治水的大禹,一个就是越国的复国功臣,后来又被尊为文财神的范蠡。
  相传在上古时代,洪荒肆虐。这里四面环山,中间是三十多公里长,四、五公里宽的河谷盆地,洪水的不断聚集形成了一片汪洋,人们已经被不断上涨的洪水逼上山顶。大禹来到这里时,城池、田野已经荡然无存。他立即以疏导之法,指引山民凿山开河,泄去洪水,然后重建家园。大禹还在悬崖上亲手篆刻下一个“雒”字,故而此河被命名为洛河,是黄河的重要支流之一。古城洛阳,也是因为地处洛河之北,故而得名。历代文人墨客常聚于此,留下诸多诗词石刻。到了清代,人们在此处建起了“大禹庙”,并刻下“神禹导洛处”五字于壁上,至今犹存。
  这个镇以“陶朱”命名,始于春秋末期。范蠡扶助越王勾践灭吴后,不愿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故而辞官入齐,后到陶邑,即今山东陶县经商,人称陶朱公。他携带着夫人,传说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西施,周游各地来到这里,在当年大禹导洛处所在的莘川村隐居。因当地盛产土特产品,他经营起了收购运销生意,并向商户传播了经商之道。不少商贾皆效法他的做法,到此经商,一时客商云集,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这个集镇。为了纪念他的功德,人们把莘川村改名陶朱镇,之后虽经历次朝代更迭,陶朱镇的名字却一直沿用下来。
  爷爷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保长,只不过他这个保长有点特殊。他管辖的这个村是在陶朱街上,镇公所所在地,是个繁华地面,他自然就成了类似于天子脚下的京官,秤砣虽小,却能压住千斤的份量,成为四里八乡公认的“人物”。
  在当地,被称为“人物”并不容易,按照通俗的说法,“人物”的意思就是“很了不起的人”或者“非常厉害的角色”。按现在的话说,属于要么令人敬畏、要么举足轻重、要么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他被人称道,首先取决于他白手起家,取得了不小的财富。分家立户时,他从自己的父亲那里,只分得二亩三分五薄田,和媳妇住在一眼窑洞里。不到十年,他就凭着放筏、跑马帮、做买卖积攒的钱财,买下了冯家的一座小院,穿的人模人样,吃的三天两头荤腥。到如今,他已有上百亩好地,拆旧建新重新盖起来房子,大门楼修得比原先冯家的更高,并在十字街盘下三间铺面,两间开粮食方子(粮店),一间猪肉铺子。不到五十岁时,他就把种地的事交给长工头李别子,买卖交给了长子,自己功成身退,专职当起保长兼法官来了。
  不巧的是,偏偏冯天猫是这镇上的另一个“人物”。
  冯天猫成为公认的“人物”,不光是他财大气粗,花钱如流水,养活着一群酒肉朋友和风尘女子,更主要的还在于他的聪明才智。他的本事一是精明过人,动起心思来满肚子都是心,满心都是窟窿儿,谁也算计不过他;二是口才好,说起话来满脑袋是嘴,满嘴都是牙,谁都说不过他。寻常的乡里乡亲尽管没人敢和他交财共事,大都敬而远之,但真要是遇上个什么难事,实在拿不定主意,就不免请他给谋划谋划,才能放心大胆地做出决断,所以不少人还都离不开他。
  他的祖上很是风光,老子是前清的举人,出门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娶了三房太太,镇上东街一半的产业都是他家的,曾经风光一时。一辈强壮一辈弱,冯举人千好万好就有一点不好,三房太太生一个死一个,从天龙、天凤死到天虎、天豹、天娇、天驹,最终就剩下了一个天猫了。天猫本来不叫天猫,叫天翼,但冯举人立马觉得不妥,担心像其他几个儿女一样飞上天去,最终按照猫有九条命的意思,把天翼改成了天猫,希望他也能有九条命,活得长寿。
  天猫果然不负众望,不但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快活,活得逍遥自在。溺爱多败家,天猫自然就不成大器。读书不成,改经商。经商又不成,卖这卖那,五马倒六羊,最终没什么可卖的了,就开始卖房子、卖地,崽卖爷田不心疼,做起无本的买卖,来确保他的花天酒地。
