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第1卷辛苦遭逢第7章a

　　自那一日回来后妈妈她就显得格外的平静，就如同之前爸爸没有出事般的平静。妈妈还是照常的生活，即使外出时被人指指点点，也装作没有看见，丝毫不理会他们。这个样子又过了半个月，已经到九月的上旬，芙蓉树的花朵开始枯萎凋落，香味快要散尽。
　　这期间妈妈又和张大爷去过公安局三次，要求见爸爸一面，但是他们总推脱，妈妈是一面也没见着爸爸，而且有一次正好碰见红卫兵，妈妈差点被他们打，好在有着张大爷的帮助以及公安局的人说清才幸免于难。但是每次回来之后妈妈又都显得很平静，不似之前那样伤心悲痛，楼上楼下许多人来看望，想要安慰妈妈，但妈妈情绪非常好，一点事情都没有。惜文也觉得很奇怪，因为他自己时时刻刻都在担心他爸爸的安危，要不是妈妈和大爷奶奶的阻拦，他自己都要跑到公安局去找爸爸的。
　　这段时间妈妈也显得很积极，每天买报纸看，报纸上写的都是些红卫兵是如何如何发现潜藏的资本主义的苗头，如何如何揪出他们，如何的破四旧，如何如何四处宣扬毛主席的思想以及他们如何跋山涉水来到北京朝见毛主席的。毛主席1966年8月31 日在天安门第二次接见成千上万的红卫兵，9月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通知肯定了全国性的大串联。“大串联”就是那个一分钱不花走遍全中国的至今也未有过的旅游盛况，红卫兵所到之处可以“横冲直撞”，他们“炮轰”、“火烧”、“揪斗”、“游街”，从“为所欲为”发展到后来的“无法无天”。 妈妈看到这里时总是哈哈大笑，笑的和爸爸被带走时候一样，让人觉得有些恐怖，惜文每次听到妈妈这样的笑心里就发毛，怕妈妈是伤心过度而脑子出毛病了。
惜文每天在窗户前看着外面的世界，小学已经开学了，日出时昔日的小伙伴们都高兴的去上学，日落时又看见他们唱着歌儿回来，惜文每天只有在家附近一圈不大的地方走走，看着那蓝色的天空，看看爸爸的那些书而已。
　　又过了几天，或许是爸爸的事情拖得太久了，不得不处理了，又或许是本市的红卫兵都要去全国大串联了，急于把这件事给解决了，无论怎么样都不愿意再耗下去了，于是就在昨天那些红卫兵在市中心架起了平台，请了市政府各个部门机构一齐来给爸爸开个终极的批斗大会。那可是人山人海！爸爸被人押着走上事先摆设好的一个台上，让所有的人的参观取笑，指责唾骂，可是为什么爸爸却越发显得英气逼人，大义凛然。爸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头戴“紫金冠”，脸画“钟馗像”，脖挂“千斤索”，脚系“捆仙绳”，真是好不威风啊！
　　当天的新闻并没有当天就出来，发现一大群红卫兵和群众都去围观，妈妈并不理会，她在外面转了一圈就回来了。爸爸在整个批斗大会上遭到绝大分人的唾骂，捶打，扔石头，鸡蛋以及秽物，现在想起来那些扔鸡蛋的绝对的有钱啊！那个贫穷年代鸡蛋都难得吃，还可以扔！他们要求爸爸在众人面前作检讨，可是爸爸在整个大会上只说了一句话：“一死足以杀尽牛鬼蛇神，热血当溅老天瞎眼！”。其后群众以及红卫兵的行为举动大家应该可以知道的。
　　第二天妈妈起床不久，并不打算出去，暑气也没有七八月份的热度了，虽然依然很热。家里的饭菜足够，因为吃得不多，妈妈想要陪着惜文好好在家呆一天，或坐或睡，只想陪着她的儿子。洗漱完之后打开惜文的房间，看见他还在睡觉，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一条和他眼睛一样颜色的马裤，安静的睡在凉席上。惜文他睡得很甜美，呼吸均匀，睫毛根根翘立。妈妈就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一直等他醒来。终于惜文醒了，揉揉眼睛，看见妈妈正在冲他笑，惜文不由得叫了声“妈妈！”妈妈应了一声，惜文坐了起来，
