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的桃花（十一）

本以为和桃子约会以后，生活会更紧绷，却意外地如获新生——至少没有那么危机了。那是暗淡岁月里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那夜我们踏着明朗的月光回去。但它犹如流星划过天幕，背景终归于暗淡。当时我的最大背景是作为一个行业新人，正在接受着新的环境的考验。
在新的公司，我主要被充当市场一线人员使用，“没有调研就没有发言权”，我被频频安排去调研房产市场，假装客户套出竞争楼盘的资料。因为严重缺乏忽悠的技巧，每次都很痛苦。
新的公司里面也有一个总是被监——至少被老总和客户监——的总监。我从他那里得到的领教是深刻的。这还得从公司墙壁正中挂着的一幅镜框书法作品说起。和我讨论这幅作品的是另一位新人，叫小琴。小琴刚从美术院校毕业，做设计的，她也喜欢书法。
这天，上班时间，她看我盯着那墙，便问道：“你觉得这幅如何？”
我说：“看起来还可以嘛，龙飞凤舞。”
我们默读着上面写的“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吟哦着，赞赏着。
“嗯。有点感觉！”
“是啊！”
于是又仔细看了一下。
我遗憾道：“细节好像还缺点，没有顿笔，少了骨气！”
她补充说：“是有点乏味。粗细也没什么变化。”
又认真地端详了一会。
我继续道：“好像润涩也没把握好的，全篇润笔。”
她赞同：“哈哈，滑溜溜的！”
我越发来了劲：“这人估计没什么骨气！”
她点头：“嗯、嗯！”
“怎么写这样的书法！这人也太没品位了！”
“俗气！”
“简直不堪入目！”
“哈哈！”
……
正当我言犹未尽的时候，我警觉地注意到隔了两个人的、背对我们的总监转头用犀利的眼神余光偷瞄了我们三五次，大扫人兴。平时一有时间我都在埋头学习大部头的专业书籍，也许那天表现得太过活跃吧。
第二天，总监找我在会议室单独谈话，开门见山地说：“你走吧。”
我莫名其妙，心里不服。
他补充说道：“主要是你还没有入门，另外也有其他的原因。”
“什么原因？”我一脸的不解。
“你很懂书法是吗？”他问道，“知道那幅是谁写的？”
“不是有落款吗？”
“是我写的！”
“……”
“你好像很懂是吗，有没有大作让大家开开眼界？”他相当坦率地说道，
“奉劝你一句，到了别的公司还是注意一点！”
我羞愧得马上消失！虽然打击是惨重的，但后来我却常常想起这个人，我有点欣赏他。

说一下小琴。
在那家公司，我最熟悉的人就是小琴了，唯一交到的朋友也是小琴。记得有一回下班，过马路的时候，我远远地瞥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正远远地从对面望着我。那时我们都还叫不出对方的名字。后来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总算结识了。她就是小琴。小琴人长的小巧玲珑，可爱型的，看起来就像十五六岁的女生。小琴可谓多才多艺。她唱歌特别好听，有一回在一起回去的僻静小巷，她哼唱起了陈慧琳的“记事本”，那是我听过的至今认为最好听的一个版本。我原先听那歌没有什么感觉的，听她唱过之后突然就很想把它学会。至今我听到这首歌便会想起她。小琴的第二个长项是溜冰。我和她，还有她的一个姐妹，去溜过一次冰。那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可惜我不会。她一再地带我我也溜的不象样。我更多的时间只好呆在一旁静静地艳羡她们驰骋冰场的英姿。看着她们在波浪线上起伏，在平地里旋转，身边追随着一群男孩子，心生“世界归根结底是他们的”的感叹。小琴的多才多艺让我头一次领略到，原来一个人的才华也是相当迷人的。和她的交往，让人愉快。
我被辞退的那天，下班后，小琴来了电话，约我吃饭。算是辞行。
那时好穷，我答应她哪天有钱了，一定请她去K歌，唱记事本。

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翻开随身携带的记事本
写着许多事
都是关于你
你讨厌被冷落
习惯被守候
寂寞才找我

