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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无恙 第十三、十四章

作品名称:溪水无恙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09-07 10:10:45      字数:4981

  第十三章、故径重游
  
  那是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他俩都曾走过,此时似乎都在寻找。正是这条小路铭刻的记忆,使他俩如今不即不离。宋绮莲抛开了一切烦恼,也抛开了杨雄基,恢复了青春少女,只顾自己游玩。她有时冒一点险,有时跟飞鸟追逐,有时自言自语,有时又默默地遐想。杨雄基答应陪她,恰如那兄长身前身后地照顾着小妹妹……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九龙峰遥遥在望,偶尔见到樵夫满担着松枝匆匆地赶路,极目四野,看不见村庄却炊烟袅袅……
  不知谁家的小女孩放山羊,梳着短小辫,光着小脚丫,一手举着一条一尺来长的赶羊鞭,一手掐着一朵淡紫色的小花,见有生人来,小女孩牵起山羊往岗背后走,她边走边回头,把小花丢在路上。
  宋绮莲走过去,猫腰捡起了那朵小花,默默地把它摆放在石岗的阴凉处,痴痴地望着它出神,情同为小花祈祷。杨雄基怔怔地看着她,忽觉得眼前刮起一阵风,吹起了那朵小花,冉冉地飘向半空。宋绮莲伸展双臂够小花,竟也飘起来,身上的衣着变成了淡紫色的衣裙,赤着一双脚,披散着长头发,冉冉地,徐徐地,在空中飘呀飘……杨雄基伸手把她拉下来,紧紧地抱在怀中……
  “雄基,你在想什么?”宋绮莲的声音打断了杨雄基的遐想。
  “我看见你又变成了一个青春少女。”
  “那是因为和你在一起,使我断裂的人生接上了缝。”
  “可惜,生活拉开了我们的距离。”
  “只要耐心地去‘接缝’,我们的青春年华一定能找回来。”
  “说实话,今天我觉得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可是你对我有误会。”
  “难道你不知道在这条小路上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是指你还是指我?如果是指你我只能装作不知道,如果是指我你根本不想知道,因此我们只能说不知道。如果都知道了,天涯海角、海枯石烂,你杨雄基今天要找的不是刘月眉,而是我宋绮莲!”
  “我对你不好吗?”
  “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
  “这……”
  “雄基,我爱你,从开始到现在没有变过。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什么是被爱,什么是去爱,怎么爱自己所爱的人,怎么被自己所爱的人去爱,甚至什么是生,什么是死……我想我说了这些就够了,因为现在不是场合,别破坏了我们的情趣。”……
  他俩走下山岗,穿过一片茅草丛,前面出现了一条溪沟。水深而急,但不算宽,中间均匀地垫着三块黑石头。石面一尺见围,相隔一米多远,看来要有点“三级跳”的功夫才能跳过去。杨雄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宋绮莲脚上的半高跟,岂知她一个箭步先跳上了第一块黑石头,回转身来看见他还在岸上楞着,温柔地对他说:
  “来,我接你一把。”
  杨雄基看见她左手拿着遮阳伞,右肩倾向前,斜侧着的身子使旅行包耷拉下来。她迎着夕阳的光辉,由于一日的劳顿奔波使鬓角的碎发黏在了眼镜的脚下,鼻尖的汗珠随晚霞新映而闪烁,嘴角的微笑逐溪流湍湍而飘动。不知什么时候衬衣对襟敞开了两颗纽扣,挎包的带子深深地裂开了衣襟,在斜射的霞光辉映下,一对倒扣的莲蓬被洁白的胸罩托出一片光辉。
  杨雄基的心在咚咚地跳,这对秀乳他见过,那是在“石缝”里烤衣服,他说穿着烤,她偏要脱下来烤,他说他出去,她说怕一个大雷把你打死: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山谷里的回音又在他的耳边回响,他终于落下了热辣辣的眼泪,对她今天的一切表现,有什么理由去责怪她呢?
  他正准备跳过去,只听背后的茅草窸窣有声,刚一愣神,宋绮莲又一步跳回来,对身后的来人亲切地打招呼:
  “二爹!我一眼就认出您来了,二十年没见,您可真老完了。”
  杨雄基猛然一回头,果然是刘二爹,当年精明强悍的采药人如今已经成了花白胡子的小老头了。
  杨雄基急忙迎上去:
  “二爹!您还好吗?”
  “还好——你是杨雄基吧?”
  “是的二爹,我是杨雄基。”
  “那你就是宋绮莲了?”
  “是的,您记性好,当年要不是您嫌弃,我应该叫您干爹的。”
  “你们是来看新水库的吧?”
  “不是的,我们是特地来看您和月眉的。”
  刘二爹又把他俩合在一起上下打量,疑惑不解又若有所思:
  “你们两个终于到了一块堆儿?”
  “就是说嘛,事情就有这么巧。”
  刘二爹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心急火燎地对他俩说:
  “你们后头来,我先回去办点事。”
  说完他一跃跳上了黑石头,“噔、噔、噔”,蜻蜓点水般地过了溪。
  杨雄基不由得一迭连声地叫苦,自己还没插上嘴就让二爹给跑掉了,他连叫几声没叫应,跟着也“噔、噔、噔”地追了上去……
  