  天猫和爷爷相反。爷爷是越做越大,他是越做越小,家里的好地、好房已经卖了不少,其中卖掉的那些家业,有一半落在了爷爷手里。家业少了本不要紧,但人也越活越抽抽,从镇公所的师爷做到保长,又从保长做到甲长,最后做成了平头百姓。
  不过要认真说起来,冯家的产业虽然越来越少,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冯家依然是镇上的首富,而爷爷的产业充其量也只在前十五位。但镇上有人预言,恐怕要不了几年,冯家的产业都会成了爷爷的。
  爷爷和冯天猫虽然都是镇上的“人物”,却不相为伍,原因是都瞧不起对方。冯天猫瞧不起爷爷,是因为从前,爷爷不过是穷鬼一个,到现在即使穿着绫罗绸缎,再怎么着也遮不住泥腿子的本性,斯文里又透着一股泥腥的味道,不像他生就的少爷模样,骨子里带着贵人“气儿”。爷爷也看不起冯天猫,总认为他只是个骑老鼠、耍牙签的角色,小人、小马、小戳击,上不得什么台面。两人见面也都嘻嘻哈哈打招呼,但是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对方一眼。
  爷爷和冯天猫本来也可以相安无事的,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各跑各的道,各有各的食儿吃。但爷爷做的一件事,深深刺伤了冯天猫。
  事情的起因是冯天猫看上了一个戏子,两人打得火热,不久便囊中羞涩,就打起了自家十里坪五亩良田的主意。问题出在这块地原是他老娘冯毛氏的嫁妆,卖地的事偏偏又被冯毛氏知道了,寻死觅活的不让卖,但他却是王八吃秤砣,非卖不可。冯毛氏左右插挡不住,就只好病急乱投医,来找当保长的爷爷。
  爷爷本来也不想管这事,知道冯天猫卖地卖房也是家常便饭,又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不管也罢。谁知冯毛氏真的是急了,苦苦哀求,差一点没有下跪,爷爷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走在路上,爷爷仔细琢磨起这件事,觉得这事应该管,而且要管到底。冯天猫以前卖房卖地,总是先紧让他,他不买了才卖给别人,大礼走在前面。而这次,分明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有言语一声,就和张老四谈起了买卖,这分明是给他跷了个尿骚,让他咽不下这口憋气。更让他感到最可气的,是张老四和冯天猫谈好的价钱比他的预期,要低很多。
  爷爷原本是来阻止卖地的,但是越想越气,等来到两家办契约的地方,已经成了买地的竞争者。到场后,爷爷不露声色,问天猫为啥卖地,天猫不便说是为了捧戏子,推说老娘上了年纪,想买块坟地,置办后事。爷爷点头称是,百善孝为先,办得倒是正事。爷爷又问张老四,能出多少钱,张老四说,二十现大洋。爷爷又问,能不能加点,张老四说,这已经是天价了。
  “这样吧,念起天猫兄弟一片孝心,四哥又不愿多出钱,那块地就三十块给我吧!”
  本来两家已经成事,只等换地契、按手印,不料爷爷来了个强马吃車,把好事儿给搅黄了。张老四有苦说不出,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死,如果说成能再加钱,到嘴的一块肥肉,就不会被人抢走了,直在心里暗骂爷爷。
  按理说,冯天猫是不该忌恨爷爷的,反正自己是卖地,又多得了十块大洋,白捡了个便宜。但他偏偏就恨,而且越想越恨,直至恨到咬牙切齿。
  “狗日的,老子的事碍着你蛋疼!啥事都要伸一腿,仗着你财大气粗吗!多出十块,十块算个球!老子拔根汗毛,比你腰杆都粗!我卖二十块咋了?二十块卖了就卖了,老子乐意!你多出十块钱,无非是想让别人说我是个冤大头,卖地卖亏了嘛!真他妈的损人而不利己!想当初,你还不是穷得跟鬼一样,给老子摆阔卖能!呸!呸呸!”