我看见自己写下的心情
把自己放在卑微的后头
等你等太久
想你泪会流
而幸福快乐是什么

爱的痛了
痛的哭了
哭的累了
日记本里页页执着
记载着你的好
像上瘾的毒药
它反覆骗着我

爱的痛了
痛的哭了
哭的累了
矛盾心里总是强求
劝自己要放手
闭上眼睛让你走
烧掉日记重新来过

22

我再次见到庄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夏天。在这一年里，我生活在他们的世界之外。在一个周末，他拔打了我的电话，找到了我并请客吃饭。他是辗转从朋友那里打听获知我的新的手机号码的。

走进临街的一栋写字楼，走进电梯。我随庄主上到9楼，走过一条不长却昏暗的通道，走进905室。室内倒是明亮，大厅里照例摆放着办公格子，另有一套待客茶座。
“来，过来看看！”庄主兴奋地说。
庄主打开总经理室，是红木大办公桌，墙面书架，旋转高沙发椅；打开设计室：四台电脑，靠墙连排办公桌；打开企划室：红木大办公桌，旋转沙发椅。
我说：“不错嘛！”
他说：“不行不行，还要再扩，人也要招！”
他走进总经理室拿了一包小袋装的铁观音茶出来，这时我已经坐在茶座旁的黑皮沙发上。
“这2000块一斤的尝一下。”他说。
“何必？随便啊！”
“不行不行，贵客！”
他烧开了水，仔细地洗了茶具，冲泡后先给我斟上一杯。清香扑鼻，两人对饮起来。
“无限沧桑！”他感慨道。
“你没怎么变嘛！”
“老了老了，真的，忙不过来！累！”
“有在天下的累吗？”
“哈哈……”
“后来钱总的品牌名称采用了哪个？”
“他纯粹是瞎搞，后来想花钱去买已经被人注册的“贝克汉叉”，后来又放弃了，启动资金都没有融到！你以为那些老板好骗啊，搞什么虚拟经营，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不过他走了狗运，其中一个老板正在投资房产，他拿下了策划代理。”
“厉害！”
“确实厉害！忽悠得相当专业！”
“哈哈……”
我们咯咯咯地又笑了起来。
“你走了不久我也出来了。”他说。
“那，不是没人做了吗？”
“又招了一个，写不了的。反正我要出来了，随便招的，把东西交接一下！”
“他们呢？”
“都走光了！你知道吗？小白在晋江也开了一家，现在营业额都超过二十万了！”
“看不出来！”
“你一定要改变。”
“桃子他们呢？”
“听说桃子也出来了，现在就剩下美珍一个。”
“不可能吧。”
“我也不太清楚，但她在她大哥的眼皮底下也是不好过！”
“倒也是。”
“什么时候？”
“听美珍说是很早就出来了。去年年底吧。”
“哦，今年我还碰见过她。”
“是吗？她去了哪里？”
“你也不知道？”
……
物事皆非，让人感慨！
其实我们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我以为哪一天我突然回去天下公司的时候，他们依然会坐在各自的办公格子里劳作着，一如往昔的情景。至少，我以为桃子会是一直在那里的，在我的目光无数次越过格板停留的地方。只要我愿意，不用半个小时，我就能够再见到她。而如今，一切都失算了。我和她最后的一次相遇，也变得似真似幻。

