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往事（三十五）

那天早晨下雨，又冷，四川大姐没来，毛毛认为，该是还四川大姐人情的时候。毛毛一个人有理有条地忙这忙那，打稀饭的时候又要卖餐票，就显得手忙脚乱的样子。

深圳的冬天本来就冷，下起雨来就更冷。内地人冷了还烤火，深圳人冷了连火都不烤，烧煤、烧柴、烧炭都没地方，也没那资源。只有烧电，一块钱一度的电也没多少人有那资本，自己掏太贵，公司掏也不可能，人们冷了就只好躲在被窝里不出来。雨天不比晴天，晴天的人起得早，吃早餐的人就陆陆续续的来，不会拥挤。天气突然一冷，领导们都睡着不想起，一起来，连涮牙的地方都不够，也就一来，来一堆！眼看要迟到了就你推我攘，顾不得风度，也不讲礼数。大小都是个官，就是相互之间做出什么样的事？也不可能发作，抬头不见低头见，工作上还要往来？一切怨声载道都是毛毛太慢，毛毛一只手打稀饭就一只手找餐票，一只手夹榨菜就一只手点油条，利利索索，一切干净利落，再快就一个人，那是怎么也快不过两个人的。有人就怨饭堂那么多人怎么不多安排个人卖？

有人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说马上就要到点了，还有这么多人，这早餐还吃不吃？毛毛一听，暗地里又加快速度，否则这些人都是大爷，得罪不起的。那样就白忙活了，害了大姐。有人还是等不得，就去对面敲门，小戴，小戴的喊。不该小戴买菜去，小戴就毫无顾虑，放心大胆地睡，此时睡得正酣。突然被人惊醒，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只差没把门板拍破。小戴衣服都还没穿好，开了一条缝，探出个头，半睁着眼问敲门的人什么事？那人说：“小戴？你能不能多安排个人卖早餐？你看排队都排成甚么样子了？都到钟了？我们还吃不吃？”小戴说：“我安排了两个人啦！还不够？”“你看看你的两个人在哪的？”那人说完转身回来又插进中间原来站的位置，小戴看得出，领导这样是很给面子，已经不高兴。

小戴一边扣衣服一边去饭堂看，看了一眼，只有毛毛一个人。又撒回去拉了条毛巾洗了把脸过来，时间总共不超过三分钟，也真够快的。小戴一来就开卖，小戴并不比毛毛慢，两人一阵雨点般，几十个人几分钟就打发走了。

忙就忙那一阵，挤在了一堆，忙完也就完了。除了李经理外也就没人来了，天天打饭，天天跟那些人见面，有人来没来早有数。小戴问毛毛四川大姐怎么没来？毛毛说不晓得，可能是天气冷，睡过头了。小戴说睡过头了？那怎行？还有没有点纪律？回头小戴交待毛毛，把稀饭臼一点在小锅里，放在小煤气灶上热起来，李经理还没来吃早餐的，火不能开大了，开到最小就行，火大了烧焦，不断火就行。小戴又回房重温旧梦。

四川大姐来的时候毛毛正在冲地，毛毛一边冲，一边用扫把往下水道里扫，看见四川大姐风急火燎地来，把伞一收，伞上的雨水顺着伞顶往下流，裤脚打湿半截，额头上却冒汗，站在那里冷，嘴里冒热气。四川大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来晚了，来晚了。按理说晚了就晚了，也没事，毛毛说一句没事或不要紧都行，可把毛毛硬是找不到话说，觉得怎么样回答都不妥，说没事吧？明明班长知道了，如果说没事，等会人家有事，那岂不是糊弄人？要说有事？人家才刚来还没站稳？他毛毛帮不上忙，还以为是他毛毛故意害人，是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毛毛一时想不起，就没回答四川大姐的话。四川大姐以为来晚了毛毛不高兴，自己来迟到一回，毛毛就那样子，上次不是她？枉是帮他毛毛了。四川大姐把手中的伞一下扔在案板上，很是不高兴，背对着毛毛。

毛毛突然想起事情有可能因误会严重。扔下手中的水管和扫把，跟大姐讲明原因。费了几经周折，满怀诚恳地解释了一大堆，四川大姐才将信将疑地相信他。这事可把毛毛很难为情，左右难做人？

