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心 一六

　　十一月已经出了头，秋天才隐隐约约地来了。
　　天气微微凉爽了一些，不似长夏里那么燥热。尽管这样，秋老虎还是把它的威风抖了出来。刚刚凉爽的秋风转眼便裹着阳光曝晒过的泥土的腥味，一阵一阵地从广陵扫过。
　　给叶儿的信月初寄出去，转眼已过了一个多礼拜，回信仍然不见踪迹。池清的心如同扫过广陵的秋风，不知在哪里着落。作文大赛的初赛已是迫在眉睫，叶儿的回信不至，他的心绪更是焦躁难定。
　　在怀疑里，池清进入梦乡。
　　这夜，他做了个怪梦。梦见刘漓来找她，面目狰狞，问他为什么是她。池清不知是哪个她，只觉得极度的恐怖。然后刘漓从地上捡起一块块的玻璃碎片，捧在手里。他低头看地上，那些碎片散了一地，旁边是个银色的相框。照片完好，他走近仔细一看，僵了。照片里的人……不正是他吗？还有……刘漓。池清再看刘漓手里碎片，那些碎片神奇地迅速合在一起，又过了片刻，一个完整的相框奇迹般捧在她的手里。刘漓望着那相框照片，眼泪潸潸，呢喃地嚼着她，她，她……然后消失了。
　　这时，一个蓝色信封从天而降，落在池清面前。他捡起信看了看，信封上赫然署着刘漓的名字。他不敢断定就是刘漓的笔迹。他认得叶儿的笔迹，刘漓的却不甚了然。池清正自彷徨无计，手里的信封陡然烧了起来，他惊惧地抖落信封，直到烧成灰烬，他还心有余悸。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还在梦里的池清就已经这么想了。
　　第三天的晚读课，一个天蓝色的信封，端正地摆在池清的桌上。正待发问，温文告诉他是梁月拿来的，见他不在，她就把信放在桌上了。温文又好奇地多问了一句：“刘漓是谁？”池清早已僵了，哪里还听得见她的话。温文看见他脸色惨白，双手微颤，慌乱地摇他的胳膊，急道：“你怎么了？”温文一叫，大家英语单词也不要了，一齐向他们看过来。池清一惊，脑子里还是乱的。再看温文，像是被火熏了，脸上红彤彤的。
　　原本无心，却引得万众瞩目，温文心虚不已，羞得垂下了头。池清不知状况，又去想那封信，刘漓究竟是何意图，他依然参悟不透。倏忽之间，那个怪梦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这个预兆真是分毫不差。想到这一节，池清哪还有心思上课，只恨妈没给生出一双翅膀，否则马上飞到她面前，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
　　熬过晚自习，池清失魂落魄地穿过西门，来到一处僻静微有光亮的所在，展开信纸，一字一句地看起来。刘漓的字比起叶儿略胜一筹，只是池清心存偏爱，于叶儿的字喜欢多些。刘漓在信里提到了阿洁，叶儿所说的那个刘漓的朋友——就是她把池清的近况告诉了刘漓。看得出来，刘漓写信时，心存欢喜。他却是忧多喜少，说不定叶儿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池清往下看。刘漓果然提到了叶儿，字里行间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气氛。叶儿大概还不知道。池清稍稍放了心，然而刘漓言语跳脱调皮，这又让他百思不解。在池清眼前的，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刘漓，而不像梦里那般狰狞。
　　池清停下来，吸了一口孱着秋意的空气，一抬头正望见路灯发出的昏黄的光，光圈里一些飞虫绕着灯罩乱飞。夹杂着腥热的秋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却让他想起杨冀夕，想起她的诺言，便满心企盼初赛快些到来。又想起曾经在信里对叶儿提过这事，他知道叶儿一定会支持他。是啊，比起足球，写文章可安全多了，叶儿又怎会反对呢？
　　思来想去，他倒把刘漓的信忘到一边了。在怎么回信的问题上，池清颇感踟躇。又不能不回，刘漓毕竟还是他的朋友。不过要在这样一盏路灯下面想出回信来，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池清收好信，信步走进田径场。他向四周张了几眼，却不见温文的影子，便自觉地站在跑道上候着。过了一阵，仍不见温文，他觉得奇怪，平常这时候她准会在这里。池清又等了一会，温文还是没有出现。他顶失望，心想兴许她有事来不了了。又往四下张了几眼，便转身往宿舍大楼去了。
　　走了几步，一个黑影突然从他身后闪出来。池清心一顿，追了上去，在那黑影的肩上一拍。于是那黑影停下来，转头望着池清，问：“什么事？”池清默然，不是温文，他以为是温文。当他意识到认错了人，马上向那人道歉。谁知那人没有离开，反而冷冷地问他：“我很像你要找的人吗？”池清心里乱蓬蓬的，没有回答她。那人见他不作声，又转身跑了。池清抬头又看那人背影，想到了一个人，不是温文。
　　池清记得杨冀夕说过，她就住在学术交流中心。那里离池清所在的宿舍楼不远，中间只隔了一栋楼。路过那里，他停了下来，痴痴地望着夜色缠绕着的大楼。大楼的三层有灯光。他朝那灯光望过去，一个人影在窗边晃动，依稀就是杨冀夕。