23

那年的冬天比较冷。时间过了情侣满街的圣诞，过了华而无实的元旦，满是接近一年尾声的气氛。我白天奔走在瑟瑟寒风中，傍晚回到没有一个邻居认识的几平方米的租房里看书。在这之前，我还要到附近的菜市场里的温暖的包子店买上两个包子加一个馒头做晚餐。已经过了好几天这样的有规律的生活，感觉那包子实在是越来越好吃了！所以就狠狠地吃！
一天比一天严重的莫名的恐慌会在深夜里莫名强烈异常。我是被生活遗弃了吗？除了找工作，我尽量避免和他人的往来。我甚至没有勇气告诉任何人我失业了。
第二次失业的打击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是在参加一些面试时紧张得坐立不安才发觉的。这种情况似乎比刚刚毕业的那阵子更加糟糕了！想到广告，我的脑子里就浮现一切皆不可能创新的画册、永远很一般的感觉的名称；想起房产，我就恐惧忽悠永不进步……所有的困难，在遭受了一次次打击的脆弱心灵里，都被夸张得如同泰山压顶。
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一个人坐在中山公园足球场上的看台。眼前照例是打球的人、跑步的人，还有一些男孩子在石板上玩着滑板。他们可真有活力！看着他们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大半的青春已经飞逝。眼前的一切在我的凌乱的思绪里变得模糊。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什么时候足球场上多了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我一愣，那不是美珍吗？她正站在边上观看着球赛。再仔细一看，原来场上场下都是公司的同事，设计师们。美珍当时穿着一身白色的羽绒衣，样子很白领，越来越青春。我感觉自己很失败，饶了一大圈走开了，收拾了一下行李回了老家。
那一段长长的时间里，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过去找他们。大年三十晚，我拿出手机，翻阅着那一个个熟悉的却又很久没有动过的电话号码，犹豫不决。最后我给桃子发去了一条长长的祝福的新年短信。等了许久，没有回音。新年时刻来临之际，我站在家里的楼顶天台，看见烟花四起，灿烂无比，突然来了勇气，激动地按下她的号码拨打了过去。
“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你好！你所拨打的……”
话筒里的女声冷漠地一再地重复着。
那个新年不属于我，那一年的烟花也不属于我！

正月十五晚，元宵夜，我和同学大辉游荡在街头的人潮之中。

呵，那时的我满心里就只想着，新的一年一定要向钱进！在家过年的时候，来访的旧朋新友带来了很多人发达的消息，说是有的考了硕士，有的买了小车，有的月薪过万……好像这年头时兴谈这个。最烦的就是旁敲侧击，问得自己处境尴尬。与其如此，干脆漂去。
由于来的太早，大多数的公司尚未新年开工。我成天无所事事，于是开动脑筋尽想着如何赚钱。在这种对钱的迫切需要和渴望之下，我开始深深地体会到了钱总的境界了。
那时我先寄住在同学大辉那里。回家过年的时候已经退了原先租的房子。大辉这时也辞职在家，立志仕途，公务员考试却屡屡不中，正在灰心丧气来着。我们的心里都不平：为什么所有的人全发达了就我们没有？我于是动员他一起创业。我们就这个问题讨论了几天，最后富于前瞻性地认为，就算是去卖烧烤，也可以努力把它做成连锁品牌，最后出现市场营销学里的长尾理论的现象：捡芝麻也能捡出上百上千万。看来钱景是一片光明！我们登高望远，志在千里，激情有点澎湃。当晚立马深入了解市场。最后才发现，原来去做这行不仅需要放低自己平常的身段，还需要提防城管非凡的手段，并且发达太慢，寒风太犀利，还是作罢比较的容易。那次的创业激情如同那些忽明忽暗的碳火，都化成了灰烬。

一路人潮汹涌，初春的冷峭也为这热闹冲淡了。在这泉州特别隆重的元宵盛节里，在香火鼎盛、张灯结彩的涂门街的关帝庙前的广场上，在到处是打扮时髦的酷哥辣妹、有许多和乐融融的家庭举家出游的街道上，在充斥了整个城市的快乐氛围里，我同样看到了比平时更多的乞讨者、卖艺者——叫做弱势群体。
在广场的一角，有一个流浪歌手正对着简陋的落地麦克风，引吭高歌着黄家驹的《长城》，手上抱着一把吉他高低缓急地弹奏着，具有相当的专业水准。由于模仿效果太逼真了，引来了众多路人的围观。我们也跟着人潮涌了过去。《长城》是我学生时期最爱的怀旧歌曲之一。等到推推搡搡挤进了围观的层层人群，一看，我的眼前脑里顿时一阵懵了：幻觉吗？是怎么了？是幻觉！是的……只见昏黄的灯光夜色中，被风吹乱了一头长发的阿锋，一脸的胡子拉渣，正低垂着头，微闭着眼，沉浸在音乐的节奏里，一边弹唱一边忘情地全身扭晃着。已经显老的熟悉的轮廓，变化好多！但再多我也还认得。我不能相信眼前这一幕。我来不及思索反应。我不知所措地慌张地立刻掉头，拉了大辉就走，嘴巴里直说着，走吧走吧，走吧走吧。
忽然地，天公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围观的人们急忙地四散躲雨，广场一下子空荡了，不一会就只剩下了阿锋一人，在冷雨中继续着不放弃的嘶哑的歌唱。那是黄家驹的粗犷和深情，是混杂着更多的凄凉感的悲伤的倾诉。雨水打湿了他的全身和扩音器械，匆匆的行人再也没有驻足。徒劳的歌唱，成了喧嚣闹世的星点印象，在无人喝彩中寂寞收场。
天地不仁，我远远地看望着。

