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的桃花（十）

这日我和钱总从企业办事出来，走向停车的地方，即凹凸不平的沙土马路边上的一处树阴下。再过去则是在建的几栋工业厂房，乱乱的；然后是大片的工业开发区平地，荒荒的。正走着，突然的，车的警报器嘟嘟地大叫起来，钱总旋即加快了脚步，小跑拐过企业厂房墙角。我也紧随了上去。这时只听见“喝”的一声大喊，钱总叫到：你干什么！站住！当时路上、开发区空无一人，小王正拿着一块石子，划过钱总那辆别叉的黑色闪光的车体，就这样被撞了正着。钱总去势汹汹地追了上去，一块小石子从前方“咻”一声飞了过来，伴随着小王的狠狠咒骂：干你娘！当时阳光晃眼得很，我跟在钱总身后，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钱总的身子闪躲了一下，继续气急败坏奋起直追出百步。眼看着小王消失在了一栋土胚厂房的后面，力不从心，停了下来，返回仔细查看车体。只见一道长长扭扭歪歪的白色痕迹力道十足地刻在崭新黑亮的前身车体上，相当刺眼，气得他满脸通红加热汗横流。
钱总很受伤，马上拨打了报警电话。然后摸着那道白痕自言自语道，应该可以油漆的。又问我，可以油漆的吧？我说，肯定可以的！他又看了看说，应该可以。然后问我小王的人品怎样。我迟疑着说，我感觉不太好，我和他不是很熟。钱总说，他妈的这王八蛋。
等了10多分钟，来了摩托警察，了解记录完就走了。八条龙老板这时也已经出来和钱总聊了一会，说是这里的治安不好，外来人口多，飞车抢劫、乱七八糟的事都有，要小心才是，但终究这也只是小事一桩。后来回去，钱总又找出了公司先前保存的小王的身份证复印件，过了几天就听说把小王抓获归案了，处理结果是：罚款1000。其余的事情我不甚了了。
庄主对这件事情的总结是：要小心小王这个人，做事从来没脑子。

19

按照钱总的意思，我拟定了新公司的筹办计划。原来这期间钱总四处活动了一下，准备动员几个企业的老板朋友，一起把各自的资源整合整合，即主要解决他资金匮乏的问题，然后再搞个新的运动鞋品牌，虚拟经营。所谓虚拟经营，就是拿别人厂里生产的鞋子贴上自己的牌子卖。这个牌子叫什么名称他也不知道，这是我的事情。
我对整件事情的理解是：他，钱总，一没资金，二没工厂，三没牌子，所以真的是在虚拟经营。
顺便介绍一下，我所知道的晋江大部分的知名品牌是这样操作出来的：企业经过多年的市场开拓，拥有了一定的销售网络基础之后，请个明星代言人，在央视轰炸一下，使知名度暴涨，再整点著名知名驰名商标，就一夜之间成为了品牌。
不过现在这套越来越不灵了。因为你轰炸他也轰炸，炸得消费者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大家齐刷刷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品牌个性上，一定要有个性，才能叫人记住，特别是广告树立的形象。这样的结果是个性泛滥，大多数品牌最后还是混淆不清。另一方面，少数的，那些在名气炒作和个性硬造都表现不俗的，被认可或误认为是品牌了的品牌，卖的东西差不多，利润则一路飚升。
这给了钱总很大的启发，因为做品牌等于种摇钱树；但也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因为要栽培得风姿独特才能长出钱来。才刚刚处于计划阶段，他就心力交瘁，变了熊样：我这几天都睡不着觉，不是开玩笑的。
于是我和他一起外出时，就有机会和他的朋友一起逛了多次夜总会。猜拳划酒，看看钢管舞。一切都挺无聊的。钱总还对我屡屡好言相劝，要是你也觉得压力太大了，我带你去玩玩，这里整条街都是。我说，这样我压力更大。他一脸的扫兴，绝望地说，你们！你们读书人就是……激情四射才像个广告人，笨蛋！我苦笑。有一次晚上10点多，我们就要回去公司了，开车在路上。一辆红色跑车从后面紧追了上来，向钱总打了声招呼后就飘窜到了前方。是个女的。对方马上又来了电话。Youhaveanincomingcall……钱总立刻接起：喂……声音有点儿颤抖。对方说：去厦门如何？钱总满口答应道：好的！好！然后转头通知我说：我去谈点生意。可能是第一次合作吧，钱总明显神情十分急迫。这下可就惨了我，被无情地抛在了陌生的城市路边看霓虹闪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激情四射。
我站在路边拦车的时候，一个从哪里闪出的陌生女生，衣着火爆，靠过来即使劲拽住了我的手臂不放。我原先以为是有车拉客，她却一个劲只问，要不要？要不要？……我愣了一会才想起，“这里整条街都是！”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精彩哦！

