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的桃花（一）

1

当火车开入这座陌生的城市的时候，雨下得越大了。雨点密集地撞击在车窗上，四下溅开，雨水飞速地往右下角滑去。窗外哗里哗啦，迷迷茫茫，大片的田野和稀落的村庄向后一直退去。我独自坐在过道里临窗的小靠椅，满身的旅途困顿，此刻更平添了些许的清冷。车厢里很安静，卧铺的旅客正在午休，火车也在麻木地“晃当”着。我无法入睡，索性下来过道里呆着。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大概过了一刻钟，列车员播报道：亲爱的旅客，从福州开往上海的K164次列车，再过一个小时就要进站了……我从口袋里拿出票根看了看，又仔细地拿出一张别在钱包里的正红反白的名片来，正上方的小号黑体字印着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钱樱桃。她是我以前的同事。我们都习惯唤她“桃子”。名片上还标示着她的手机号码，然后是“客户总监”、“天下广告有限公司”、“上海分公司地址”，等等。这些我都可以默背出来。一路上，我已经看了这张名片不下10次。在踏上火车的那一刻，我相信我能再见到她。而此刻，我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不确定的念头。这是一次天真的冲动吗？还是命里注定的追寻？
在人生的旅途中，也像是安排了一个又一个的站点。不同的是，我们可以回首，却再也无法返回。

2

2003年7月某天。泉州西街。多年以后，记忆依然常常把我带回到那里去，那一个站点。似乎之后的人生道路，便风景殊异了。
那天，大概凌晨四时，我反常地早早醒来，赖在床上胡思乱想。那时屋内已经晨曦微明，外面很静。百米之外、建立在东西街与中山街交叉十字路口的钟楼，咚、咚、咚的一声声响亮的敲击惊醒了我。那钟声，就像是从远古的洪荒时代传来，回荡在耳畔，深邃而孤独。一种强烈的对于新环境的陌生之感，让我觉得孤单而不适。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家徒四壁的一间小屋子里，除了眼前墙角里的一张破旧书桌，身子下的一张床，什么也没有了。铺了新席的床垫还是我自己从阳台上搬进来的，因为太旧，本来房东已经打算扔掉。
我想念起了大学时期的同舍好友们，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我又想念起了曾经很要好的朋友阿锋，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而正是对于朋友阿锋的想念，让我断定了自己特虚伪。
阿锋是我的老乡，也是高中时期的老同学。我们分别考到了这座城市的两所大学就读。就在毕业前夕，在学校宿舍，我在电话里跟他说：我们从此不再是朋友了，祝你走好。
对于一个生性羞涩、不善社交、孤单乃至于让人认定为孤僻的人来说，友情是多么重要啊！曾经你们骑着一辆破旧单车，不问方向，一直骑到昏天暗地返回学校是凌晨两点半；曾经你们偷爬后山两个小时，混进旅游风景区，在山顶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地争辩着一知半解的叔本华；曾经你们挤着一张床睡，为哪个女孩子漂亮哪个可爱争吵不休猥亵嬉闹。然后，经历了欺骗、怀疑、伤心之后……这不是爱情，不是失恋，却同样让你不堪回首！曾经，我们都是怎样地珍重感情！
我跟阿锋话别的时候，也是一个清晨时分。那天他过早打来电话，我的第一句话即是斥责他吵醒了我的舍友。他当时因为在学校里混日子，家里强硬要求他回去，闹得双方断绝了关系。他四处借钱。自然我也多少给以了苦劝和帮助。没用的。最后一次是他以我的朋友之名，诈骗了我的大学同学的一点钱。
我后来再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脑子里乱糟糟的，总怀疑是自己添枝加叶，以论证他的品行污点，为自己的朋友之责开脱。做为他最好的朋友，也许唯一该做的是帮他度过难关。而最后他在电话里向我道歉并说很需要我这个朋友的时候，我的拒绝如此坚决！
这是落井下石吗？这是我吗？
我同时怀疑自己神经过敏。
然而阿锋，此刻会在某处恨着我吗？
这件伤心往事就像一记重拳，在那个清晨挥向了我，并成为我虚伪的铁证。一切已成定局！
新的生活正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阳光不知何时照了进来。那些开在半墙中央的小玻璃窗，本来上面贴着的不透明胶纸，已经剥落得不成样子。隔壁房间住的同事美珍，这时过来敲我的门了，她喊道：小东，起床了喔。我应了一声。已经7点多。起来后脑袋昏昏沉沉，真不想上班。
等我洗刷完毕，美珍还在她的房间里打扮。这时我百无聊赖。早晨的胡思乱想好像一个稀释了的模糊的梦，如烟如无关自己的他人之事。我站在阳台上极目远眺，坐落在这条西街的名胜古迹“东西塔”，在清晨里显得飘渺空灵，和绿树掩映中的红墙黄瓦，描画出了一幅风韵犹存的千年古城印象。而西街上的尘世，早已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同事桃子说她每天的打扮要花1个小时以上，还好美珍最多30分钟。都说桃子长得像张柏芝。而美珍在宿舍时，总是把头发扎起，颧骨突出，显得很瘦；打扮后，秀发披肩，掩映中只留出明眸浩齿，判若两人。你不得不惊叹长发制造的梦幻效果。
然后我骑着单车带她，一起上班去。车是她的。
这情景好像很眼熟，因为经常出现在浪漫爱情剧里。想象一下，在弥漫着文化气息的民国时期建筑——红砖墙骑楼间的古道长街上，翩翩少年与长发飘飘的穿长裙女孩骑着单车袭一身香气而来——显然女主角喷了点香水，穿梭如风而去，煞羡的路人定格在那里……这样的画面也曾在我的憧憬里不止掠过一次，然而且慢，现实很快就显示出了它的高难度的可操作性。随处可见的保护级的古建筑群，压制着道路的膨胀，人多路窄，我往往只能在匆匆行客中见缝插针、随波逐流，并须眼观八方。这样一路下来，浪漫的幻想就随着汗水一道蒸发了。

