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的桃花（七）

到了外面才知道，原来天气这般酷热。我们五个人挤在小面包车里，憋的动弹不得。桃子坐前座，司机旁边，还好。但是第一天猪哥小王居然就在后面玩弄起了她的头发，双手摩挲，还说很柔很滑，并且打算凑上鼻子去闻一闻。太不像话了！惹得桃子极为懊恼。我一脸的鄙夷，恨不得一拳直揍过去，可是没有那个胆，也师出无名。后面坐着这样的一个猪哥，桃子也不好受。所以我就经常抢坐她后面的座位。桃子说她知道我对她最好！

桃子说我对她最好的时候满是得意的神情。
有一回我到楼下社区的小卖部买水，在过道里遇到了她，就顺便给她带了一瓶，大热天的。
其时我正对她心存着愧疚，有一件事她没有责怪我。
说来也不算什么，就是让人怪别扭。我也确实不知道那扇门是虚掩的，不然也不至于如此。结果就是听见了桃子啊的一声高分贝的尖叫。虽然当时的自己立刻全身而退，但我不能假装视而不见。她当时一脸的错愕，我所看见的也无非如此。问题是她不会这么认为。幸好当时隔壁的总经理室空无一人，智慧工厂里摇滚乐狂响，没有人听到这声尖叫。那是洗手间的门，桃子忘了反琐，而我一头撞了进去。那天我在楼下，觉得桃子是过了相当漫长的时间，才有勇气走下来回到座位的。我为此深感自责。等隔天在楼下过道里——我买了水回来——我一边递给她一边满脸歉意地忙着要解释时，没等我开口呢，桃子先捶了一拳在我肩上，嘟起嘴皱起眉一脸的委屈，可一看就知道是假装的。我苦恼地解释：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又挥起了花拳威胁打断道：你再说，你……哼！似怒非怒扭头就走。
等回到公司门口的时候，桃子向我晃了一下水，掩不住得意神色地说，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我宽慰一笑，觉得一切瞬间都释然了。而且，我知道我对她的好她都可以感受得到。一种近似长兄对小妹的关爱，一种淡淡的温情，此刻在心里也油然而生，不再那么急迫，那么强烈。我体会到了对一个人的爱是可以转化和升华的。除此之外，我还能再做点什么吗？！
我那时真的很白痴。

听从庄主的安排，我们分成了三组。我和小王，桃子和小白，庄主和司机各一组。这样每日上午九时从公司集体出发，到达目的地后分头行动，下午五时再到指定的地点汇合，各自汇报工作的情况，然后一起打道回府。

小白长得一表人才，举止温文尔雅，不是白面书生，胜似白面书生。他每日到公司都是西装革履，头发油光，走路有风，凌波微步，统一姿势。那时也是初出茅庐，刚刚二十岁。我们的相识还是挺愉快的，主要是因为他打心眼里很佩服我。他听说我是写文案的，非常向往，一定要我帮他想一句座右铭。我想了想，毫无概念，便说：现在一切皆有可能，就“Justdoit!”吧。我解释说，进了鞋行业，就要向一流的品牌看齐。他受到启发，从自身出发，说：可是现在我还没有办法想做就做呀。干之的！你看换作“想到做到”怎样？我自己想了好久也没有想出来，多亏有你！我说：好！好啊真好！你选择你喜欢！
但他最后的选择显然还是“Justdoit!”，因为他的口头禅就是“干之！”。这是他的原创！天气太热，小白特会出汗，他整天大汗淋漓地：“干之！”。他一天要“干之”许多次。
刚开始我听得特别扭！干之！
但仔细想想这二字，其中还是满有奥妙的。如果直接说“操他妈的”，对小白来说未免失之粗野，斯文扫地了。“干之”二字则把整个意思概括、隐藏在了文言之中，既简练又多了点斯文——学问。实在是简约而不简单！只是，如此说来，也不太对劲。既然要斯文，“干之”也省去不就得了吗？
关于小白另外还有一个经典级的办公室流传笑话。说的是有那么一天一个陌生男人的来电。当时小白接起电话，礼貌有加地说：“喂，您好！您哪位？”
对方咨询了《鞋业风采》的广告业务事宜，表示有点意向，期待进一步面谈。
小白亢奋：“好的好的，请问先生您贵姓？”
对方说姓王。
小白继续激动道：“哦，王，王八的王是吧？您好您好您好！”
全公司笑倒。
只有坐在一旁的小王脸很臭。
我对小王没有好感，但既然分在了一组，就既来之则安之。我从来不外露自己的真实感受。我客套地跟他握了手，谦虚说：你好啊，多教教。小王说：没事的，我罩着！说得好像跟我很熟，然后我们开始互相了解。
小王的长相特点主要是猛男型，只可惜整体给人的观感就像是一个伟岸的身体长到了一个小一号的双腿上。他的个头差不多160，但身子精壮精壮的，特别是阔大的臂膀，结实得紧！他说他是读体校的，是那时候锻炼出来的；他练的是举重，但拳击更好。我那时正瘦削得紧；我发现我的双颊还在继续凹陷，有明显向着庄主的状况发展的不可阻挡的趋势。敢情做上了广告文案这一行，都会潜移默化成皮包骨？我们这样一个横向发展一个纵向发展的搭配倒是有点协调了。