我就快成为中华憋精了。原以为取个品牌名称很容易，取了才知道其中有玄机。
我找出厚厚的一本《泉州企业黄页》，开始查找起来。我这时已经习惯成自然了：不管什么任务一接单，马上去找现成的东西来模仿。这招一直还挺管用的，简直是“多快好省”，省心思。好几次我确实心生愧疚，所以自己用力原创了一下，结果客户看了一般这样反映：这不像别人家的那样。他们并且秘密提供自己想方设法搞来的人家企业内部的东西，明确指出就要那样的。搞得我很想注明：本企业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抄袭。后来在这些充满铜臭味的、毫无感情的乏味文字里浸淫久了，烦躁异常，每每赶紧“多快好省”起来。一点羞耻心也没有了。文案本来就是copywriter。
擅长此招的其实不单是我，企业发挥得更好。许多客户直接拿了耐叉的新品过来，说是他们即将隆重推出的，赶快把LOGO换一下，做到海报上去。一个个急得活像催命鬼！
这样久而久之，我对这个商业世界就有了如下的观感：一个原创——点子——从一个顶尖的脑袋瓜里冒出来，从一个大牌那里产生，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始大量地模仿复制，于是，一个产业形成了，一个潮流形成了，一个商业帝国——互相copy的世界形成了，貌似千姿百态，实则大同小异。原来这个大千世界就是这样copy来copy去的。并且，他们都说，这是我们自己的。

我在那本黄页里找到了很多很好的名称：大富、大贵、大吉、大利……总之很有“发”的感觉。我在电脑里把它们随机打乱，整合整合，搞了十来个去交货，马上中“飚”。钱总一看，立马评定这是狗屁。要一眼看起来像个名牌，你懂吗？他说。我恍然大悟，觉得实在太有道理了，果然犀利。回去马上弄了一些阿迪、彪克之类的。他看了后巨憋：这些能注册吗？早就被人注册了！他指示，马上分名牌类的、吉祥类的、个性类的、动物类的……各想20个。他把能想到的都说了。我无语，“度烂”在心里！
当时我也正在着手编辑八条龙的品牌内刊。起先我列了一个目录大纲，附上详细的采编说明，交给企业的对接人员去配合收集素材，结果好几天过去了，没有见着一点东西。跑去跟那人沟通时，他忧心忡忡地说，我有预感，我觉得这次会办不好。听他这么一说，我没怎么忧心忡忡，因为我有预料。
这两件事让我焦头烂额。我晚上做的梦都是品牌名称在飞舞。就那么两个字，或者三个、四个字，一个一个地冒出来，又全部让人觉得不对劲。等到了交货的那天，我拿着满纸好像似乎大概可用又不可用的名称文稿去交差。钱总一看先是无语，后来因为暗自发飙过度，浑身无力地说：你看你做的什么垃……！接着好像是要口吐白沫的样子。我这时怒火已经中烧，话就要激动地从嘴巴里跳将出来，又及时用力憋住，最后就像亡命之徒一样地无所谓地说：你到底要什么样的呢，不是什么牌，什么鸟都有了吗？钱总这时发现我的语气和脸色都非同寻常，忙调了调音量正常地说：再想！再想想！我自己也已经想了一个，叫‘汤姆克鲁叉’。你再想想。我心里骂道：我操！100个了还想！甩头就走。
后来在网上搜查了一下，“汤姆克鲁叉”早就已经被别的公司注册了。而我提供的其中一个“法拉叉”，过了一年这个名称赫然出现在了晋江高速公路的广告牌上，被人抢用去了。我看到的时候是这样想的：一，我还是有点小创意的嘛；二，投机取巧的人还真是多啊！