  冯天猫就有这样的本事,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脸上露的完全是三码事,一肚子的不痛快,却在脸上堆满了笑容,连对爷爷说谢谢。而此时的爷爷,也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已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一年半后,爷爷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也把父亲牵扯其中,使父亲九死一生,踏上了长达八年的漂泊之路。
  
  二、人拉着不走,鬼叫上长跑
  
  父亲命好,生下来就掉进了福窝里。那时候的家业已经初具规模了,家境日渐殷实,爷爷还当上了保长,在当地也算个半大不小的人物。
  别的财主,从来都是省吃俭用,打下粮食舍不得吃,攒钱买地,再打更多的粮食,再卖更多的钱,再买更多的地,如此良性循环。所以所谓的财主,虽然吃不尽用不完,但日常吃喝穿戴,在质量上和穷人家也差不多,只是吃穿不愁,饿不着、冻不着罢了。吃的大都是粗茶淡饭,穿的是布衣蓝衫,一件好衣服,也只在逢年过节、走亲串友时才穿。而爷爷却与别人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在家庭生活上从不吝惜,基本上是啥好吃啥,啥好穿啥,一家人的生活水平在当地绝对是屈指可数的。
  有了这样的老子,让他得足了实惠。他的童年无忧无虑,吃的是荤腥,穿的是绸缎,而且因为爷爷的声望,他自己总感到高人一等。在小伙伴面前,他因为有比别人多比别人好的玩具,加上自己聪慧过人,会创新各种名堂的游戏,能层出不穷的出些鬼点子,还时不时从家里拿出点好吃好喝的,给那些他看得起的伙伴尝鲜解馋,因此吸引着一大帮追随者,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方诸侯,走一步前呼后拥,坐下来众星捧月,煞是风光。不少比他大的孩子,也都以能和他一起玩耍为荣,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后面,成为他的忠实走卒。
  他遇上的第一件烦心事,是到私塾读书。《百家姓》、《三字经》还算凑合,因为他的记性好,背书不是问题,虽算不上是过目不忘,但对于他来说确实是小菜一碟。但让他讨厌的是还要写字,而且一坐一两个时辰,丝毫发挥不了他的聪明才智,这让他很是郁闷。等学到《大学》、《孟子》,枯燥无味,如同嚼蜡,就让他彻底崩溃了。《上孟子》,《下孟子》,害得学生爬凳子。所谓爬凳子,就是爬在凳子上,撅起屁股,先生使劲挥动着戒尺,“啪”、“啪”、“啪”的打板子。
  他总是深受其害。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他要求自己不能哭,他丢不起那人,要注意公众形象,不能让追随者们觉得他窝囊。别人可以哇哇大哭,而他打掉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被打之后还要装出没事的样子,甚至还要哼哼咛咛地来段小曲,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哭声通常代表着受罚的程度,也表示悔过的态度。听到哭声,先生的手脖子就软了,但他让先生听不到,因此就打得格外起劲,持续时间也通常是别人的二至三倍。二是别人挨打,都是因为背不出《孟子》,而他除此之外,主要的是因为违法乱纪,今天用狗尾巴草捅了某人的耳朵,明天是把芝麻虫放进了先生的衣兜,后天是带着松鼠上学,松鼠钻进了同桌的脖子。他几乎天天都要爬凳子,有时一天还不止一次。这两个原因搅在一起,他在私塾里无疑是度日如年。
