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心 一八

　　礼拜六一早，池清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就匆匆收拾了几件脏衣服。和温文道别之后，带着叶儿的信，上了回家的汽车。
　　车上人多，快到方巷时，他才等到空座。刚坐下，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声音很熟。池清回头一看，梁月正向他走过来。梁月？池清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梁月做了一个掏口袋的动作，但什么也没掏出来，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家是哪儿的？方巷？没见过你啊？”池清怀疑她是不是上了发条，说了就不停。他正要开口，哪知梁月又发动了：“我发现，最近你的信特别多，怎么回事？”说完露出一脸的狡黠。
　　池清把脸一侧，没睬她。梁月不甘示弱，哼哼道：“不说拉倒，很稀罕吗？”一句话说得池清长吁短叹的，那些烦恼又重新占据了他的头脑，要是梁月知道他有这么多的烦恼，大概是会动恻隐之心的。不过，这些都不要紧，梁月在方巷下了车，还不忘挥挥手对着车窗说“回见”。
　　池清还在想她的“回见”，车又缓缓启动了。不久，便到了终点站宏城。池清拽着装衣服的大包，跌跌撞撞地从窄窄的车门挤了下去。
　　街两边的商店店面已经旧了，也没来得及重新粉刷。占道的小贩依然无法无天，没有人管得了他们。菜场里永远那么吵，比邗中的食堂还要吵。宏城中学的大铁门已经被蛇一样的铁锁锁上了，从里边传出来的琅琅书声有些杂乱。永平春门口那个喜欢躺在藤椅上的老太太还在“晒太阳”，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一年到头都管叫“晒太阳”。大水渠上的老桥静静地躺着，任凭人们在它身上踩来踩去。桥头那家卖烧饼的炉子上热气腾腾，味道还是那么香。
　　宏城还是一成不变地守持着什么，偏僻落后而又宁静祥和。
　　没人知道“宏城”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大概是哪个文人学士起的吧，池清从没听人提起过。大水渠穿过宏城老桥，静静地躺着，流着。池清父母年轻的时候，挖了这水渠。本来水渠的水可以吃可以洗衣，还可以浇田。但是，现在的水渠已经被太阳晒成了碧绿色，水面上漂着塑料袋草纸和老鼠的尸体，恶臭薰天。
　　池清走到桥头，放下大包，倚在桥栏上休息。灰蓝的天空里无聊地飘过几片云，偶尔飞过三两只麻雀。池清望着天空，想起了“彩虹”，只可惜现在的焦家，已经很少能见到它们了。叶儿大概回到家了吧。刘漓呢？
　　桥头“王记”烧饼的香气飘了过来，熏得池清神魂颠倒。迎面而来的人有些眼熟，就连骑得那辆自行车也不陌生。池清定睛一看，刘漓？！他的心一紧。然后踌躇起来，就想到底要不要问她。刘漓只顾着周围的行人，并没看见他，要不然她一定会停下来，说不定还要跟他聊会儿天，不，那是一定的。她拐过桥头的一霎那，池清倏地别过脸。刘漓就像一个陌生人似的，从他面前经过。池清看着她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大街的尽头，留下一点模糊的影子。
　　池清一鼓作气走回家，放下大包，又一口气跑到叶儿家门前。然而，叶儿家大门紧闭，一把大将军锁牢牢把守着。他踮脚探着叶儿卧室的窗子，窗子已经被一大片窗帘子遮住。焦急的池清对着窗子大叫“叶儿叶儿”，但里边没有任何回应。他失落地在大铁门外等着，不愿离开。等了一阵，里边还是没有动静，池清又在门口逡巡了片刻，才不得不离开了。他没有回家，而是朝杉树林去了。他想叶儿肯定在那儿，在那儿等着他。
　　杉树林里没有叶儿，她根本不在那儿。池清朝地上一坐，靠在杉树上，抬头看天。四周静静的，没有鸟声，连风声也没有。只有偶然飞过，在树上歇脚的哑了的灰麻雀。池清坐了不久，又站起来往叶儿家走。他感觉到了叶儿的气息，还伴随着一阵不祥的预感。
　　叶儿回来了，但窗帘子依然裹着。
