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无恙 第十五、十六章
作品名称:溪水无恙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09-08 09:55:28 字数:3469
第十五章、桑榆暮景
刘月眉正在自家的园子里浇菜,刘二爹风风火火地跑来对她说:
“月眉,快收吧,到二爹家里来一趟,二爹有要紧的话对你说。”说完又急急火火跑掉了。
刘月眉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见天色已晚,便挑起空粪桶下了坡。刚走上牛车大道,又见赵二柱失里慌张地往这边跑,她在心里犯嘀咕:
“今天是怎么啦,该不是秀秀在工地上出了事?”
想到这里腿一软,粪桶从肩膀溜到地上。不一会儿赵二柱跑到她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说:
“月眉,赶快回去,雄基哥回来啦!”
刘月眉“呀!”了一声再也站不稳,赵二柱把她扶住。她定了定神,踮着脚往自家门口看,只见高台子上有个人站在桑树底下。时至黄昏,看不清是谁,也看不清是男事女,忙对二柱说:
“她二爹,赶快把秀秀从工地上喊回来!”
“她二爹”是指赵二柱,作为秀秀的亲叔他理当无愧。自从杨雄基离开九龙泉,刘月眉的疯病又犯了,好长时间病好一阵坏一阵,平时只是痴痴呆呆。特别是为了杨雄基挨批斗,连秀秀也跟着带过,她都是死里逃生,这样家里没有一条硬汉子是不行的。
刘良顺原是过房,刘二爹真真切切是他的亲叔,小良顺刚抱过来还没满月,人们都说他还不如一只剥了皮的猫。那时二柱刚落草,小良顺就和小二柱同吃一个娘的奶,人们都称他俩是“一奶同胞”。但二柱长得秀气,良顺却生来南人北相,从小到大两个人象一根绳上的蚂蚱,所以人们又称他俩是“城隍庙的鼓棰儿——一对儿”。
杨雄基来到九龙泉就成了他的老师,自从那次事故以后他跟杨雄基学理论学操作进步非常快,杨雄基也恨不得把自己所学的知识一股脑都倒给他,这样他俩也既成了师生又成了朋友,他们三个在九龙泉是公认的亲兄弟。
他和杨雄基也算是无独有偶,看见刘月眉那副样子怎能忍心丢下这位嫂子?尽管梁翠儿多次表示愿意和他一起照顾好刘月眉和秀秀,但他嫌她太泼辣,两个人怎么也扭不到一块儿来。如此一拖再拖,拖到现在还打单身。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刘二爹嘱咐完刘月眉又急急忙忙去找赵二柱,想让他跑一趟工地去找秀秀,嘱咐她收工以后别回家,也先到爷爷家里来。他知道杨雄基两口子来了九龙泉,要让她们娘儿俩一眼撞上不都疯了才怪!只有先把她们稳在自己的家里,然后再想办法。
赵二柱不在家,他喂的一头大公猪关在圈里,小猪场的食槽满满的,杀猪用的家什和一口兽医箱也在家里,木匠工具也没动,知道他又到月眉家里帮着干活去了。转回头来再想到月眉家,在路上碰见了赵二柱。刘二爹喊住赵二柱,还没等二爹开口他先开口:
“我要到工地喊秀秀,有话回来再说吧。”说着抽身就要跑。
刘二爹一把揪住赵二柱:
“我正想让你告诉秀秀,收了工先到爷爷家里来……”
赵二柱心急火燎,也没听清先回哪个家,边跑边答应:
“好,好,我就去,月眉也让我喊她快回家。”
“啊?”二爹一楞,“快回哪个家?先到我的家里来!”
再想逮住赵二柱,已经跑远了,本想追上去,又担心刘月眉,急得在二柱背后一跺脚:
“咳!今天这口锅算是让你给砸啦!”
秀秀今年考取了大学,还没有去报到,暑假里就和村里的姑娘们一起在工地上劳动。赵二柱找到她时已是满头大汗:
“秀秀,快回家吧,你杨伯伯真的回来啦。”
“杨伯伯?我爸爸吗?”
“对对,你爸爸。”
“我不信。”
“你看看二爹这身汗!”
“我妈呢?”
“也是我刚从园子里喊回家的。”
“是真的?”
“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
“真的是真的!”
秀秀从一堆泥凉鞋里找出了自己的一双,没顾上穿,提着凉鞋就跑:
“这回可好喽!我正愁开学妈妈没人陪着。”……
杨雄基在屋里哪里坐得住,这房子虽然姓刘不姓杨,但盖起来就有他的一小份。那时他住工棚,刘良顺心里不落忍,盖房子时就给他划出了一小间。赵二柱会木匠,和家里人一起特地用红松木给他打了一张单人床。刘二妈给他抱过来铺盖和蚊帐,刘月眉给他锈了一对花枕头。两刘结婚后,良顺就让他搬过来住,但离工地远来回不方便,他又不比别人按时上下班,只有休息时过来歇歇,后来他留下来,一切都是现成的。
他在这栋房子里付出过劳动,付出过心血,付出过代价,也付出过感情。
今天一切都是老样子,水桶还是那担水桶,春台还是那张春台,桌椅还是那套桌椅,宁波床还是那张宁波床。在他的房间里,还留着他带来的那口绿色绒布面马粪纸的旧箱子,里面还装着那件青洋布对襟子疙瘩襻的破棉袄。在那张松木床上,蚊帐发了黄,但洗得干干净净,搭门上夹了两个木夹子。他取下木夹揭开蚊帐,床上整整齐齐叠着他用过的棉铺盖,那对花枕头摆在床头上,就像昨天他还睡过。在棉被的旁边放着秀秀的小衣服,他抖开一条开裆裤,精神再也支撑不住,只觉得头晕目眩,头疼的厉害,身体一晃,扑倒在折叠的棉被上……
第十六章、父女情深
宋绮莲一直观望着杨雄基的一举一动,见他进了屋子再没出来,等赵二柱走后她跟着走进来。这时已是掌灯时分,屋子里很昏暗,宋绮莲见杨雄基扑在棉被上,扶正了杨雄基的腿,走去开窗子。看见桌子上有口小石磨,用手摸了摸,上面一尘不染。在小石磨的旁边有一盏大号煤油灯,擦的很光亮,但里面却没有油。她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心里的滋味比杨雄基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强制着自己的冲动,双手推开了窗子,屋里的光线顿时亮了许多。正在这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喊:
“找谁的呀!”