  第十四章、鸳梦重温
  
  三间一拖的灰砖瓦房坐落在重峦叠翠、孤峰突起的北山坡上。突峰的山腰常年涌着一股清泉,在瓦房的背后冲出一眼碧潭。附近有几窝南竹十分茂盛,潭水擦过南竹流向孤峰的脚下。在南竹和房子之间,一面是柴棚和小仓库,一面是猪栏和鸡圈,把一块平地围成一个小院。屋前面是一块自然形成的稻场,两旁各有一条下坡的小路,成环形连接着横贯九龙泉的牛车大道。稻场边靠大道的一侧种着一棵桑树正和房屋对着,树影像一把硕大扫帚每天扫一遍稻场。树下有一台石碾子,屋檐下吊着金黄的包谷和火红的辣椒。木轴大门和窗棂像是刚用桐油油过,看上去明光锃亮。这时太阳已经西沉,晚霞潮涌般地涌向天空,树木披着霞光和房屋交相辉映,远远望去宛如山水画中的鸽子笼。过去杨雄基在这里劳动过,生活过,这便是他心驰神往的“家”。
  他走上了屋檐下的石台阶,房门没上锁,刚要伸手推门木轴大门自己打开了,从里面蹿出来两个欢蹦乱跳的小孩子。跑在前面的是小男孩,大约六、七岁,追在后面的是小女孩,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迎面撞上了杨雄基吓得往后退。杨雄基很和蔼,猫腰问小男孩:
  “小朋友,这屋里有个叫刘月眉的吗?”
  小男孩傻怔着眼睛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的话,杨雄基又问:
  “叫秀秀的呢?”
  小女孩清脆地叫了一声:
  “秀秀姐!”
  杨雄基回头往后看,还以为秀秀回来了,却只见宋绮莲像个惹了祸的孩子,木然站立在桑树的下面,等他再回过头来两个小孩都跑掉了。
  杨雄基臊得耳根子发热,心脏也在“咚咚”地跳个不停。“不让你来你偏来,大麻烦还在后头哩!”杨雄基在心里打着鼓,“人家已经过得好不得,何必又在人家的门前出现呢?”
  这一层他也不是没想过,多少年来他一直想写封“家书”,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层才没有勇气寄出。今天人来了,江山依旧人已改,可是他怎么也忘不了过去那揉肠搅肚的一幕幕。
  那年中秋节的前一天下午,刘二爹喊了二柱、翠儿等几个近边的相好都来陪刘月眉过节,因为明天都要各回各的家过中秋,晚上赏月的时候刘月眉突然说少了一个人。人们问她少了谁?她说少了宋绮莲,还说那是个好姊妹。对她这一突然清醒人们非常高兴,二爹说:“明天到县里去看看宋绮莲吧,那孩子也造孽。”刘月眉就把这话当真了。
  那时秀秀还不满一岁,仍然跟着杨雄基睡,这孩子自生下来就没吃过疯妈妈的奶,都是杨雄基一口糖水一口豆花一口包谷糊糊一口稀饭喂大的,可是刘月眉却寸步也不让他俩离开自己的身边,甚至晚上睡觉都要让他们爷儿俩陪着自己先睡着,半夜里一声喊,还得把孩子抱过去哄着她“哄孩子”。
  那几天她确实好多了,二妈和月娥也都为她熬得两只眼睛挂铃铛,先后回去了,这边就由杨雄基一个人两头照顾。
  这一天刘月眉怎么也睡不着,秀秀先睡了,杨雄基打算把孩子先抱过去,刘月眉拉住他不让走:
  “哪个兴的不让孩子跟妈妈睡?我又不是娘娘。”
  “过些日子再说吧,怕你再犯病伤着孩子。”
  “你就还和秀秀一起睡,别过去了。”
  “我随时听着,一有动静我就过来,好吗?”
  “大冷的天多麻烦,把你弄病了我还得侍侯你。”
  “别胡思乱想了,我把秀秀放好了过来陪你说说话。”
  杨雄基把秀秀抱过来,刚安顿好孩子月眉就走过来了,山区的秋天夜晚很冷,她只穿了一身睡衣裤,身子有点发抖,进了门就抱孩子。杨雄基说:
  “月眉,别胡闹。”
  “我不是胡闹,怎么老让你既当爹又当妈呢?”
  “快一年了,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刚才我看清了你的眼神,你不是良顺,你是雄基哥……”
  杨雄基的心里受了很大的震动,看来她的病真的好了,自己也该走了,可是一年多的感情也实在难以割舍。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为了让他相信刘良顺没有死,他对她几乎尽到了做丈夫的一切责任,只是借口她有病才把孩子抱开,有二妈和月娥在一切也都过去了。现在她恢复了理智,难免有感情上的要求,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又该怎么办?
  刘月眉本来是个明事理的人,既然恢复了理智,就应该用理智的话对她说。
  他把从家里带来的那件青洋布对襟子疙瘩襻的棉袄给她披上,让她围坐在被子里对她说:
  “月眉,你现在明白过来就好了,我是杨雄基,良顺再也回不来了……”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迟早会走的。”
  “要走你马上走,免得留着害人。”
  “怎么说起风来就是雨呢?”
  “我知道,我已经在你身上缺了大德。”
  “要走,也得等你好利索啊。”
