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的桃花（五）

个下午桃子没有外出，美珍已经请假回家，庄主正在一个路口监督新的广告路牌的施工，老大则不知去向，这样整个公司的一楼就只剩下了我和桃子俩。在我们成为同事后，一直还未正式地认识交流过，所以时机难得。我因为意识到自己想要对她说点什么而心跳异常。但我还是和往常一样盯着电脑傻看，桃子则一会儿抓抓头发一会儿咬咬笔头在便笺上写字。静寂了良久，觉得空气都开始催促我了。
“桃子在写什么呢？”我没有心思再想其他的事情了。
她把身子转了过来，又是那副开心的模样，说：“没啊，你又在做什么？一直对着电脑，都不敢打搅你！”
她边说边站了起来，然后把两只小手臂交叉叠放支在我面前的格板之上，一副专心看着我的样子。我的微笑的眼睛与她的目光接触时居然夸张地不自觉地放大了一下。这并非我的习惯。
“今天不用出去啦？”我轻声细语。
“嗯，在写总结。好难写哦，不知道写什么？”她苦恼起来。
“让我帮你！”我说。
“谢谢，不用啦，其实是我讨厌写这些无聊的东西。”她说。
“你天天在外面晒太阳，一定很辛苦！”
“呵呵，我还老是被钱总骂呢，没成绩，真讨厌！晋江那些可恶的土老板！”她说道，明亮的眼珠子转向一侧，撇起嘴角，似乎是在委屈，又在思索。这时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啊，我是不是变黑了，是不是？”她指着脸颊问道。
“没，很漂亮。”我专注地来回看她的脸。她这时已经懒洋洋地俯身把下巴搁到手背上，就在离我50公分之内。我看得到她的粉嫩的洁白如脂的鼻翼的微息。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在公司你最乖了。”她乐滋滋地说。
“是吗？”我抑制着内心的欢喜。
我出去倒了杯开水，回来时她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她问道：“新买的皮鞋？”
我看了看鞋说是。
“怎么买这种款式呀？以后不要买这种宽头的了，要买那种窄点的，系带的，看起来会比较年轻！”她皱着眉头。
“是吗？哦！”
“下次买的时候要让我跟你去！”她补充道。
“嗯！”
我喝了口水，甜入心里。
“不打扰你了，我也要来憋我的总结了。”她说，然后转身坐下。
“不会！”我说。
我坐在自己的角落里，心潮澎湃。窗外阳光明媚，漂着垃圾袋的污浊的小城河河面波光闪烁，似乎是阳光在跳舞。室内安静极了，只有空调的响动，只有我和桃子……

呵，已经多久没有感受过爱情的冲击了！
那种充溢着满心的欢喜，那种难以遏止的想要即刻拥有的冲动，不知不觉的想入非非，以及不能立刻实现的苦恼。慢慢的，变成了成天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猜测着对方是否也有相同的感受，为现实而忧愁……

深夜里我的头脑异常活跃，并且耿耿于怀自己眼睛突然放大的样子会不会很奇怪。我回味着桃子所说过每一句话和她的每一个表情，好似每一处都渗透着甜蜜。让人还没有得到就已经害怕失去，加倍地失眠。
第二天才不得不承认，爱情有害健康！

几天后庄主透露，桃子是钱总的亲妹！
8

八月的泉州，有一点烦躁，有一点郁闷。
几个月过去了，我的工作状态还是一切听从指挥，唯庄主的马首是瞻，从来没有搞懂过公司的运作是怎么一回事。并且，我还从来不去主动探问这些。其实不是故意如此，而是我压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需要知道些什么。在我的眼前，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运作着，然而一片混沌。好比只要我们每天各司其职，一切就会按照既定的轨迹继续前进。而一个十几年来按照课程表生活的绝少旷课的人，也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生活状态：被安排、被评判。所幸的是，这一切迟早会土崩瓦解的。此时的我，在意识的深处，已经察觉到了这种认识上的震荡和痛楚。

