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心 零七

　　邗中的图书馆没甚名气，规模也小。不过一栋三层小楼，里面却着实复杂的很。池清从偏门进去转了几转，几乎迷路。他也不知哪是哪，信步乱走，又随手在书架上抽了本书看了起来。管理员老太太扶着眼镜一瞧，立刻跳过去，夺下他手里的书，把他拽到服务台。老太太也不正眼看他，睥睨地问道：“新来的？”池清心想，好像在哪儿被问过这句话，就点点头。那老太太马上摆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你得用这个。”她指着手边一堆薄薄的木板说道。池清哪里知道，原来看书还得用木板。这回他算长见识了。老太太又向他比划，如何如何使用这些木板，要注意什么什么问题。池清听了几句，掉头就走。那老太太还没说完，见人已经没了，“唉”了一声，喟叹道：“现在的学生啊！”
　　几经辗转，池清来到图书馆大厅，刚进门，就“非礼勿视”了一把。
　　正对大门，有一面镂空的墙，从正面看过去，一堵假山，几茎嫩竹，别无他物。简虽简单，却有个名堂，曰“借景”。欣赏完“借景”，池清折向东北，刚一转过，不觉别有洞天，假山下嫩竹旁，有俩人正搂在一起。他立马转过脸，加快脚步往楼梯走。那两人许是太过忘我，直到听见沉重凌乱的脚步声，才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放手站起来，规规矩矩地欣赏起挂在四周墙上的字画。
　　池清踏上台阶，忍不住往回偷了一眼。那两人早已溜之大吉。他的心却扑扑地跳个不停，先前他和叶儿在杉树林的时候，心里也是扑扑的。他越想越后悔，后悔那时候没有抱她，害她不高兴。上了楼，池清径直走进阅览室。里边有点嘈杂，人不多。最里边的窗户洞开，两个男的趴在窗台上，像是在聊天。他走到放杂志的架子边上，目光在架子上扫了一遍。又转到另一边，仍没有他心仪的杂志。
　　池清又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亮，站在服务台前的那个人，很像班上的梁月。他走近一两步再看，果然就是那个梁月——他们班的生活委员。准是来拿信的，池清心想。所谓生活委员，大概就是拿拿信吧。他对“生活”二字不大明了，拿信是他确切知道的。所以梁月一出现，他就条件反射似的想到了信。邗中抠门抠到家了，连专门的信件收发室也没有，却要用图书馆来替代。
　　池清启步向服务台走过去，他数着日子，叶儿的信理应到了。梁月正是在拿信，那管理员起初不信她是生活委员。班里也没发什么证件，好在她生性耐磨，才不像池清那样动不动就一走了之。
　　梁月取完信，头也没抬，匆匆往回赶，正和池清撞了个满怀——撞进他怀里了。等她抬头见是池清，才如释重负地说：“原来是你。”池清边揉痛处边想，是我怎么了？眼睛却一动不动盯在她手里的信上。梁月笑嘻嘻地问他：“你在这里干吗？”池清听得莫名其妙，心说，我来当然是看书的，难道跟你一样？嘴上却说：“我来看书的。你呢？”梁月一想，我当然是来拿信的，怪了，你不知道我是生活委员？却笑着回答：“哦，我是来拿信的。”说着两个人相对一笑。
　　池清见她说到正题，便一本正经问道：“那个……嗯……有没有我的信？”梁月听他说的吞吞吐吐，心想，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却道：“我找找看。”说完，慢吞吞地在一沓信里找起来。池清见她这样慢，恨不得把信抢过来。“没有”，梁月遗憾地说。他当然不信，“怎么会没有呢？”“真没有，不信你自己找好了”，梁月委屈道。池清接过信，一封一封地找，果真没有。他十分泄气，“怎么会没有？”误会澄清，梁月无罪开释，欢喜道：“就是，没骗你吧。”说完就转身出了门。听得出来，她的话里似有嗔意，可他误会在先，原也怪她不得。