  “那你就在我身上缺了大德!”
  “我实在不懂你们山里的这些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这不是明摆着的事?谁都知道你和良顺长得一无二找,现在看起来你比他更能体贴人。要是你马上走,我只知道丢了一个良顺,有孩子混着也就过去了。要是等我好利索了你再走,我可是过来人,孩子又是你守着生下来的,要是你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再让孩子没了爹,你说我还能活出来吗?”
  “对这些事我考虑不清楚。”
  “所以我想起了宋绮莲,你到县里去找她,我知道你是因为她才不亲近我的,要是她也有这份心,我让二爹做大媒,明媒正娶到九龙泉来办喜事。要是她变了心,明媒正娶我归你。无论你走到哪,九龙泉永远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结发,秀秀就是你的亲女儿。”……
  转瞬十八年过去了,就在今天走过的那条小路上他几乎丢了性命……
  杨雄基回头看了看宋绮莲,她似乎也在哭,用手绢揩眼睛,仍然在桑树底下站着往这边看。
  他毅然决然走进房门,还没站稳脚,从厨房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四十开外,中等身材,端正的五官仍透着清秀。身上的衣服油渍渍的,衣襟漫不经心掖在裤腰里,肩上担着一担空水捅正准备往后院的水潭里去挑水。
  不可否认的事实给了杨雄基当头一棒,他几乎毖过气去,梦萦魂绕千里迢迢,终于要搅浑人家的一潭清水,可是泼出去的水已经再难收回来,天色已晚,想回也回不去了。
  他不该太痴心,也不该太轻信,一纸契约尚可以撕毁,难道几句空言就可以决定终身?
  不!他确实有他们更深的隐情。
  那次他被从黑屋子里抬回来,已经奄奄一息,全身血糊流烂,左胸上一条看得见肋骨的刺刀口子,大腿根和小腹都被钉子鞋踩成蜂窝,那些戴防毒面具和皮拳手套的家伙们还嫌不过瘾,就用重磅鱼弦系满鱼钩抽打他的身子,至使他的棉袄里都藏满钓鱼钩,只要他一动弹就会钻心的疼。
  他瘫倒在刘月眉的宁波床上,一丝都不能挂:刘月眉日夜守侯在他的身边,眼睛连眨都不眨。幸亏刘二爹精于采药,才使他不至于残废。
  白天的天气很热,伤口都化了脓,蜂窝状的伤口不好处理,为了不让它们连成片,要随时把脓水沾干,可是那药棉花很讨厌,擦上去就粘毛茸茸,打湿了又沾不干血水,于是她就用舌尖轻轻地替他舔干净。
  夜里又特别的冷,伤口怕摩擦,她就用胳膊替他撑着被子,用身体暖和着他的身子。白天夜里拉屎屙尿都是她一个人照顾……
  她从来不在他的面前掉眼泪,只是咬着牙,那深深的恨,那深深的爱,她都装在心里。
  “都怪我,不该让你去县城。”
  “都怪我,害得你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都怪我,不该得那种病。”
  “都怪我,长得太像良顺。”
  “现在还不是吗?你替良顺捡回来两条命。”
  “现在你又来捡我的命。”……
  眼看着春节要到了,刘月眉用蓝咔叽布为他缝了一件新罩衣:
  “你能下地就穿上,等成亲那天我透身给你缝新的。”
  “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成你的亲丈夫?”
  “管他哩,我只要你躺着跟我说说话。”
  “这么说我们春节就结婚。”
  “这事你还不懂,到时候你亲我,怕要了你的命。”
  “现在我就想亲亲你。”
  她把脸伸过来:
  “让你亲,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不怕要了我的命?”
  “二爹说了,将来你能行。”……
  还没有等到过春节,“兵团”来了两个人,用救护车接他到县里去“看病”,谁知道竟被“接”去的是青海……
  临走的时候两个凄厉的声音深深地扎在了杨雄基的心坎上,至今还在他的心上扎的疼。
  “爸——伯——抱!”秀秀那含混不清的喊叫。
  “别忘了九龙泉就是你的家!”……
  正当杨雄基想得出神,那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呀!这不是雄基哥吗?”
  “我——是——不是——走错了门?”
  “你怎么啦?这是月眉的家呀。”
  “那你——”
  “我是赵二柱啊,你怎么就不认识啦?”
  “刚才那两个小孩……”
  “咳!翠儿的两个调皮佬,就爱在刘妈这瞎胡闹。”
  “你现在呢?”
  “我明白了,”赵二柱放下水桶拉了把椅子让他坐,对他说,“等会儿慢漫说,我就去给你找月眉。”说着他慌里慌张走出门,连宋绮莲站在桑树底下都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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