宋绮莲打了一个冷战,壮着胆子扭转身来,向门口打了一声招呼:
“月眉妹子回来啦?是我和雄基来看你们来啦!”
几乎与此同时,房门外又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妈!是谁跟谁来看我们来啦?”
刘月眉魂出壳外,胸口像连挨两锤,贴在门框上不能动弹。
秀秀吓得放声大哭,扑在妈妈的身上用力摇晃着:
“妈呀,妈!好不得这是怎么啦?妈呀,妈!您可千万不能有好歹,爸爸这不是回来了吗?”
刘月眉掉下来两串热泪,总算被女儿唤醒,嗫嚅地对秀秀说:
“是你的——杨伯伯——和宋姨——来看我们来了……”
秀秀哭得很伤心,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淌,她哭妈妈也哭自己,原来都是自欺欺人。
那年她五岁,酷暑炎热的天,妈妈穿着一件青洋布对襟子疙瘩襻的破棉袄,被两个彪形大汉拧着膀子晒太阳。妈妈如一头触怒了的狮子,大声吼叫着:
“杨雄基就是我的野男人又怎么样?那是我的福气!你妈妈想要这样的野男人还得打着灯笼去找哩!”
“啪!啪!”一个汉子狠狠地扇了妈妈两记耳光,“右派婆子,还嘴硬!”
“嚼得碎你的贼骨头!”
妈妈拼命地撞头,秀秀扑过去凄厉地喊了一声:
“妈!”
另一个汉子一脚把她踢出去多远:
“野杂种!弄了个反革命的野老子还有脸哭!”
那年她八岁,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九龙泉一片冰天雪地。妈妈牵着她的小手,她背着小书包,母女俩顶风逆雪走在雪地上,一步一踉跄。秀秀边走边哭:
“呜——呜……”
妈妈责备地:
“没用的东西,光会哭!”
“他们光打我,呜呜……”
“不念他们的破学校!回去妈妈教你念书。”
一群顽皮的孩子从后面赶上来,往她们母女身上扔雪团,边扔边唱顺口溜:
“秀秀,秀秀,身上臭臭,疯婆子拉着野杂种,让你尝个够够!”
雪团如雪片般飞来,母女俩脚下一滑,双双跌进小山沟。
那年她十二岁,妈妈在煤油灯底下做针线活,她坐在小方桌旁写作业:
“妈,这道题我实在做不来。”
妈妈接过作业本看了看,说:
“妈也只念了个初中……”
“妈,您说杨伯伯上过大学?”
“要喊爸爸,他走的时候你还喊不清。”
“嗯,要是我爸爸回来了,我保证也能念大学。”
“他回来不回来你都得念,要不然等他回来你怎么配当爸爸的好女儿?”
转眼她十八了,九龙泉果然有了自己的大学生。那天她从县里回来,把“录取通知书”捂在怀里,在苕田里找到妈妈,娇痴地问:
“妈,您猜我这是什么?”
“那还用问,快拿来给妈看。”
“吗,这回我配当爸爸的好女儿了吧?”
妈妈的眼泪“唰”地流下来:
“妈这话说了好几年了,你还记着?”
“怎么不记着呢?妈,我多么想爸爸快回来呀!”……
回来了,果然回来了,是真的,真的是真的!可是憋了十好几年的一声“爸爸”刚要冲出口,却被一个“宋姨”顶回去。
她气得心胸要爆炸,牙齿咬得“格格”响,泪水滴在地上的一个小土坑里,用光脚趾没命地踢那小土坑,泥凉鞋下意识地捂在怀里,低着头,抽搐着,恨不得钻进那小土坑。
宋绮莲偏偏特亲切:
“嗨呀,这就是秀秀吧?都长成这么大的人了,快让宋姨好好看看。”
刘月眉好像才从九天云外把魂收回来:
“秀秀,宋姨在喊你,还不快过去。”
秀秀抬起了泪脸,看了一眼妈妈,爽然地把泪收住,瘪了两下嘴,抽搐着小肩头,翕动了两下鼻翅,紧紧地抱住那双泥凉鞋,猝然一转身,踢达着一双泥赤脚,飞也般地跑出门去。
恰巧刘二爹闯进大门,和秀秀撞了个满怀。秀秀闪开爷爷继续往外跑,刘二爹在后面紧跟着追:
“秀秀,秀秀!你往哪跑?快回来,你快给我回来!”
秀秀头也不回,一溜烟跑过牛车路,钻进了青纱帐,在黑暗中不见了人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