　　叶妈妈告诉他，叶儿又病了，很重，正在睡觉。明儿还得到市里的大医院看看。他的眼眶红了，却流不出眼泪来，说想进去瞧瞧叶儿。叶妈妈略微踟躇，便即答应了。池清走进叶儿的房间，看到了他从不曾看到过的一幕。叶儿躺在床上，全身被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已经睡了。他轻轻走到床边，忽然害怕了，怔怔地望着她的苍白的脸庞。他心里本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而现在，万千言语都不及她睁开眼。
　　蓦地，往日的那些记忆全部浮现出来，还有刘漓、相框、信、眼泪，以及那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在他脑海里盘旋。他想忏悔，不管她是不是能够听见。可他又害怕，害怕她忽然听见他的话，会伤心难过。
　　“那只鸟花花绿绿的，叫什么好？”“嗯，叫彩虹好不好。”“你编的帽子真好。”“我就给你编，不给他们编。”“真的有鬼吗？”“别怕，他们吓唬你的。”“荷花真好看！”“等你长大了，也这么好看。”“我心里喜欢你。”池清始终没有说一声“喜欢你”，他心里欢喜，现在叶儿躺在他的面前，他好想对她说：“我心里也喜欢你。”
　　这晚没有月亮，池清提笔坐在写字台前，依然担心着叶儿的病情。稿纸铺在桌上，他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温文倏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还记得她的话，“月亮上会不会有嫦娥？”池清自言自语：“就算有，又能怎样？”一时叶儿病恹恹的模样又浮现出来。她会没事的，他努力这么想。池清搁下钢笔，拾起放在一边的叶儿的信，重温了一遍，却更加感伤。
　　他想起还有一个刘漓。不管刘漓做过什么，他也没有怪她。他知道刘漓这么做，不过因为她喜欢自己罢了。那又有什么错，错的应该是他自己。可是，可是他又有什么错了？
　　清晨的阳光如鲜花所散发出来的香味，飘进了池清的卧室。钢笔横在纸上，纸上溢满了墨香。桌上的闹钟滴嗒滴嗒走着，每走一下都沉稳有力。桌角上的那幅球队的合照映着灿烂的阳光，显得神采奕奕。池清趴在桌上睡了一夜，竟没有做梦。等到池妈妈轻轻敲门，他才惊醒，揉揉惺忪的眼睛。满足地闻了闻阳光清新的味道，收拾好桌子，才出门去。
　　吃早饭的时候，池清听爸爸妈妈说起叶儿的病，听得心惊胆战。池爸爸突然飞来一句：“清儿，你以后不许再到她家去。他家小薇得的是一种传染病，蛮难看的。以后不许去了，听到没有！”池清唯唯诺诺地应着，心里在想，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吃完早饭，池清趁着爸爸去上班，跑到叶儿家门口。果然大门紧闭，想来已经去了市里。他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祈祷叶儿平安无事。祈祷完，又回到家里。看了一会儿电视，他拿出一本《微型小说选刊》读起来。可他满脑子全是叶儿，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心里。他忽然想要去市里叶儿治病的那家医院，可她住的是哪一家呢，他又不知道。他苦恼地把书丢在一边，看着窗帘子出神。
　　他想象着白大褂来回穿梭的病房，阴森逼仄的走廊，大红的十字悬在头顶上，浓重的药味飘荡在空气里。他唯独不敢想象叶儿此时此刻的脸庞。她一定在和病魔抗斗，一定被病魔折磨着，疼痛着，痛苦着。
　　在他的耳畔，叶儿恬恬的声音还在回响：“看，彩虹。哇，好漂亮啊。”“真的有鬼吗？我……我怕。”“这个帽子给你。嗯，你戴了好看。不给他们。”“我心里喜欢你……我心里喜欢你……我……”
　　吃了中饭，池清又对着叶儿的窗前痴痴地凝望了一阵，才离开去了车站。他刚坐定，刘漓便上了车。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一扫，就那么的巧合，他看见了混在人群里的刘漓，心里立即涌着一股冲动。他看着车窗，思绪回到了两年前。
　　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刘漓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字里行间。池清没有理会，也没有拒绝。一张亲密的合影，刘漓觉得幸福已经捧在了手心里。池清没有过多的表情，也没有拒绝。如果不是看到了那个人影，池清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心里竟然藏着这样一个秘密。