　　“妈妈，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呢！”
　　惜文把自己靠到妈妈怀中，“
　　醒了吧？”
　　“嗯！”
　　“醒了就起来，妈妈给你热点粥吃吃！”
　　“好啊！”
　　惜文便要起床。这时候门外传来了声音，妈妈忙出去看，听到是张大爷的喊声，妈妈问：“怎么了？”
　　“昨天的事情你知道了吗？”
　　“什么事？”
　　张大爷惊讶妈妈不知道这件事情，拉着妈妈进屋，然后给妈妈本市报纸，
　　“林老师，他快……”
　　妈妈一看到报纸上爸爸被批斗的场面，眼珠子就瞪得老大，又看到爸爸的惨样，血肉模糊的简直是认不出来。眼眦迸裂，不由的浑身发抖，突然眼前一黑，脑门一股气血上涌，连日来的欲泄不发的情绪和饮食不律的作息在这一刻爆发，突然一大口血水的就喷了出来，溅了一地，随即晕倒。
　　这一下子真真把大爷着实吓了一跳，惜文在房间里一出来便看见他妈妈喷了一口血，他吓得“啊！”的叫出来。大爷把妈妈扶住，然后抱起走进房中把妈妈安稳的放在了床上，惜文也急急忙忙跑进去。
　　“这可怎么是好？怎么就一口血给吐了出来？之前不是好挺好的嘛？”
　　大爷对惜文说道，“孩子，你在这看好你妈妈，我去叫王奶奶来看看怎么回事，她懂得一些土方的！”
　　惜文应着，大爷就跑出去了。惜文看着妈妈昏迷的样子，嘴角还留有血水，脸色苍白还发青，禁不住自己流出泪水来，
　　“妈妈……”
　　用手把妈妈嘴边的血擦去，又一手抓着妈妈纤细的手臂，一手摸着妈妈的脸，低着头哭道，
　　“妈妈，你也要离开我吗？我还需要你和爸爸，不能失去你们，我知道爸爸他可能回不来，但是……”
　　惜文把头埋在妈妈胸前抽泣。
　　这时候妈妈醒来了，看到惜文埋头在她胸前哭泣，
　　“妈妈不会离开你的，永远，即使爸爸可能……”
　　“妈妈！”惜文抬头看见妈妈已经睁开眼睛，正在在对他说话。
　　大爷去找王奶奶，王奶奶可以说这里的半个女郎中吧，大半生都替一些人看看小病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自从听得爸爸的事情后也是痛恨那些人。大爷急匆匆的跑来，一听说妈妈吐血了忙放下手中的活跟着就跑，终于气喘吁吁的跑到惜文家，进房看见妈妈已经醒了，和惜文在一块儿。
　　“怎么样？孩子儿他妈，你没怎么样吧？”
　　“劳烦王奶奶跑来，我没有事了！”
　　“哎呦，你可吓死我了，开始一看报纸就一口血喷了出来！”大爷嘘嘘说道。
　　“嗯，现在没事了。”妈妈笑道。
　　“是真的没事了吗？”奶奶问，妈妈点点头。
　　“报纸我也看了，林老师快要被打死了，现在又关起来了，这是昨天的事情，我想着你应该还不知道的，所以看了报纸才一下子急火攻心，吐了血的。我其实早知道这些日子你是压着的，一直压在心里，不肯发出来，但是压着却更是使得你气血大乱，你一看这新闻就好比引爆了这久积的心火，所以一下子才吐出血来！现在也是热天，虽是立秋了暑气也没消，要吃点苦瓜和莲子才行啊！”王奶奶说道。
　　“真是太让您费心了，我会注意的！”
　　“知道就好，要是孩子他爹真没用了，你一定要保住才行，娃儿还小呢！”妈妈点点头。王奶奶还是给妈妈看了下，给她说了些注意的，告诉妈妈应该怎样怎样做，不要怎样怎样的。
　　“这样的话，我也可放心，我还有事情先走了啊，有什么不对的找我就是！”
　　“真是劳烦你了，王奶奶您慢走，晓蝶不送了。”