那天的雨一直下个不停，但渐渐地小了，飘洒的雨丝在夜灯里闪烁着冰冷的微弱的光。我和大辉混迹于狂欢的闹市，在声势浩大的踩街人群中拥来搡去，走过涂门街，走过南峻巷，一路的心神不宁。我跟大辉淡淡地说道：刚才那唱歌的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大辉惊讶地说：不可能！我说，真的。他说，是吗？要不回去帮下他。我说，不了，不熟。然后我们在状元街的一处生意红火的温暖的路摊帐篷里，吃喝了起来。我们叫了鸡爪和田螺。那田螺颇具风味，是加了地瓜粉、花生酱、小辣椒等独家密制的佐料猛火快炒而成的，似甜似辣似咸，实在是好吃，好吃！吃的我想哭！本来说好不喝酒的，大辉坚持要来一瓶。难得的日子，那就喝吧。结果喝完我建议再来一瓶。难得的日子，再喝。四五瓶过后我就开始不行了，头痛欲呕而不能。我坚持说没事，心想干脆喝多喝吐就不会这般难受了吧，又喝……
第二天醒来，才知道当时的自己还是没有喝吐，可是醉得人摇摇欲坠了，是回到宿舍才大吐特吐的，把大辉给害惨了……当时的情形在自己的记忆里却只剩下了零零散散的印象，聚拢连贯不起来；至于回来后的一切，一片空白。听大辉描述说，我后来还一直囔着要喝，跟他死抢着付帐，然后被他连拖带抱拉上了的士。回来后还直叫囔着，挥舞起拳脚，张口就是：杀、杀、杀！砍、砍、砍！好像要打他，把他吓的！后来他把我控制住，也没一会，我便说着含糊不清的疯话睡去了。我醒来死不承认，坚决不承认，我就像听着外星人的故事一样，急着跟他辩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会打你！？绝对绝对不可能……我好冤！大辉活动活动结实的臂膀俯视我说：看我不爽你早说嘛！说了你也揍不过我的！然后总结教训道：下次不能跟你去喝了！但我还是不肯相信。我看着自己右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有擦伤的血迹，暗自出神……

阿锋，他还好吗？

24

庄主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在一家新的广告公司上班。
新公司位于刺桐街，我是在年初的时候应聘进去的。公司刚刚开张，仅五个员工，主营设计。老板自己就是设计出身的。老板很早以前也在天下公司待过，我们算是老同事了。第一天去应聘的时候，和他一起臭骂了钱总一顿，因为都曾经被“飙”过。双方谈得很痛快。虽然待遇不高，我决定待下来了。我安下了心，不再去理会别人如何发达，边做边学，学了不少东西。在那里，公司所有的策划文案工作全部交由自己一人打理，我成了自己的总监，直接面对客户。所以我明白唯有自己挑剔才能混得下去。没有了依靠，反而让我成长得更快。这期间我也有机会接触到了很多的企业老总，开始懂得从客户的角度去看待问题，思路渐渐豁然开朗，渐显独挡一面的趋势。忙的时候，一本画册两天搞定。最头疼的原来是广告语，这时我也懂得沟通——叫卖了，叫做营销自己。闲的时候，上班一天到晚玩游戏、听音乐。那时才感慨，原来工作是可以感觉不坏的。
然而，即便如此，生活好像仍然空缺着什么。有时候正在千头万绪的奔忙，有时候正在百无聊赖的发呆，往昔的某段时光会在某一瞬间不期而至，似曾相识，带来了那些未了的心事。然而，也许不去加以理会，也许选择遗忘努力遗忘，一切也就无所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