经庄主的指导，我综合参考了三本不同的知名企业的宣传画册，边抄边编，在完全没有接触过客户企业的情况下，撰写完成了一本二三十页的画册文案。我此时已经具有一定的编抄专业水准了，并非照搬，而是如行家所说的“有效地抄袭”。我们的潜规则是：只要有效果，随便你怎么做。无论是客户，还是钱总，或者庄主，都是这么说的。对我来说，他们三个人就等于所有的人。
虽是抄抄编编，也得像有那么一回事，最好是合符客户企业的特性，叫做USP（独特卖点）的。但很快我又懂得，了解企业的具体特性也没有什么实用。因为这里很多企业的特性是这样的：所谓的“现代化标准厂房”是自家毛坯楼房的二三层，身临现场了你才可能知道啥是“与国际接轨的管理水平”：物料在过道里堆积、设计开发生产全部混为一体、灰暗憋气就如地下作业……
总算还有一处是亮丽堂皇的：样品室。其空间设计明朗时尚，广告张贴放大卖点，样品陈列又酷又炫。这一般也是这个品牌的样板专卖店，大多出自于广告公司的3D设计之手。为了与消费者看到店面时联想到的企业形象相匹配，它们的厂房当然也应该亮丽堂皇起来。所以那些画册图片上的现代化高楼大厦许多是莫须有的。现在的广告效果图出神入化。
我一向谨慎，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反复推敲。从企业到品牌到产品到终端，一一介绍过去。我认为我已经编撰得特好，把企业描画得足够堂皇。语言也算精当。当然也是少不了诸如“秉承”、“卓越理念”、“飞跃式发展”等万能的词句。没办法，因为这里的每一家企业都是这么的卓越。庄主从头至尾仔细看了，也赞许不错。交货后，钱总看到字很痛苦，直接带过去给客户。回来说，客户觉得不够理想，老套。
这么“亮丽堂皇”了还不够理想，他妈的！我一腔的委屈、不服、担心——担心被炒鱿鱼，然而感受更深的是突然没有了主张！我以为庄主说好就是好，非也。那么客户说不好就不好吗？钱总呢？一则广告的标准答案是什么？
考试一直有答案，现实一下乱了套！
我无所适从！
于是我开始制定出了一些自己的准则，比如写的广告要推陈出新，要有杀伤力……但这是以后的事情了。当时面对那本画册，我已经奈何不得。庄主说他也修改不了，我们只能做到那个程度。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清闲了，钱总不见了。他跑到北京去请高手摆平这个事情。
钱总从北京回来当天，马上去企业交货，回到公司把整本文稿随处一扔，没有看任何人地对着空气骂道：他妈的，不做了，这家不做了！
等他又不见了，我和庄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9

事情做多了就会无聊。有一段时间，我和美珍在宿舍看起电视剧来了。她从房东那里搞来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虽然老旧，效果尚可。可那些让她痴迷动容的到处热播的韩国爱情剧，在我看来却是久久不能入戏。我忘记是演什么故事了，总之是有一个小女生，被几个成天不用干活的大帅哥在狂追。那纯粹是拍出来让人逃避现实的嘛。娱乐一下似乎也无可厚非，主要在于那“好可爱”男生的表情丰富起来好可怕。怪不得我的同学大辉一晃到如此画面就恨不得揍上电视一拳。我这人虽然不怎么愤青，但看着挺别扭，不禁对着电视暗自发了呆，对于美珍的观看随感不置可否。后来她就干脆懒得招呼我一起看了。
美珍硬是说那样的男生才可爱，那样的世界才可爱。可爱，这两个字眼在当时听起来多么刺耳呀！假如可爱足以解决问题，撒娇一下能让客户通过我的作品，那世界在我的眼里就真的很可爱的！
后来关于这个问题，我又进行了一番令人困惑的思索。
设想一下，假如明日大家不约而同地把标准降低了半调，满街广告上的LOGO画的歪歪扭扭，人人穿的衣服裁剪随意，电视里演的全是群众的自由发挥……那……会很严重吗？很可爱吧！当然，很多事情并不能如此，不可混为一谈，但我还是满心疑惑人们至今生活得那么累是不是因为一直在瞎搞自己呀？好比惯着自己的胃口，越来越挑，结果忘了吃饱就行。话说回来，还有很多人没有解决温饱问题。

后来我经常去网吧上网。那时公司的电脑只有策划部的联网，只能查找资料的时候偶尔上一下，聊天是禁止的。这条明文规定也是我们说明钱总没有人性时必提的恶状之一。我是在网吧聊Q时联系到的大辉，原来他也在同城工作，很让人意外欢喜。我总算找到了一位老朋友，一个新去处。