  他唯一害怕的人是爷爷,见了爷爷就像老鼠见了猫,怕到了极点。不管正在和伙伴玩耍,还是在奶奶的怀里撒娇,只要见到爷爷,他就一下呆若木鸡。一直等到爷爷黑着脸走远了,才能慢慢地回过神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在爷爷面前,正儿八经地提出自己的愿望,不再去读书,而去唱戏。
  他之所以敢于提出自己的这个愿望,是他选准了时机。那天正是大年初一,他认为在这时提出来,大过年的,爷爷不会打他。而且一家人都在场,即使爷爷要打他,也会有人积极解救。真要是爷爷动起手来,奶奶必然会像平时那样,爬在他身上对爷爷说,要打打我!或者大伯会跪下来,死死地抱着爷爷的腿,让他有机会逃走。
  他为自己的小聪明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的话一出口,就被爷爷揪住,结结实实地一顿暴打。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根本没人愿意帮他,甚至大家都和爷爷的主张出奇的一致,所不同的是,有人用嘴巴声讨,有人用泪水控诉,不像爷爷用的是巴掌。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全家人共同的价值取向,而戏子则是下九流的行当,不仅活着给祖宗丢脸,就连死了,也是不能入老坟的,只能去做孤魂野鬼。大家共同认为,他这是人拉着不走,鬼叫上长跑,简直就是中了哪门子邪,要想退学去唱戏,除非日头从西边升起来,落到东边。
  这一事件让他明白,自己的小胳膊,不管怎样也不可能拧过一家人的粗大腿,自己的梦想必将化为泡影了。重压之下,他想到了放弃,但那戏台子早把他的魂勾走了,这令他欲罢不能,就只好来了个折中的办法,装模作样地去上学,但实际上出了门,就一蹦一跳地跑进了戏园子。
  他逃学,倒使先生落得个清净。开始的时候,先生还有些不适应,没有了他的调皮捣蛋,先生总感到少了点什么,戒尺的权威也大打折扣了。到后来,慢慢地习惯成自然,先生也不想自寻烦恼,懒得来家里告状;家里人还认为他学乖了,天天都积极上学,心里甚是宽慰;他也落得个逍遥自在,面对着一张张涂满油彩的面孔,沉浸在王侯将相、公子小姐、神仙妖精的世界里。
  一直到年底,爷爷依例来私塾答谢先生,才知道他大半年来根本没有上学。好在事先有他的耳目及时通报,他慌忙逃到了舅爷家里,寻求政治避难,才免去一场皮肉之苦。直到年关,他还不敢回家过年,最后才在舅爷的护送下回到了家。经过舅爷讲情,爷爷才应承不打他,但要他写下保证,从此不再逃学,并在祖宗的牌位前起誓,才算作罢。
  他似乎天生是个唱戏的料子。有了这宝贵的一年时间,他已成了戏剧方面的行家里手,生旦净末丑无一不通,各出戏文无一不能熟记于心。他天生就有个好嗓子,音质纯,音域宽,音色美,无论花脸、青衣,老旦、须生,三花、破旦都能来上完美的几段。就连戏班子的班主白玉松看到他,也常常感叹他生错了家庭,不能一展才艺,也不能为己所用:唉!可惜!可惜啊——
  他因为正儿八经地向祖宗立了誓,举案三尺有神灵,祖宗总在盯着他,使他如芒在背,再也不敢太放肆,确实收敛了许多。硬着头皮又来到私塾,继续背他的《上孟子》、《下孟子》。他理解最透彻的一句话,就是关老爷的那句“身在曹营心在汉”,因为他每时每刻,都切切实实地感同身受。在课堂上,他也常闹出一些笑话,比如他刚背了一句“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紧接着就会加上一句“苦啊——”的戏剧念白来。先生因此类事件,总对他大加责罚,认为他故意捣乱,其实确实是冤枉了他,他完全是身不由己,情不自禁的。