品牌也是一种虚伪吗？
如果品牌依靠这样运作：虚构的画面，加上煽情的承诺，由广告一手包办，投其所好……如果所谓的品牌，即是广告投射在消费者心中的一种感觉定位……如此从空无之中捏造，那么，这是一个骗局吗？
又或者，这只是对于品牌之真正含义的一种误解，这只是爆发户们的一种狂妄之想？
然而，事实恰恰如此。复制、虚拟、硬造，手段正在越来越凌空蹈虚、高超无比。
又何止品牌如此！

那天中午我和同学大辉在街边的餐馆一起吃了饭，聊着聊着就快到上班的时间了，就要告辞起身。突然那条通往公司的走过百来遍的路，在眼前变得可怖。我念头一闪，拨打了钱总的电话，直接说道：我要辞职。钱总慌了张，说，你这不是摆我一刀吗！先回来再说。我心想这下回去可能要被摆很多刀，脱口而出：不了，等下回去了又出不来。这是坦率的话，说完又让人觉得怪别扭的。后来估计他也劝累了，干脆说：你回来结算工资吧。我说谢谢，不了。然后他又继续劝说了很久，我一边听一边不禁发起了呆来。好像他问到了：你把公司当什么了？我的脑子里马上闪出了囚牢的画面。没法子。我感伤地想这是自己被现实扭曲了心理的表征吧。大辉干脆替我关了机。
后来我常常在想，要是自己真的是在冲锋陷阵，是不是早就当了逃兵？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那时的我是过于脆弱而任性了！
那天美珍也曾打来电话，再三要求说：不管你怎么说，你得回来！她说的语气就像是警察对逃犯的最后通牒，就像是大人对小孩的命令，让人感觉特严重。以至于我竟疑心她是受了指使了。呵呵。哎！想来哭笑不得。那时我们并不住在一起了，我已经把宿舍搬到钟楼以北的北门那带。我在一天下班回去的路上跟美珍说决定搬走的时候，她自个默默地跳下了车，然后就不再搭理我。在公司碰了面也假装没看见。我们是越来越疏远了呀！

后来庄主说，后来钱总没有搞鞋品牌。他在一个星期之内又组建了一支全新的团队，再从北京挖了一个年薪十几万的家伙过来，攻下了一个重大的房产项目。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房产，而当时有四家策划公司在提案竞争。庄主说，不服不行！

20

就像逃脱一个笼罩世界的阴霾，就像推翻三座大山获得了解放——钱总、庄主和客户三座大山，我离开了天下。我庆幸地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我一向神经敏感，这难免夸张。然而这辞职后的解脱之感，也没能持续多久。很快窘迫的现实就轻易地恢复了它应有的状态。就像突然生活失去了依托，心里空落落，我感到了一天一天迫近的威胁。越来越丧失的安全感让我心急上火。我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四处找工作的生活状态。一天没有找到工作就浑身不自在，一天再没工作就感觉要崩溃。逃不出“围城”！
一转眼就到了11月。我随便进了一家房产公司做企划人员，在那里体会到了：隔行如隔山，什么都为难。所以我才佩服钱总在这一领域的初战告捷！