四川大姐被小戴罚了三十块钱，只要班长说罚款，写张条子给经理就定了。四川大姐还被子小戴狠狠地叫去训一顿，四川大姐说象大人骂小孩一样，四川大姐哭得很伤心，毛毛看了也很内疚。四川大姐两只眼睛都哭得肿肿的，说打从生下来，再苦再累，再没钱用，再差吃差穿，连父母都没那样骂过，自己小陔都十几岁了，跟小戴一般大，却被人家当下人？当要饭的叫化子骂？四川大姐觉得寒心，在外头挺难的，就是芝麻绿豆大的官都打着官腔，骂起人来有板有眼的，可把四川大姐气坏。一个早上四川大姐一直在伤心地哭，做事也无精打采，毛毛就干啥都过小跑，毛毛找不到安慰的话说，认为自己跑快点，把四川大姐的那份活也顶下来，那样四川大姐就不会再挨骂，伤心过去就算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头一天，四川大姐被小戴又骂又罚，第二天炒菜时，小戴发现菜心里有一条青虫，就问是谁洗的菜？炒菜的小田说是大姐，本来菜里有青虫也正常不过，毛毛经常在外打饭就最清楚不过，江豆、青菜、包菜里有菜青虫，肉里面有蛆，饭里面有老鼠屎……卖饭的地方蟑螂到处爬，蝇子满天飞，还不是吃？所谓眼不见为净。曾有人说一年四季吃不上肉，有一天吃上一餐肉，肉上的猪毛短短的全是，咬在嘴里还扎舌头，还吃到一颗泥沙，那人把那口肉硬咽了下去，后来写上杂志成了千古。

毛毛知道班长追问的原因，并不是大姐在理，而是要分什么场合。领导们吃饭的地方就不能跟打工仔吃的相提并论。正因为他们看不惯外面的东西，才叫公司无论如何成立饭堂，哪怕再没有地方？只要够公司里百来号领导吃都行。他（她）们重要，他（她）们态度坚决，公司就在干部宿舍的旁边，用铁皮搭建了一个几十平米的地方，请了几名厨师，说了，因为地方小，只跟主任以上级别的人提供就餐。员工一律不卖，有员工来打，钱不收，收餐票，餐票又要凭厂牌才可以购买，员工级别不够，也就只有在外面吃带毛长蛆的肉，有菜青虫的菜，那事让所有员工都窝心。小戴把大姐又臭骂了一顿，又罚了五十块钱。大姐说那钱好象罚的不是他小戴的？一天挣十几块，反而一天被罚几十块，那样还干？还干个屁？四川大姐狠狠甩下一句。

小戴的火还没消，听四川大姐说还干个屁，就朝四川大姐吼，“想不想干？不想干就走？外面的人大把”。四川大姐觉得委屈，说：“那么大一筐青菜，有个青虫爬在上面没看到，还不是正常，要不你来洗洗试”？这话冲胀了小戴，小戴说：“怕僵手都是真的”？“你不怕明天你去洗”？四川大姐也不示弱。“你这人看来不想干了？我留你在这里？这虫要是让领导吃到，我们都遭殃”。“不就是炒掉吗？老娘反正不想干了，在你手下做事真是倒八辈子的霉？有本事你就炒，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以为？你小戴干净得很？你做的见不得人的事？以为别人不知道”？小戴一副盛气凌人的样，一句话被大姐问得不知所措。想必那里面有些文章？小戴有可能真做了见不得人的秘密，只有被人捅到了要害之处才泄气。毛毛感觉到那里面决对不是一般的小问题，要不？四川大姐也不会讲？要不？也不会发挥那么大作用？

深圳往事（老百姓心里都有杆称）

毛毛接到了一封电报，说是家里有急事，速回！毛毛拿着那张电报去找李经理请假，李经理把电报拿跟小戴，说毛毛要请假，家里有急事，马上公司也要放假了，就不用再招人来帮忙。小戴很不情愿跟毛毛在请假单上签了字。小戴知道李经理的话说得轻巧，说是要放假了，一天不放，毛毛的事就要由他们几个人分下来，只说不招人了，就不谈给点奖金？还是拿那么多工资，却要多干一个人的事，谁也不情愿。做领导的处事的方法都好象统一了的一样。

毛毛拿着请假单去人事部，办了手续回去了一个月，回去父母问起毛毛在外的生活。毛毛也把有人吃肉吃到猪毛，沙子的事说了出来，毛毛得到的认识，大排档里的饭菜仍是没有改变，习惯了，也就照吃，因为所有打工的人都是那样吃！回来的时候，毛毛的父母跟毛毛装了十几斤香肠、瘦肉。毛毛说没地方煮，也没地方放。拗不过父母还是带了。毛毛的父母说毛毛，你不是在饭堂帮忙吗？怎么没地方煮？毛毛不想解释，父母不懂，公司有公司的规定，父母还以为象他（她）们那年代吃大锅饭，饭堂就是煮饭的人的家，锅、瓢、碗、灶想用就用。父母没上过班，不懂得什么打工，解释也解释不清楚，毛毛就让父母装，装好，毛毛也就顺便带来了深圳。

毛毛家里那地方冷，冷有炉子烤火，越往南方走越热，走到深圳，毛毛把身上的衣服都脱得只剩下一件单衣服。毛毛打开旅行袋，里面有一股腊肉味，走时毛毛的父母怕袋子穿，油渗出来搞坏毛毛的衣服，就用家里的农用薄膜，来个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严严实实。毛毛一层一层打开，发理里面都成了白色的，滑滑的，不象刚装时金黄金黄的好看。毛毛闻了闻还没有变味道，洗洗，放锅里加工一下，一样的能吃，就那样扔掉太可惜太浪费。