  他仍然会开小差,就像抽大烟的人犯了瘾,实在割舍不下戏园子。有时假装上厕所,飞快地跑进戏园子,看上一段,再飞快地跑回学堂。有时是某出戏实在太喜欢,或者有某个自己追捧的演员要出场,他也会装病害牙疼,给先生告假,溜进戏园子,美美地过上一回戏瘾。
  先生因为接受了爷爷的重托,不再对他放任自流,不但打起板子来更加尽力,而且常常来家家访。这个时候就是他更倒霉的时候,通常是打板子的继续,在深度和力度上比起先生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时间一久,倒霉的时候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他依然如故。最后连爷爷都倦怠了,又不好公开表示妥协,除非他太出格,爷爷就装着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果要找出几个曾经让爷爷妥协的人,除了爷爷自己的父母,恐怕就是他这个儿子了。
  直到这一年,他十五岁了,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爷爷和奶奶一合计,觉得应该给他完婚,也好有个人管住他。但是爷爷再次失败了。母亲嫁过来,不但根本管不住他,而且常常违心地给他打掩护,给他制造出更多的可趁之机,反而成了他的保护伞。成了家就成了大人,就再不能像对小孩那样进行管教,需要给他在媳妇面前留脸,顶多背地里小声教训几句。他挨打都不怕,这种不敢光明正大的责骂更是不疼不痒,胆子渐渐地越来越大,直至发展到就连自己的新媳妇也不管不顾,整天泡进了戏园子。
  这时候倒霉的人换成了母亲,一方面要对他的不成器负责,受到奶奶的责备,另一方面又因为没有保护好父亲,害得他被爷爷教训,而忍受他的谩骂甚至责打。
  他全然不知,一场天大的飞来横祸正在逼近。
  
  三、恶人还是让别人当
  
  这一天,爷爷被叫进了镇公所。
  爷爷进镇公所也是常事,每逢遇催粮派款、收捐抓兵的,都要来几趟。但这次和平时不同,后面跟着枪。爷爷感到一丝不快,心里暗骂镇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需要跟根枪?进了镇公所,爷爷才感到气氛不对,大门被“咣当”一声关上了。镇长的驴脸拉的比平时长两倍,不看茶,也不让座。
  爷爷的大脑在迅速地搜索着,不知这位中了哪门子邪。镇长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一直僵持着。
  “你干的好事!”镇长终于忍不住了。
  “咋了?”
  “咋了?”镇长怒不可遏:“前天你收缴李黄氏的大烟土是怎么回事?”
  爷爷这才明白,镇长到底想说什么,纳闷儿地说:“事情已经跟你说清了,烟土也给你缴了,还让我说啥?”
  “什么大烟土,假的”镇长从柜子的一个盒子里拿出一包黄布包着的东西,摔在桌子上。
  两天前,冯天猫神秘兮兮地来找爷爷,说在李黄氏家里见到了大烟土。大烟土可是违禁品,一律都要没收的。身为保长的爷爷不敢怠慢,连忙前去查问。他不知道,冯天猫看到李黄氏家有大烟土,完全是事出有因的。
  李黄氏的男人李保富是个大烟鬼,抽光了全部的家业,要不是死得早,恐怕连婆娘李黄氏都卖掉了。到临死的时候,看看身边的女人,他感觉应该说点什么。李黄氏也一再追问,被他偷鸡摸狗倒腾出去的钱财,还有没有剩下点什么。他这才感到惭愧,再也没什么留给自己的婆娘娃子了。本来他想明确告诉她,但突然想起红薯窖里还藏着一包假烟土,就让李黄氏拿出来,郑重其事地说:“这点大烟土可是真的,你卖了,能换很多钱,带着孩子过日子吧。”说完这话,李宝富才舒口长气,心安理得地去了。