泉州的冬天常常在一天之内就突然地降临了。当猛烈的海风挟裹着西伯利亚的寒流肆虐而来，短暂的秋天就一扫而光了。但有时突然又格外的风和日烈，仿佛惆怅的夏日仍在继续。在一个冬天里的夏日，我和桃子相约中山公园。本来桃子是提议到我的宿舍去的，因为宿舍实在一片狼藉，就约她在附近的中山公园。她在电话里说有事找我。我问什么事。她说反正有事。我说那没事是不是就把我忘了啊。她说谁还记着你呀。反正，我是满想见她了，已经分开了一个多月。下了班，我马上到中山公园去等她。
桃子找我是为了何事，我心里没有多想。反而有个问题很困挠人：晚上请她吃什么好呢？那时我刚到新的公司上班几天，还没有新的收入，正在经济危机、江湖告急来着。但我还是想请她去吃一顿西餐。我在中山公园入口的榕树下等了一会，一边琢磨着这个，一边看到了对面街边的小卖部，又突发奇想去买了两包QQ糖，藏在口袋里。
返回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榕树底下东张西望的桃子。暮色中，落日的余辉里，熟悉的身影，熟悉的面孔，依然那样好看。她穿着长T恤，紧身牛仔裤，还套了件花边短裙，越来越时尚了。我唤她时，她一脸夸张地吃惊地望着我，说：你怎么穿起西装来啦？我无奈地说：公司规定的！她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嗯，还挺帅的！我怪不好意思的。我把QQ糖拿出来给她。她“哇”的一声雀跃，说最喜欢吃这个了。又说：不会吧你打算就请我吃这个呀。我忙说：走吧我们找一家西餐厅去吃。她立刻说：不要了，西餐厅很贵耶。然后狐疑地看着我逼问：哦，你赚大钱了哦？老实交代！我想说：我是特地请你……她这时望向远处，拉了拉我的衣袖说：我们去吃那个，我想吃那个。她指着公园里刚刚张罗摆放起来的串串香火锅小摊。冬天来了，泉州的大街小巷都是串串香，一串两毛钱。我说：呵呵，好吧。
待我们在一块小方桌旁坐定后，桃子从随身包里掏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我，里面是钱。她说：“公司上个月的工资发了，这是你的。”
“啊？”我没有想到还有这等的好事！迟疑地说，“可我辞职的时候说是不要了的，怎么还有！”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为什么不要？那是你劳动换来的，又不是偷的！”
“可我就那样走了，我……”我一脸的惭愧！
“你都不跟我说一声！你！”
“我……”
“你是因为压力太大了！”
“后来他们怎么说？”
“我哥说：毕业生就是这样。……哈哈，其实没什么。”
“哈……”我的一个小小的心结算是得到了释然。
……
我们一边忙活着烧煮吃串串香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在昏黄的灯光下，桃子的一瀑长发柔情漫溢。我心里想的是，难道我喜欢桃子只是因为她的美貌吗？如果她长的丑点，性格还是如此，我断定也还是会喜欢她的。可要是长的丑点，她的性格也不会再是如此了吧。这个问题又让我思索了良久。关于外表、灵魂，与爱情之间的关系实在太深奥！
吃到一半，来了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卖的是玫瑰花，一枝一枝的用透明塑料纸包裹着。
“叔叔，买一朵给姐姐吧。”小姑娘一手拿着玫瑰花，一手拉着我夹菜的手臂，哀求道。
“啊？我是叔叔她是姐姐，这样辈分不对啊。”我还打趣道，同时看到了小姑娘脏脏的脸。
“大哥哥买一朵送给漂亮的姐姐吧。”小姑娘很机灵。我很为难，想买却又觉得这样的方式不妥。可是她拽拉得太用力了。
“多少钱？”我心想着尽快把她打发。
“你还真买啊？现在到处都是这样的小孩子！”桃子阻止道。
“可是……”
“你越顺着她越是害了她！”桃子坚决地说。然后转向小姑娘，轻声劝道：
“小姑娘不可以这样哦，我们不需要花。”
小姑娘就是死拽不放。
换我哀求道：“小姑娘，请你把手放开吧。”
“你给钱就放。”
我马上就要掏钱了。桃子看不过去，生气道：“你怎么这样糊涂啊！你这是害她，以后她还以为钱就是这样赚的！”
“那你就买一朵，就5块！”小姑娘不依不饶。
“好吧……”
“不行！”桃子这时欠过身来拉住我的手臂，一面对小姑娘吓唬道，“再不走我叫警察来抓了哦。”
“就不放。”小姑娘似乎有些慌了，但还是不肯松手。
“我们走吧。”桃子干脆说，绕了过来挽起我的手臂要走。我挣脱了小姑娘的手，刚站了起来却又被抱住了小腿。
这时风儿在微微吹，香气在丝丝飘，人们在处处欢，我们却在暗地里较着劲拔河，我的右腿被拖住，左臂被提起，5秒之内僵持不下，着实尴尬。当时我的心里状态其实是很想买一朵玫瑰送给桃子的，桃子其实也会喜欢，而小姑娘更加愿意。可是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多不容易呀。
……小摊老板一下子就把小姑娘连拽带吼地轰走了。我心生怜悯。看到桃子认真生气的神情，又不敢造次。
“霸道！这不能纵容的！你呀！”桃子用手指重重地戳了一下我的脑袋，愤愤不平。然后回去原位坐下。
“多吃点，多吃点。”我说。
“以后有了自己的小孩也不能宠的！”桃子借题发挥道。
我满脸红热，一边又给她盛了满满的一碗汤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