毛毛先去人事部报到，然后到饭堂报到。跟李经理一见面，李经理就骂毛毛不老实，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连他都骗了。毛毛还想坚持，说没有骗他，就是给他毛毛再长几个胆也不敢？李经理说：“小戴都跟我一五一十讲了，你那电报是哪里来的？”毛毛说：“家里来的。”“家里来的？上面打的地点是深圳市南山邮电局”？李经理把毛毛问得哑口无言。毛毛想都没想到？原来电报没按他毛毛家里的地址发。毛毛顿时无计可施，穿梆了？可能连工作都难保。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毛毛心里直骂：“狗日的小戴真不是人”。

李经理骂了毛毛半天，毛毛再也没哼一声，也算是毛毛低头认错。李经理骂完也解了气，叫毛毛小小年纪，要学好，撒谎要不得。也就叫毛毛去小戴那里报到上班。

毛毛去的时间，还没到十二点，领导们都没下班，卖饭还早，小戴炒好菜正在房间看电视，毛毛几次给自己壮胆才进去，怯怯地喊了一声班长，毛毛想，只要小戴看见了他就算是报到了。毛毛转身想走，小戴立马叫毛毛站住，说是有事跟他讲。毛毛又硬着头皮返回去。小戴把放在抽屉里的电报拿出来给毛毛看，还是李经理那一腔话，直训得小戴口软才善罢干休。毛毛想起了四川大姐同样被骂的场景。毛毛左一句，出来一年了想家，右一句，出来一年了想家，想回去看看？怕请不到假才想出的那馊主意，但始终没逃过班长你的火眼睛睛。毛毛连声的说对不起，一直说得让小戴想骂都插不上话，小戴过足了瘾也就算了，叫毛毛立即上班帮手，有的人回去了还没来，累得他一个人要死。

毛毛说去了也是他算好了时间的，要是继续在饭堂帮忙，十一点过，饭菜都煮好了，顶多帮着卖一会，还能赚顿饭吃。毛毛说他们都知道整人，算计别人，他毛毛也会该偷懒的偷懒。上大半天班还是算一天，他赚了。小戴还不知道？

四川大姐上回被小戴罚款，寒心透了，又打又罚，实在是太黑心。四川大姐跟毛毛讲她要以牙还牙，否则以为她好欺侮？否则以为她怕他？毛毛问四川大姐，你一个女的，打又打不过？权也没人家大？后台也没人家硬？你怎样还人家？还是忍一下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要继续在他手下干？就忍忍算了？四川大姐说，算了？不要以为我们这些老太婆好欺，真是马善被人骑，人善受人欺，你越忍？他以为你越怕他，还以为离了这里硬是没饭吃，做甚么都还不是跟别人打工？何必整人呢？狗逼急了还咬人，毛毛想劝都没用，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非但没化掉她（他）们之间的怨恨，反而激起了他（她）们的战火？

四川大姐认为毛毛刚来，不知道饭堂里的水有多深。表面上看起来是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其实他们几个争着去买菜的目的，就是买菜有油水捞。毛毛问怎么有油水捞？“你太单纯，什么都不懂？他们把斤量虚报，本来三斤的说五斤；把价格虚报，三毛的说成五毛；把质量虚报，把差的说成优的；这里边几个虚？一天要赚好几十块，比上班强多了”？“你怎么知道”？毛毛好奇，不明白四川大姐一天埋头苦干，却什么都清楚？“当时我也不知道，有一回我按照他们开的单去过称，甚么都差。小戴还说她，称什么称？叫她快点洗，还说新鲜的买回来都会少称。谁没买过菜，再少称？也少不到那么离谱？几斤几斤的差？那里面不是有鬼是啥？还有一个，就是小戴把卖的餐票少报。多的拿去给他老婆，他老婆用不完就借跟别人，别人就还钱跟他老婆，四川大姐说，她在饭堂干了几年，就见过小戴老婆买过一次餐票，就是头一天开张买过的。这里边有没有问题？毛毛也说不清楚？但根据四川大姐说的？饭堂开了几年，一个天天在那里就餐的人，才买过一次餐票，那就不正常了。很值得让人思考？

四川大姐说要告他们，决不让他们得意忘形，赚钱的事从不叫她？又赃又累的事就跟她留着？毛毛知道四川大姐说赚钱的事，就是指的买菜。毛毛在饭堂干了一个月，的确是那样，赚钱的事他们没叫过他毛毛？也没叫过四川大姐？可是赃、乱、差、忙的地方都是他跟四川大姐的。毛毛也觉得奇怪？每月公司还要跟饭堂补助五千块，水电费、柴油还是公司的，月底算账还入不敷出？毛毛听四川大姐讲短斤少两的事，也留了个心眼，的确好多东西看起来就不够数，毛毛不敢去称，觉得估计出来的也八九不离十？以前父母经常当顺口溜讲“庄稼汉不识货？看堆垛？任何时候老百姓心里都有杆称？”看份量都有问题的？斤两还会没问题？四川大姐为了证明她是从来不冤枉好人，就把买的菜挂在称上称跟毛毛看，把毛毛看得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