　　王奶奶便走了。后来，赵大姨和方婶婶还有那位照顾希望的老奶奶也知道妈妈吐血的事情，听大爷说了王奶奶的话，就拿着莲子凉粥，凉拌苦瓜，绿豆汤还有西瓜来，妈妈很是感动，幸好没有什么大碍，又是一天便这样过去了。
过了两三天，时间是1966年9月15日。这一天是毛泽东第三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就在这一天上午，惜文和妈妈在家坐着，突然门外又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原来又是张大爷和老奶奶。
　　某天。
　　“娃儿他妈，外面来了几个公安！”
　　“什么？”妈妈叫道，惊站起。
　　“是啊！不知道要干什么？”大爷说道。
　　“妈妈，什么事情？”惜文说，他从房间里出来。
　　“没什么，惜文。”
　　“怎么？公安来干什么？”妈妈问，
　　“我们也不知道，应该就是朝你家来的！”
　　过了两分钟，敲门声又传来了，妈妈胆战心惊地开门，只见两个穿制服的公安站在面前，“你们要干什么？”
　　“请问你是林紫山的家属吗？”
　　“是，我是他的妻子！”
　　“哦，那就对了，快去接他回家吧！”
　　“什么？”妈妈惊诧道，
　　“我说，既然你是他的妻子，那你快去接他回家吧，别迟了。”
　　大爷走来吼道，“你们有这好心？”
　　那俩人说道，“不是好心，他已经不用呆在那了。”
　　妈妈一听便要跑出去，其中一个拉住，低声说道，“大嫂，如果有担架的话就拿上吧，他已经不能走了！”说后那两人便走了。
　　妈妈听到这话心凉了一大截，差点又倒下去，还好被大爷扶住，
　　“我想要不这样他们也没好心放老师出来的，我家有担架，我就是背也要把林老师背回来！”
　　妈妈眼神有些呆滞，回头坐着歇息一会儿。然后收拾一下便要走，对惜文说道，“你好好呆在家里，妈妈就去把爸爸接回来！”说完就和大爷走了。走的那么匆忙，都不肯让惜文说句话。
　　“奶奶，我爸爸真要回来了吗？”
　　奶奶看着惜文，“嗯，是的，你爸爸就要回来了。”
　　大爷带着担架和妈妈赶到公安局，看见爸爸的时候他已经瘦的不像样，脸上还是浮肿的厉害，躺在一张很小的木头床上不能动，看到妈妈的时候，嘴巴只能微微的言语。妈妈的心是碎了，但是来不及悲伤，尽量压住自己的眼帘。很快便和大爷把爸爸放在担架上，然后就要出去。
　　“嫂子！”那公安局长叫住，他摸摸自己也些许湿润的眼睛，
　　“对不起！”
　　妈妈看了一眼他，那种眼光在他眼里搜寻了几秒后没有应答就和大爷出去了，局长看着妈妈远去，终于一滴眼泪也流出来了。
　　“局长，这也不是你的错的！”一个人说道，
　　“我不再是你们的局长了！”
　　他脱下了自己的帽子和肩章，往地上一扔，随即也出去了。
　　太阳还在当空照，街上行人却不似以前那么多，总算能给妈妈和大爷让出一点路来，有的只是两行房屋建筑下的一些人睁着眼睛在看着妈妈和大爷。他俩一前一后，慢慢走着，空空的街上他俩显得多么的渺小。爸爸这个时候意识清醒了，看见了妈妈的背影，
　　“晓蝶，晓蝶！”
　　妈妈好像听到爸爸的声音，停了下来，放下担架，忙去看爸爸。爸爸看见妈妈满头的大汗，却用他颤抖的手要为妈妈擦汗。妈妈抓住爸爸的手，阔别已久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晓蝶，终于见到你了，我好高兴啊！”
　　“你不要说，我们马上就到家了，到家再说。”
　　“家，哦，我能回家了！”
　　爸爸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那个比地狱还恐怖的地方。
　　“是啊！”
　　“好，那我们回家，我还要见见我的儿子！”
　　“嗯，嗯，你别说话，我们就回去！”