　　梁月走了，他走到窗边，刚才那两人早走了。他也趴在窗台张望，外边就是田径场，几十号人挤在草坪上踢球。原来他们是在看这个，池清自忖明白得还不算晚。看到足球，他想起以前的那帮发烧友。还有曾经央他不要踢球的叶儿，还有那一场惨败的比赛。要不是在二楼，他早从这窗口跳出去了。以前无拘无束，现在却处处受缚，老是碰壁，不能不让他更加怀念过去的时光。
　　有那么一回，宏中的那帮发烧球友要和方巷中学的校队踢友谊赛，就把他拉入了伙。
　　人家那是正宗的校队，要什么有什么。池清他们充其量就一帮发烧友，一穷二白。学校也没有正式的校队，上边说没钱，不搞。其实他们早听人说了，学校都把经费投资到了篮球队，恨得一帮发烧友赌咒说要砸校长室的窗户。
　　学校不搞，就自己来，白手起家，自给自足。一年下来，搞得风风火火。球队也似模似样，初具规模。外出比赛，寒酸不得，虽说学校不支持，可也不能丢了宏城人的脸。啦啦队总是要的吧。队长小宝在班上找了几个女生，模样凑合，脾气不小。好几个队员气不过，集体向小宝发难。小宝拿出队长的架子，朝他们一吼，有种你自己找去。那帮人立马闭嘴，自个儿球技尚且不咋的，找啦啦队——那就别提了。
　　叶儿也去。是她自己提出来的。池清没做动员，但懂她的意思。他对小宝一说，小宝马上表示欢迎。叶儿不喜欢足球，也不讨厌。她喜欢羽毛球，打得也好。池清要踢球，她不支持，也不反对，只怕他受伤。她曾经听他说，有人在球场上猝死，吓得马上央他不要踢。其他女生都准备了哨子彩带什么的，既爱红妆，又爱武装。只有叶儿两手空空，她不知道需要什么，她本来就不懂足球。只要去就行，池清是这么对她说的。
　　比赛很不顺利，一开场，池清他们就落后。人家毕竟是校队嘛，叶儿心里想着，却不敢对旁边一群如狼似虎的啦啦队员们说。那些女的真是疯的可以，非但不给自家加油，还把自己人大骂特骂一气。队员们眼看着啦啦队倒戈，个个像游魂似的打不起精神。气得小宝跑到场边对那帮女的大喊大叫。吼过之后，那帮小心眼的女生全跑光了，就剩叶儿一个硕果仅存，但也没能给他们带来好运。池清他们输了，而且输得相当惨。叶儿不懂，反而跑过来安慰说没事。小宝白了她一眼，他的火正好没地方发。叶儿惊愕地望着池清，心想，是不是说错话了。池清朝她摇摇头，让她不要说话，他可知道小宝的爆脾气。
　　回去的时候，小宝的火气还没灭，他老是嫌这一帮人球技太烂。输了球，其他人也窝了一肚子的火，无缘无故又让小宝一通臭骂，脸色奇差，连累中国队的那一帮臭脚们跟着倒霉。叶儿瞧得心惊胆战，怕他们搞内讧，可要是池清就此不再踢球，也不错，正了了她一桩心事。又见他神情懊丧，马上收回了她的心愿，她打心眼里支持池清。让她高兴的是，自此池清他们就再没和什么校队踢过球，人家根本瞧不上他们。
　　“他妈的！”小宝听了破口大骂。他还是那个爆脾气！
　　忽忽想了一会，池清转身走出阅览室。回到大厅，看见两个女生正在打羽毛球。球技不精，姿势也拙劣，不如叶儿。他又想起叶儿来了。叶儿喜爱羽毛球，池清就陪她打。但他对陪打不甚明了，老是用劲过猛，打不到两三个回合，就把球打到叶儿的身后。本来叶儿精通此道，遇上池清也束手无策。往往打不到半个钟头，她就累得不行。每次都赌气说，下次不打了。但到了下次，却又忍不住要拉上池清。有这么个陪练，叶儿的朋友也沾光。初中的冬天基本上就是这么过来的。倒是那帮发烧友把他大骂臭骂，说他没出息，“是男人的就踢足球”。池清知道是玩笑话，从不当真，心甘情愿地陪叶儿她们打羽毛球。
　　从图书馆出来，池清也不觉得饿，直接奔教室去了。