　　回想第一次遇见杨冀夕的情形，他那时候想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那头发实在诱人，可他不敢。温文说那头发好看的时候，他的心好像给什么踢了一脚。要是叶儿的也有一样的头发，该有多好。可惜叶儿总不愿意把头发留长，她觉得头发太长不好看。池清脑海里突然冒出叶儿的话，又是一阵怅惘。
　　寝室空无一人。池清站在门边，感到一丝不安。忽然，从斜对面的寝室里传来一阵喧闹：先是塑料瓶剧烈撞击门板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欢腾似的喝彩。
　　池清满腹狐疑，走出寝室，进了对面寝室。门边挤着一群人，像是在看热闹。他挤进人群，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屋子当中一线站着四个人，两人一组。两边的铺上坐着好几个人，朱洪成杨光正趴在阳台的窗户上。地上的一只空矿泉水瓶子，在他们四人的脚下蹿来蹿去。原来他们把瓶子当作足球来踢了！前后门便是球门，过道狭窄，只能容下四人，不过这“二人制瓶球”踢得倒也精彩。刚才的喝彩声就是铺上的人嚎出来的。就这一阵喝彩声，早已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望。铺上有人发现了池清，便想叫他也加入。池清却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掉头走了。那人固然失望，但这瓶球精彩绝伦，他顾不得池清，不住喝出彩来。
　　池清挤出人群，边走边想，你们就不怕谢君梓看见！而且，钱主任最近出没频繁，难保不会搞个突击检查什么的。最要命的是，老宿管绝不会袖手旁观，他们虽然耳朵有点背，心可是雪亮的。他关了门，趁着没人，摸出剩下的信纸，提笔给刘漓写回信。回信不长，故他写得极快。
　　谢君梓回来时，池清已经封好信封。池清见他不愠不怒，又猛听喝彩声渐响，心想奇了，他怎会不管，难道是要打小报告？然而，谢君梓既然不说什么，他又何必强出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多问。哪知老宿管也没管，钱主任也没来查房。那帮人闹到熄灯方罢。
　　
　　给刘漓的回信寄出后没多久就到了十五。虽然信已经寄出去了，池清心里还是惴惴的。他就是拿刘漓没辙。当然，还有那个秘密，是否已经泄露，他还不敢断定。
　　前两天做早操的时候，他还认错了人。那人的背影和叶儿惊人的相似，以致他从后边猛一看，真以为那人就是叶儿了。等做完早操散了，池清才看到那人的脸，又是一惊，更有几分相像。只是那人脸稍长，眼睛又小了少许。他顶失望。那人经过时，他听见她的声音粗了许多。池清琢磨着，只有背影和脸神似而已。尽管这样，他还是挺高兴，甚至觉得她的身上一定有叶儿的影子。
　　还有，十五的前一天，钱主任不知哪里来的情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了个突击检查，把瓶球给端了。盛怒之下，纠结着皱纹密布的脸，当场做出郑重的决定：严肃处理，以儆效尤。王知道后，自然不敢怠慢，罢了谢君梓的官。文静从此转正。但是池清发现，谢君梓虽然丢了乌纱，却没有任何后悔抱怨的迹象。只是，让那个赵彦捡了个大便宜，接了文静的班，终于功德圆满了。王的想法是，让池清接班，碍着钱主任的面子，就搁浅了。池清自然不知情，他要是知道了，说什么也要当仁不让。
　　“二人制瓶球”被钱主任像取缔法轮功一样取缔了，池清觉得可惜，理化课又让他心烦意乱。顶替老李头的那个单老师上课喜欢讲故事，新鲜过一阵，大家也都觉得厌了。化学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化学方程式，池清怎么也看不懂，便偷偷躲在课桌后面看那本《世界近代史》。温文一丝不苟地抄下方程式，忽见他竟然还有这份闲情逸致，既佩服又担忧。
　　晚自习轮到杨冀夕来坐班。
　　所谓坐班，实跟监视无异，不见得真会有人去讨教。杨冀夕一来就笑眯眯的，“你们都出去吧。”此话一出，立刻引来一阵骚动。文静没有作声。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赵彦很郁闷地发现，杨冀夕和文静都选择了沉默，似乎还轮不到她来指手画脚，于是她也装哑巴。等到大家讨论完毕，严肃处理，以儆效尤。王知道后，自然不敢怠慢，罢了谢君梓的官。文静从此转正。但是池清发现，谢君梓虽然丢了乌纱，却没有任何后悔抱怨的迹象。只是，让那个赵彦捡了个大便宜，一说到十五，有人才如梦方醒，大都是感喟时间飞逝如何如何。杨冀夕浅笑着，提点道：“你们要好好欣赏啊。”虽不明就里，大家不便违拗她的话，鱼贯地走出教室，来到教学楼前的广场上。池清慢腾腾地走在最后，杨冀夕向他恬恬一笑。池清不知有何深意，揣摩着走进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