  李黄氏不知道这包烟土,是李宝富上当受骗买来的假货。真正的大烟土,是在罂粟的果实上用刀划出一些“V”字形的口子,采集流出的汁液,经熬制加工而成的。而这包假的,是用罂粟的枝叶熬制的,看起来和真烟土差不多,但是抽起来就大不一样了。当初李宝富还算阔绰,买到这包假货气得要死,但又找不到卖家,只好自认倒霉。本来想把这坑人的东西扔了算了,但最终没有舍得,心想别人骗我,我不会也去骗别人么?找个机会,也把它卖出去。但他胆小,最终没敢出手,塞在红薯窖里早被他遗忘了。若不是李黄氏一再追问,他都想不起了这档子事。
  李黄氏得到这宝贝,感动得嚎啕大哭。男人虽不成器,但总算还有良心,这么一大包好东西,没有舍得独自享用,留给了她们孤儿寡母。李黄氏一感动,就拿出自己口里挪肚里攒省下的体己钱,给丈夫买了口薄皮棺材,而没有像原来打算的那样用席子卷了,哭哭啼啼地把男人安葬了。
  李黄氏要卖大烟土时犯了难。她是个道外人,不知道买卖烟土的路数。以前来向李宝富卖烟土的,听说李宝富死了,就再也不肯登门。李黄氏又不敢找下家,生怕被人举报没收了,自己的命根子也就断了。所以她只好揣着个金饭碗去要饭,靠给四邻缝补浆洗,为自己和孩子赚一碗饭吃。要不是冯天猫这段时间总是没事找事地来她家转悠,她倒还真的没了主意。
  其实冯天猫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相中了李黄氏的几分姿色。
  一开始,冯天猫也没有看上李黄氏。李黄氏长相也一般,而且面带几分苦相,这样的女人命苦,和她搞在一起,说不定会带来晦气。但是冯天猫最近手头特别紧,老娘像看贼一样提防着他,唯恐他再卖家业,这使得他再也没钱同他喜欢的娘们儿鬼混,只好退而求其次,盯上了李黄氏。不想李黄氏却不识抬举,总是让他热脸碰着冷屁股,得不到身子,也得不到好气儿。他好几次都咬牙切齿地暗骂自己没出息,发誓再不来找李黄氏了,但是狗改不了吃屎,又一次接一次地再来碰上一鼻子灰。
  这几天,李黄氏的脸色变得好看了起来,冯天猫暗暗窃喜,感到自己就要得手了,越发来得勤了。但李黄氏却给他来了个干招手不掏包,一再让他功亏一匮。越是这样,他就越是舍不下,就像驴鼻子上挂上了胡萝卜,勾出了馋虫,却吃不到,越是吃不到,就越是想吃。
  这一天,冯天猫又来找李黄氏时,已经志在必得。他终于从母亲的首饰盒里,偷到了一根银簪,打算送给李黄氏,做个进身之阶。他万万没有想到,李黄氏竟然比他阔多了,拿出一大包烟土来,让他帮忙出手。冯天猫不觉暗暗来气,这臭娘们不让上手,原来是这包烟土在作怪!他捏捏藏在袖筒里的银簪,终于自惭形秽,没敢拿出来。
  走出李黄氏的破房子,冯天猫越想越气。他虽然满口应承,为李黄氏找个可靠的买主,但他知道,如果真帮李黄氏卖了这包烟土,那李黄氏可就有了几百块现大洋的身价,他再去找李黄氏,恐怕连吃屁也赶不上个热的。思来想去,李黄氏的这包烟土,确实是个祸害,不如让没收了好。
  冯天猫想到去镇上举报,自己可以讨几个赏钱,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来?但又一想,似乎不妥。这样岂不跟李黄氏的仇结大了,不恨死他才怪。虽说一个小寡妇并不能把他怎么着,但李黄氏现在可是个穷得连上吊绳都买不起的主儿,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万一她破罐子破摔,连命都可以不要的。摊上这么个死对头,搁着谁也不是件好事情。恨自己不如恨别人,恨谁最好呢?冯天猫立即想到了爷爷。
  爷爷来到李黄氏家时,李黄氏正在洗衣服,她的孩子在一边哇哇大哭。爷爷不禁心软了下来。这孤儿寡母的,也确实太可怜了!爷爷依次拍拍几个口袋,出门匆忙,并没有带钱,就对李黄氏说:去我的粮食方子背五升麦,再拿二斤猪肉吧。
  李黄氏本来就心怀鬼胎,正在琢磨着保长为什么会上她的门,会不会是冯天猫个狗日的漏了气,早就把一颗心悬在了嗓子眼上,这时突然听爷爷这么说,一时缓不过神来,机械性地拒绝说:不用了!不用了!
