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的桃花（三）

4

虽然我沉默寡言，庄主却愿意打破沉默。我也因此知道了很多他的事。有一次他郑重地突发奇想地对我说：我的经历简直可以写一本书，以后你写文章一定要提到我。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灵感。我惭愧地直摇头说：我不行呀。而引我深思的是：人为什么总是喜欢被记住？
可能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很特别吧。

据说，他是苏州人，毕业不久马上只身一人闯南方来了。他那时正好毕业等于失业和失恋，所以是狼狈“潜逃”的。他说他想抛弃一切的过去，离开伤心地，离开身边所有的人。他当时的动机是：悄悄逃离，人间蒸发，然后突然有一天衣锦还乡，轰轰烈烈，让人傻眼。
他有个从清华大学毕业、在机关单位工作的让人啧啧称赞的大哥，在家里他们的发展状况对比很鲜明，越长大越鲜明。谈及他的大哥，他哧哧作笑，表示实在不屑一谈。他代替他难过：哎，他一辈子也就那样，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他不可能知道了呦！然后望着窗外，继续谈他的传奇。那一次远行他跟着感觉就上了车下了车，到了泉州。迎接他的是倾盆大雨。他一脚踩进车站里地面的洼坑，雨水淹没了他的膝盖。他下车的第一句话是：他妈的这什么鬼地方！他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城市有这么差的排水系统。
据说他这几年做过保险、跑过业务、呆过鞋企，什么都干过。
据说一年前还搞了个网络公司，后来倒了。
他现在虽是策划主管，一个月的工资不满三千。他说到这里相当地愤慨：他妈的逼设计的一个月拿四千，到现在还没来上班！
我那时很不争气地想：他妈的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你的那份呀。
庄主还零零星星地跟我描述一个他的极有个性的朋友。此人多次宣布自己“从来不存钱、从来不带伞、从来不喝可乐”，而且，就当时估算，还从来不在一家公司待过半年时间，所以四年他换了20家。虽然如此，这位朋友总能不挨饿，借张三补李四地混过了很多没米下锅的日子。庄主说起这人的时候既笑且叹的，情感十分复杂。
而我之所以提到这个我未曾谋面的人的这么多事，是因为，后来有一阵子，我很怀疑庄主其实说的是他自己！
因为除了从未见过他带雨伞和喝可乐外，有一回他相当苦恼地对我说：要是我一个月随便存上一百，这五年也有五千了，我何至于现在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吗？他向我顺便借了一百，不了了之。因为我也穷得慌，所以在过了好久好像大家都应该把这件小事忘了的时候，我心里还老惦记着，就连带闪过了这个念头，心里一阵凉嗖嗖的。
庄主还有个女朋友，我是见过几回的，也戴着近视眼镜。她经常来公司探班，都说他俩的感情不错。但不止一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他女朋友在我们加班的时候来电问询和他一阵好聊，等到拜拜后一按手机，庄主马上愤怒道：他妈的这女人就知道吃穿，打这么久的电话不知道要钱的！
实在费解！我一直单身，没有相关的经验。
庄主对我最大的帮助是，他下单的时候，会顺便把范本找出来给我。我很受用，照着编就行。

5

大学时代真的比较美好，特别是我们中文系，一玩三四年。参加工作之后，突然每天得忙很多和自己本来毫不相干的事情，极不适应，每天“充实”得回到宿舍就想趴下。
宿舍因为在顶层，白天阳光照射强烈，到了晚上还很闷热；夏夜的星空又特别美丽，所以美珍常常在我的门外叫喊：小东，别待你的洞穴里了，快出来吃葡萄呀！她隔三差五就会买些葡萄、水蜜桃之类的水果回来。于是我就跟她爬上一道楼梯，爬到宽阔的屋顶天台上去乘凉。这时美珍一般刚洗完澡，穿一身宽松的休闲衫和短裤，湿湿的头发飘散着香波的气息，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屋顶铺设的四方砖块已经被她用凉水泼洒过，很干净，我们席地而坐，一边剥葡萄吃一边看星星，倒很惬意。

“那是什么座？”她望着天空最闪亮的星星，问道。
“天平座吧！”我说。
“胡说，不懂装懂！”
“那什么座？”
“反正不是天平座！”
“哦。”
“你是什么座的？”
“好像天平座吧。”
“天平座的最花心！”
“是吗？我最专一了。”
“说自己专一的人最花心！”
“那得像庄主那样说自己花心喽？”
“别提庄主，龌龊！”她一脸的鄙夷。
……
我们聊东聊西的，我已经记不确切了。总之她的话的几个要点是说我“一定花心”、“不懂浪漫”、“已经老了”之类的。我有时就说她瘦不拉叽的，还以颜色。她还真生了气不搭理我。可是她实在瘦得像一平面，好像夏天的台风一来就要被刮走的样子。

我们并排而坐。因为葡萄盛装在碗碟里搁放于两人之间，我低头采摘的时候，视线自然会多少触及美珍的裸露的大腿。很多次我竟不好意思地刻意强迫自己的眼睛要忽略过去，偏偏不自觉地又将目光落到那里，分明看到她的纤细的大腿，白皙透青。这时身上的一股热血就往脖子上涌，直到满脸热乎起来。该死的是美珍好像总会意识到这些小小的变化，就瞪着我的眼睛直看，还流露出一点小女生的嗔怒。反正我常常尴尬、羞涩得别过脸去，或者就一直望向无垠的星空了。
印象最深的画面是，有一次美珍谈到了她的大龄未婚的哥哥，突然她仰望苍穹，变得少有的忧伤。静默片刻后，她像是喃喃自语地轻声说：不知道我哥，有没有谈过恋爱？
她的忧伤顷刻间弥漫了开来，使我也深陷进去。我无言以对。
然而正是花样年华，天朗星稀、凉风徐徐，不开心的一切很快都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