　　池清想起叶儿憔悴的模样，反而不忍伤乐刘漓。他看着她若无其事地随着车厢来回的晃动，他终究还是放弃了。直到刘漓下车，他的视线也没有离开窗外的稻田。
　　
　　还没到邗中，风就起了。
　　路两边的树摇摇晃晃，树叶子簌簌地落下。刚落到地上，又被风卷到空中。秋天里特有的残余的腥热，夹杂着汽车尾气，混合在空气里，搅得池清一阵眩晕。池清下车后，站在站台上，转身向他心里所想的大致方向望过去，心中默念着：叶儿平安无事。想了片刻，才穿过马路，进了邗中宏伟的大门。
　　经过广场的时候，他看见赵彦站在路灯下面，好像在等着谁。赵彦见他郁郁地从她身旁经过，微微一笑，心里却在纳闷，怪了？穿过教学楼，朱洪成和一帮人在打篮球，他若无其事地从场边走过去。朱洪成这回没有失手，一个漂亮的过人，上篮，得分。池清一直走到田径场的跑道，又向右拐，朝着寝室大楼去了。一路走去，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停滞。
　　自习课，温文问他作文写好没有。池清眼睛红肿，迟钝地从书包里翻出稿纸，递到她面前。温文看他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放下稿纸，问他出什么事了。池清不答，只是低头写作业。温文叹了口气，拾起作文来看。
　　自从文静做了班长，班上的纪律便大大改善。她总是以德服人，不像谢君梓那样喜欢打小报告。赵彦被她的光环笼罩着，没什么作为。既不讨王的欢喜，也没犯错，倒也落得清闲自在。谢君梓无官一身轻，人也开朗多了。王的办公室他是再没去过。王倒高兴，他本来就不赞成这种作风，谢君梓自己能认清最好不过。
　　温文看完池清的作文，深深吸了口气，眼睛微微润湿了。她看看身边的池清，心里却又复杂起来，强忍着冲动对他说：“你一定会进决赛的。”池清茫然地抬起头，“哦”了一声，又似看非看地低了头。温文心中难以平静，被他的文字激起了层层涟漪，不知是该高兴还是烦恼。她还没把稿纸放下，就被前边的米雪抢走了。米雪也不管池清允不允许，反正他没有说“不”。温文稍稍迟疑，又苦笑着埋头攀登数学的高峰去了。
　　不料米雪读了颇为感叹，既惊且敬，引为奇文。本来杨冀夕说作文以月亮为话题，可池清的作文半个字都没提到月亮，只是写了关于叶儿的一些琐事，声情并茂，直达肺腑。米雪恭敬地把稿纸放在池清的桌上，然后感慨地叹叹气，似是可惜，又像欣喜。她惊奇地发现池清眼睛红红的，应是哭过。心里暗暗想，不知这个叫叶晓薇的女孩现在怎样了。
　　又轮到杨冀夕坐班了。她一来把池清文静赵彦的作文收起来，仔细地品读。文静赵彦的作文中规中矩，但含蓄凝炼，文采斐然。杨冀夕不禁面露喜色，心想果然没有看错人。读到池清的作文时，她眉尖一紧，嘴角不禁地一搐。满篇文字于月亮未提片字，却又有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杨冀夕读完一遍，仍然意犹未尽，就又读了一遍，她的眼睛也湿了。底下安静得犹如平如镜的湖面，杨冀夕却仿佛能听见池清微弱的心跳声，和那来自内心深处的一声声祈祷。她虽不知这个叶晓薇到底是谁，也不知池清和她是何关系，但显然她还是被池清的文字打动了。无疑池清的作文是最好最成功的，至少她这么认为。
　　杨冀夕放好三人的作文，不由得低声叫了一声“池清”。池清没有听见，仿佛他的耳朵已经因为老朽而被锁上了。温文听见了，而且杨冀夕脸上有欣喜的神色，她知道绝不会是坏事，就好心地用胳膊肘顶顶池清。被温文一碰，池清才醒过来，见杨冀夕正注视着他，不知何事。杨冀夕又叫了一遍，缓缓地站了起来，好像要出门。池清顺从地向她走了过去。
　　等池清站定，杨冀夕嫣然笑道：“你的作文是最好的……”池清一惊，他没想到杨冀夕会这么说。“可……我是这么认为。但不知评委会怎么评价。”杨冀夕接着道。池清抬头看着杨冀夕，等着她继续往下说。杨冀夕看见他稍稍消肿的眼睛，心中纳闷，又想起他作文里所写的关于叶儿的病，便问他：“晓薇的病怎么样了？”池清听她称呼叶儿为“晓薇”，甚感宽慰，却摇了摇头。他也不知叶儿现在怎样了。杨冀夕见他面带忧悒，安慰道：“一定会好的。有你这样的朋友为她祈祷，她一定会好的。”池清想点头，可是心里却掠过一丝渺茫。他不知叶儿的病能不能治好，只是也只能这样希望。
　　杨冀夕望望远处没有月亮的夜，几颗黯淡的星子挂在天边，心里很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