　　下午的历史课讲了鸦片战争，正是他的所爱，是以听得特别认真。池清把这一章从头到尾从尾到头翻了几遍，发现书上几乎就没有什么故事，全是干巴巴的概念性的文字。远不如他从前读《国防教育》里边的故事来的精采。什么虎门硝烟、虎门保卫战、三元里抗英嘛嘛嘛，林则徐关天培陈化成郑国鸿谁谁谁，他都是从那书里读到的。那老师说话有些嗲，让人听了三伏天里都要打颤，又冷不防来了一句，“《南京条约》的内容要记住，影响也要记住，考试就考这些……”池清托着下巴，把书一阵乱翻，才发觉连初中的历史也不如。
　　讲到赔款的问题，那老师又猛地提高了音量，“一定要记清楚，是银元不是银子。”说完又接着往下讲。池清无精打采地瞥了一眼那银元的数量，觉得不可思议，又无聊地把书往后翻了几页，看起太平天国来。温文早记了几页纸的笔记，那个条约的内容，她也一丝不苟地记了下来，还做了记号。池清一看，佩服之余，也有些不以为然。这东西本来就不该死记硬背，抄它何用。池清嘀咕着，又去看别的了。
　　下了课，池清颠颠地跟着老师进了办公室。那老师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刚要坐下。池清忽然局促道：“李老师……”那李老师吃了一惊，忙问：“什么事？”待她坐定，池清又道：“我想……嗯……能不能……嗯……跟您借点书？”那李老师饶有兴味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学生，觉得很不一般。自她在邗中教书以来，还从没有哪个学生管她借过书。她兴奋地问：“什么书？”“嗯……李老师，我觉得课本写的有点枯燥，您有没有那种……的书……”，池清单刀直入，说到后来却不知怎么说了。那李老师皱眉想了片刻，在书堆里翻索开来。池清早注意到，这位李老师桌上的书乱七八糟的散了一堆，见她找书，不由得帮她收拾起来。
　　“找到了”，李老师春风满面，把一本厚厚的《世界近代史》递到池清面前，又见桌上的书收拾好了，不由得点了点头。池清接过来一看，书皮上有一层灰，相当得旧，不过还能翻。他不知道能借多久，踟躇地掸着书皮上的灰尘。李老师问他：“还有事？”池清忙道：“我……什么时候还？”李老师笑笑说道：“你想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池清拿了李老师的保票，特放心地回去了。等他走了，那李老师才恍然大悟，忘了问他叫什么了。
　　池清捧着那本书，如获至宝。连最后一节的自习课也没放过。数理化作业通通留到晚自习，其他的也没什么难的。痛痛快快地度过自习课，他才觉得肚里空落落的，胃也难受。等下课的铃一响，池清一个箭步，冲出教室，一路狂奔朝着食堂去了。谢君梓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出教室，大呼可恶，气冲冲地跟出了教室。
　　晚自习两个多钟头的时间，竟然被一本书给打发了。池清看书走火，本来预留的数理化作业也忘了做。堪堪看到下课，一阵轻快的音乐，才把他从书里拔出来。那是邗中特有的人性化的铃声，比起传统的“叮铃铃”，明显进步了不少。
　　池清忽感不妙，作业还都没有做，便“借”了温文的作业来抄。抄作业是大忌，他不是不知道。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自慰身不由己。刚一翻开就傻了眼，温文的讲义上还空了几题，原来她也不会。池清胡乱抄了几题，又“借”了朱洪成的，把温文的空缺给补上了。然后趁着没熄灯，赶紧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出了教学楼的西大门，拐过一个四岔路口，池清习惯性地路过兴隆超市，走到球形路灯下面，才意识到又到田径场了。

　　　　　　　　　　　　　　　　　　　　　　　　　　　　　　 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