　　于是妈妈和大爷继续抬着爸爸走。这一段路本不是很远，但却像是走了一天的一样。爸爸仍然看见两边芙蓉树上快要消尽的花朵落下。终于到了家门口，妈妈把爸爸扶起，大爷背起爸爸就上去，妈妈也跟上来。怦怦的敲门声又响起了，
　　“大姐！开门！快开门！”
　　大爷喊道，奶奶连忙来开门，惜文也跟着来。开门后，惜文一眼就看见了他那亲爱的爸爸，大声的叫着爸爸，可是爸爸已经没用力气来很好的应答他那乖巧的儿子了。大爷把爸爸背进房中让他躺在床上，惜文慌忙的跟到床前，
　　“爸爸，爸爸！”
　　看着爸爸奄奄一息的样子，惜文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哭得让人心凉。爸爸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儿子，你不要哭，爸爸还没死呢，总算能见到我的儿子了！”
　　“爸爸，爸爸……”
　　爸爸微微笑道，突然又是一大口的血吐了出来，妈妈吓坏了，忙推开惜文，扑到床前。
　　“紫山，别吓我，你怎么样？”
　　爸爸抓住妈妈的手，“给我杯水喝！”
　　奶奶忙倒了一杯水来，爸爸伸手去接，根本连拿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杯子摔在了地上。妈妈两眼通红，她已经知道了。奶奶又去倒了一杯水来，妈妈拿着慢慢的喂给爸爸喝。一杯水，一个常人不要十秒钟也就喝完了，爸爸却要了一分钟，妈妈眼睛里不停地流泪。爸爸喝完水，妈妈把杯子递给大爷，大爷拿着。爸爸看着大爷和奶奶，嘴唇一动一动的说着却又听不清，
　　“林老师，你别说话了，先养着吧！”说完他也抹抹眼睛。
　　爸爸用自己仅有的力气说道：“大叔，我是不能报答这些日子你的恩了，还有奶奶，紫山也要感激您，紫山到现在才知道远亲不如近邻了！”
　　奶奶突然落泪，走到爸爸床前，大哭了起来，
　　“我的儿，要是我的小儿子没有被人掳走，他也和你一样大了呀！我的大儿子饿死了，我的二儿子被人打死了，我最最可怜的小儿子还被人偷去了！天哪！你别总这样对待我这老太婆呀！孩子啊，我的儿，你不能也去了啊！”
　　爸爸眼角流出了晶莹的泪水，他感切奶奶这份母爱，他很早就没有母爱了。奶奶双手捂着脸很伤心的哭，大爷的眼帘也收不住眼泪。
　　“王八蛋，狗娘养的，真是一群天杀的！”张大爷也只是无助的哭骂道。
　　爸爸看着妈妈，已经是一个泪人了，眼睛肿的厉害，
　　“晓蝶，我想咱们一家三口说说话儿。你让大爷和奶奶先出去吧。”
　　“嗯！”
　　妈妈擤擤鼻涕，然后站起来，向大爷和奶奶说道，“张大叔，孙奶奶，紫山不在家这些日子全靠着你们才能周全，现在紫山也回来了，我，还有惜文，我们一家人想要好好在一起说说话儿，你们先回去吧，要是有事儿我会叫你们的。”
　　大爷叹气，显得非常的无奈。
　　“好吧，应该的，那我先回去，老师他，他要好好要保重身体，如果……嗨！”大爷无奈的出去了。
　　妈妈看着奶奶，奶奶还在哭，
　　“我知道，你们一家有好些儿话要说的，但我这老婆子只有一句话对老师说，”她走到爸爸床前，“我的儿，如果可以的话，妈妈活了一大把年纪也够了，妈妈愿意和你换换让你好好地活着，陪着你老婆和孩子！”奶奶那一脸皱纹的脸，那饱经沧桑的脸也还是掩不住那滚烫的泪。
　　“奶奶，我来世做您的儿子！”爸爸说道。
　　“儿哪，你能活着我就当你是我儿子了！我走了，你们好不容易才一家人团聚，奶奶祝福你们。”奶奶擦擦眼泪也就出去了。
　　“您慢走，孙奶奶！”妈妈送到门口，“好好疼他，惜文他妈，奶奶我……”奶奶说不下去，便跟着大爷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