那阵子有个男的大胖经常来美珍的宿舍，据说是她的同学，个子很高，一八多，就是肉脸胖得眼睛眯成了线。说实话，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太不协调。但他们就像是一对相见恨晚的热恋情人，一聊起来没个完。遇上这个时候，我在隔壁，耳朵里就只能剩下叽叽喳喳的声响了，间或几声鬼笑。吵得我睡不着觉，越发感到形只影单。我于是得空认真地问美珍是不是在谈恋爱了，她轻描淡写地说怎么可能。我于是更加认真地说：你也该谈恋爱了！我知道她也二十有三了。她突然很烦，没好气地大声说：是呀是呀！你是不是很想我快点谈恋爱！
她真的很烦。

我和美珍去逛街，走在她的背后时，我才仔细地看到了她的瘦削的身子，好像风一吹就倒。我好几次心生怜悯，想去抓住她的手再揽住她轻柔细扭的腰。我想要是我们是相爱的一对就好啦。爱情，是不由自己的。
我也很烦。

10

“小庄你都快睡着了！”钱总无比厌烦道。庄主一早就萎靡不振，四肢疲软，头发凌乱，像快要断气的样子，坐在电脑前闭目养神。而我正在冒着生命危险聊QQ，不料此刻钱总冲进门来，闪现眼前。
庄主马上撑直了腰，滑动鼠标。我也关掉网页抖擞了一下精神。
“这样不行，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你看现在都没什么事情做了！”钱总痛心疾首地说。
沉默。庄主还没回过神。
“我这几天天天跑业务跑到12点。你们倒清闲呦！”钱总继续。
“哦，哇。”庄主配合。
“还不是为了自己赚钱，资本家！”我在心里说道。
“你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知不知道外面像你的一大把。”钱总这时转向了我。
憋。
“你现在在做什么？没事干吗？”钱总现在的一个新的习惯是一进公司首先各个部门走上一圈，每个员工查问一遍。
“我，我在收集资料。”我嗫嗫嚅嚅。
“你今天给我上街收集画册资料去，不要整天坐在里面。”他刻不容缓地安排。
然后他在我和庄主面前沉痛感叹：现在业务太难做了，太难做了。于是马上又要出去，一边走一边发狠：再去杀几个回来，他妈的，跟他拼了！风尘仆仆。
等他消失了，我和庄主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对钱总的安排甚感不悦。庄主劝说，去吧，不然他看着我们没事干是很难受滴。诚如所言。此外，我的强大的自尊心敏感得就当时的情形设想了很多种抗议直到走人的画面，越想越无畏。但是第二天碰到钱总时马上问好！
钱总后来最常教训我们的一句话是：做不好你有什么资格谈尊严！活像知道我心里正在想什么一样。

听庄主说，公司已经连续三四个月没有新的业务了。当时正值广告淡季，佣金比较丰厚的年案服务，企业一般会在年底和广告公司敲定；个案服务在5月、10月才会比较多，那个时候企业正在忙着召开订货会、新品上市，需要广告的配合。而目前公司服务的客户数量少、价格低、又难搞，钱总已经急于更新拓展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公司好像随时就要倒闭。这样的一家公司，就像大海里浮沉的一叶扁舟，就像风雨中飘摇的一株小草，自己操控，自生自灭，没有人保证你不会倒。
其实这个世界的万物本来也就是这样毫无保险地运转的。

我渐渐地领悟到，在钱总的眼里，原来这个世界是另有一番模样的。他挂在嘴边的词语是“热血沸腾”、“砍”和“杀”这一类。他说，广告就是要让客户看了热血沸腾。他一交代我文案任务，第一句就是：一定要热血沸腾！他喜欢我写些“摧枯拉朽”、“横扫千军”之类的危言耸听的话，他觉得特酷特沸腾。为此，他多次强调我们广告人自己先须沸腾。他一看到公司的作品不合胃口就囔囔：杀了杀了！他运筹帷幄地说现在的市场就是企业拿着大刀在砍，我们广告人在冲锋陷阵。在钱总的眼里，这个世界每天都在砍来砍去，在庄主则是混来混去，美珍估计是爱来爱去。我呢，憋来憋去！有时感觉上班像坐牢，随时会被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