  这让爷爷很是不快。爷爷送人东西,做的是善事,不求别人感恩戴德,但是几句好话还是要听的。如果受了恩惠,却连句好话都没有,那就是吃鳖喝鳖不谢鳖,他自己反成了冤大头,是他无法接受的。李黄氏拒绝接受他的恩惠,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这比“吃鳖喝鳖不谢鳖”更为过分,因此也让他更为不快。本来看到李家的惨状,爷爷已无心再追查下去,但听到这话,就立即公事公办起来。
  “有人说你家里有大烟土,交了吧。”
  李黄氏一下跳起来:“谁说的?是不是狗日的冯天猫瞎咧咧!”
  李黄氏的这句话,一下让爷爷确定她家真的有大烟土。如果只是冯天猫一说,爷爷倒也不一定相信,但李黄氏一下就提到冯天猫,就让爷爷觉得无风不起浪,李黄氏一定让冯天猫见过她的大烟土。爷爷打定主意,要劝说李黄氏交出来。这时,李黄氏的孩子听到李黄氏的大喊大叫,稀里糊涂地大哭起来,那惊恐的眼神让爷爷感到不安。爷爷的心立即又软了下来,狠不下心了。心想有点大烟土,倒也是这孤儿寡母的指靠,就扔下一句话:“要是真有,就交了算了。”
  爷爷的意思无非是借台阶下驴,做做样子,尽一下职责罢了。只要李黄氏说她家确实没有烟土,就立马走人。事后冯天猫不提便罢,若提起这件事,爷爷也好推说已经来收缴过了,但李黄氏不承认,又没有找到东西,只能作罢。冯天猫自然不能再说什么,自己也落得个干净,免得被人寻个不是。不料人到事中迷,一句再明白不过的话,却被李黄氏听歪了。李黄氏两手拍着大腿,呼天抢地地叫起来:“都来欺负我孤儿寡母!说我有烟土,你搜啊!搜不出来,我看你咋说!”
  事情似乎都赶在这里,李黄氏的哭叫声,引得邻居们都来了,探头探脑地看热闹。这让爷爷骑虎难下,凭白无故背上了个欺负孤儿寡母的罪名,自然下不来台。何况乡里乡亲的都来了,当着他们的面,他的脸更加拉不下,就当真翻箱倒柜搜了起来。
  也很好搜,因为李黄氏家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家当,几件家具很快都翻完了,也没有发现任何的蛛丝马迹。
  爷爷更下不来台了。他生性就是个洋槐木杠子,宁折不弯的主儿。见搜不出来,反而更加坚定了一定要搜出来就决心。
  到底是做贼心虚,李黄氏一个慌乱的眼神提醒了爷爷,爷爷朝李黄氏偷看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眼红薯窖,就立刻断定,烟土就在红薯窖里。
  红薯是这里的主要粮食之一,秋末冬初挖出来,一直吃到开春。为了保存,就在院子里打下一个三四米深的干井,井的底部向两侧开挖,挖两个口小肚子大的窑洞,用来储藏红薯。这就是红薯窖。
  爷爷脱去长衫,沿着红薯窖两侧的脚窝一级一级地下去,发现右侧倒数第二个脚窝和别的不一样,特别深。伸手进去,拿到了一个木漆的箱子,打开箱子,油布抱着的正是大烟土。
  李黄氏再也无话可说,抱着孩子抽泣。爷爷晃晃手中的木箱,本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能张开口,抱着箱子离开了李家。
  爷爷把烟土交到镇公所,镇长一下子乐开了花,连忙向县衙快马飞报,自己破获了大案,缴获大烟土三斤七两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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