13

什么事情开始都新鲜。我发现其实天地由我宽，就像一只刚出笼的鸟。等到走在四处尘土飞扬，货车客车的士拖拉机摩托尾气过度排放黑烟滚滚的大路上，太阳毒辣辣地照射脸庞，浑浊的汗水珠帘一样地往下淌，且无处躲藏，才疯狂想念起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的日子，那是何等的舒服！这时就会悟出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的道理。说什么也是农村来的，这场面我完全撑得住，我忧心的是接下去该怎么办。
晋江鞋企共有三千多家。走在那个地方，就好像走进了一个处处做鞋的超大包工场。可是，要找家像样的也要费点周折。没有门面的作坊式工厂扎成了一堆又一堆，还有那些弯来拐去的土路，到处乱搭的横七竖八的电线，垃圾成堆常年蓄积黑色液体的臭水沟，让人脑热发昏。但据说就是这样的地方，遍地都是千万富翁，所以臭水沟旁停放的往往是宝马奔驰。
等到了装潢比较气派的大厂门前，我以为可以进去小试一下我的业务谈单能力了，保安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你，站住！干什么的？
保安一听我老实介绍是来做业务的，马上嘴脸臭起来。
我十分耐心地微笑示好：一会儿，就一会儿时间，说不定你们老板正需要做广告……
去，去，去……他干脆背过脸去不想看到你。
十之八九，第一关我就败退。我觉得自己活像被人哄赶的乞丐，士气跌到了谷底。不禁想起：秀才遇到兵！但后来被拒绝上10次也就习惯了。小王比较滑头，这时他一般直接作答，我们找林总。居然几次蒙着了，没蒙着的当记错。人家还以为是认识的，问是什么事，答曰：商谈一点品牌推广的事情，已经预约，提案已经带来了。此举的关键是要说得专业、答得自信！至于专业，让他们似懂非懂脑袋蒙蒙的最专业。
好不容易见上企业老总一面呢，拿起杂志一介绍人家立马条件反射说没空。碰到性情特好的，请你喝杯茶，留下报价单，说句有需要再联系吧。这简直已经让我们感动异常了，又不禁想起：天无绝人之路。因为他们的办公桌、沙发上早就横七竖八地扔着好几本《鞋业导航》、《鞋业快讯》、《鞋业酷报》，等等。
我们的基本任务是要到名片。有了名片，一切来日方长。就这样，我们一天到晚四处索要人家的名片。
其他小组也遭遇了类似的情况。一个星期下来，没有成交一家业务，只是各人包里多了各式各样的名片。大家原先的激情遭到重创，抱怨连连。钱总在公司听完情况汇报后，还满脸乐哈哈地为大家打气道：没关系，大家别泄气，刚开始就是这样的，做好跟踪，继续去冲！自从见到我们一群人成天在外头跑，就像整个死气沉沉的公司已经扫荡阴霾，重新开动了起来，钱总偏于舒畅的心情是溢于言表的。我想做老板的确实见过大风浪，胸襟不一样。
为了改进工作，庄主决定进行量化科学管理，说是一组一天至少要跑上10家，回来后必须交出10张名片。两三天后发现这样的任务竟也难以达成，常常是跑上15家却要不到5张名片。企业的老总真是难得一见啊，开发要抓、管理要查、生意要谈，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总结我们的困难，首先在于进不了门，进得了门也找不到人，找得到人也谈不成单。后来又改成把拜访的企业名称地址电话记下即可。

14

吃了一个上午的闭门羹，午饭后，我和小王无言以对，如丧家之犬走在热浪滚滚的大路上，无限烦躁，人困体乏，睡意澎湃。正在此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处在当地难得一见的公园胜地，名号“闽月”，就像是发现了沙漠中的一片绿洲，我们快步急走进去小憩，以便养精蓄锐。
里面有花有草，有树有鸟，有亭有庙，一切普普通通。关键是当我们平躺在树阴下的靠背椅上宽阔的光溜石板的时候，凉风徐徐，拂面入衣，一切变得如此的舒展舒适！夏蝉在树上咦咦地叫着，鸟儿偶尔唧啾地一跳，似乎此时此刻时间已经停止了转动，巨大的困乏劈头盖脸席卷而来……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3点多，我头脑昏昏沉沉的，身子一动也不想再动。蝉儿、鸟儿仍在枝头闹，我问小王，下午去哪里跑？
小王哈欠连天地伸展了一下四肢，然后闭着眼睛说梦话一样地问：干嘛呀，搞得这么累？停顿了半分钟后，继续说道：我们随便记下企业的名称，回去汇报10家有8家没见着不就行了吗？傻瓜！
啊？我那么一想也动摇了，虽然在心理上有种类似即将成为小偷的不安之感。可天气真他妈的热呀，这儿又舒服的让人不想移动。再说自己那么积极又为何？总之，一千个不动的理由。
于是闲聊起来。
小王说：“妈的我今年最大的收获就是发现、认识了你。可你肯定会忘记我的。你这鸟人！”
我问：“为什么？”
他说：“我知道，你肯定会忘记我的。”
我说不会，心想真有可能如他所说的，一阵小小的惊讶。自从为了朋友阿锋的事情伤神又伤心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结交新的朋友了。我刻意不让他人走进我的生活。现在一直认识陌生人，是无奈。
他于是自己说到毕业后没有出路，只好去跑业务。他重点说他出来社会后和人打架，他每架必赢。他说他在一次群架混战中拿了什么直楞楞的斜尖闪着冷光的长马刀砍过人，他当时很头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拿刀在别人的大腿上划了过去，一道血口子就开了。他“咻”的一声为那一刀配音。他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感觉，他很害怕，就跑掉了。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断定自己确实会如他所言。他这时拉上衬衫短袖，使力亮出块头结实的胳膊让我瞧，上面还刺了一个显然没有发挥好的上大下小的刺青：忍。很土很过时。但是，忍者无敌！他说你信不信我一拳就可以把你打倒在地。我说操。他硬要和我板手腕，我很烦。把我轻松放倒后，他开始对着天空自怜起来：没用的，力气有个屁用啊。我去工厂应聘保安，人家嫌我矮，操他妈的。我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都三年了，还在这鬼地方跑业务。
公园里有一间冷饮店，有人在K歌，这时传来：找一个青爱的醉爱的狼来告别单生……
闽南地瓜腔十分纯正，把我们笑得不行。
“你喜不喜欢桃子？”他突然问道。
我竟一时失语，没有料到他会问起这个，于是轻松一笑，自嘲地说：“我们这种人怎么高攀啊！”
“你根本用不着！她那骚样，现在像她一样的鸡很多。”
“停！停！停！你什么鸟话！”我流露十分的反感。
“你还没玩过吧，你肯定没玩过！哈哈！”
“干！……”
我不耐其烦，不愿再搭理他了。他自个却滔滔不绝，好像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可以诉说的人，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厌烦。他不厌其烦地说，钱总也不是什么好鸟，一个公司几个人也在总！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把这次话的内容饶来饶去地说了好几遍，以至于让我感觉这些就是他所有的人生了。
那天后来我去买珍珠奶茶时才发现，钱包不翼而飞。我一时慌了神，努力回忆是丢失在了车上、路上，还是怎么着？结果发现小王的钱包也比翼双飞。确定是睡觉时遭偷了，真是悔恨莫及！里面是没有什么钱，可是有身份证和银行卡！看来刚刚舒服过头，得了报应！幸好泉灵通安在，估计太旧了没人要。我们一路破口大骂，一边去找门口保安亭的值班报告状况，报以无限又渺茫的希望！保安一听，说，钱包？是不是这两个？于是我们发现他的办公桌上正安静地躺着我们两人的钱包，如假包换。实在是太意外，太惊喜了！只不过，里面的钱钞不见了，加起来损失一百几。
保安老兄说是中午的时候在保安亭门口捡到的！
哎，盗亦有盗！我感慨庆幸。
小王很生气，后果就是：骂了整整一个下午的不知死活的欠砍的小偷和那个呆头呆脑的保安。
后来我们在路边四处看广告牌，抄录了好几家企业的名称地址电话，然后把前几天自己保留的未上交的名片凑出三张，去庄主那里交了差。我们谁也没提这事。

这日我和小王分头行动一个人走在大路上，马上要去一家刚刚树立起了新的路牌广告的企业碰碰运气。我远远望见停靠在了一排大榕树下的公司的面包车，一旁是宽宽的长满水草的河，对岸是一排巨大的广告看板和林立的鞋企。我走到车前，四处看看，没人，再定眼一看，透过暗色的车窗玻璃，只见庄主一人正平躺在车的后座闭目养神。他睁眼发现了我，挥手说，来，来，进来坐，让他们去跑！我这才顿悟，原来他们也是和我们一个鸟样。一会儿司机带了些水回来。我们三个在车里呆了一整个下午，坐了又躺，躺了又坐，很无聊。后来再把车开到约定的地点和他们几个会合。
那天中午时分，我们三人待在车里，远远地望见了桃子一人走在无限延伸的大道上，走在火力十足的太阳里。那一刻我觉得世界上的其他人似乎都已经蒸发了，我仿佛看得见热气从地面升腾，而她飘渺扭曲的背影渐行渐远。我们不禁怜悯地愤慨大骂：真是辛苦啊！钱总简直不是人！让他小妹这样受罪！
每天桃子要到的名片是最多的。

艰难地过了又一个星期，事情没有一点的进展。大家出发时已经不再面对遍地鞋企，豪言壮语，每日返回公司后一般面带菜色，垂头丧气。无形的压力如热浪侵袭，让逼仄的车厢更加窒息。小白说出了大家的焦急：干之！要是没有做成一个单，下个月可怎么活呀？为了鼓舞士气，化怨气为动力，也恰好公司广告业务全面进入了淡季，员工大会决定：本周六晚到崇武海滩烧烤。有人提议白天过去，天气太热，遭否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