3

公司在涂门街，名号“天下广告”。我是做文案的，这是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
找到这份工作确非易事。因为所学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就我而言，身上没有一点特殊的技能。整个大学读完，最可炫耀的成绩是英语六级证书，但这也证明不了我的水平——纯粹是考出来的，只要操练模拟试题够勤即可，这是经验谈——实际上我的英语很穷，POOR。与专业比较对口的报社或电台单位，由于太过热门，之前没有实习过的，基本没门；可是当初想去实习的时候，也是没门。教师，普通话还不够标准。助理，性别不太对……我把每天人才网和日报上的、只要稍微和自己有点搭边的招工信息都摘抄下来了。我用的是“宁杀一万也不错过一个”的求职方法，结果这招把自己搞的很累。我太心急了。我在这座城市就快要弹尽粮绝。
在一个烈日当头，四顾茫然的下午，我落魄地走在街头，从口袋里翻检出写满了公司电话地址的纸条，用二手市场淘来的泉灵通，拨打了“天下广告”的电话，被告知马上直接去公司面试。我很激动。

那是一处传统中式风格的住宅小区，有特意为之的砖墙纹理外观、起装饰作用的屋顶檐角。我对着门牌号，找到305室，走上楼梯。在经历了许多次的失败之后，你知道我走进这家公司的时候，是怎样的不自信。接待我的是美珍，她是公司文员。走进去，正对门口的是一面古色屏风，上面红色的粗线条勾勒出了一幅策马奔腾的素描画，人物是成吉思汗。右侧靠墙供着神龛，香炉里点着香。左面通往办公区。室内光线不足，给人夜晚的感觉。
美珍带我走进屏风后面的会议室。我在那里字斟句酌地填写她给的应聘表格，填完后从头到尾校对了三遍，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关键人物的出现。心想人到了这个时候，命运全掌握在他人手里了。同时看到了一幅挂在墙上的笔画歪扭无力的现代风格的《兰亭序》摹帖，让人看着别扭，又似乎弥漫着一种高深古怪之风。终于，面试我的人来了，我这时才信心上扬。我这人确实如此，外在可以很轻易地影响我的内在。在我看到这个年龄难以估算，可能二十几也可能四十几，身材矮小，戴着近视眼镜，双颊凹陷，头发凌乱，显然操劳过度的沧桑男人即庄主——姓庄的策划部门主管，我们习惯称呼他“庄主”——时，我除了来了点自信，还一下子领悟到：你看，有班上的人或许痛苦得很呢！我那阵子对上班一族是多么的羡慕啊！我想只要我也进了职场，当了上班一族，人生的一切问题就全都解决了！
庄主花了10秒钟上下瞄了瞄我填写的应聘表格，心有感触地慨叹道：激情，需要的就是这个激情啊……那是我反复修正，填在“描述你的性格”一栏上的话。对于我而言，除了有激情、耐操劳和可塑造这些是人就具备的无法验证的优点以外，几乎无可多谈的了。因为谈得越多越会暴露出自己的问题。我自己对广告行业确实也存在过这样的幻想：面对新鲜的挑战，一群随时迸发出创意火花的年轻人围聚在一起，激情洋溢……庄主把“激情”感慨得如此疲软，无限沧桑，就好像他刚刚死过一回，让一旁正襟危坐的我不禁心虚胆颤起来。
记得前不久在一家商业杂志社应聘时，我被问及是否真的看过他们的杂志，杂志里面的故事的时间地点人物。我被当场追问得哑口无言，尴尬难当。那时的我幡然觉醒：原来除了我之外，这社会人人都是很犀利的。所以当时我马上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又被庄主一目了然了？
坦白地说我这人可一向没什么激情。我对激情的直观理解是在迪吧里疯狂地扭。我特不喜欢那样。我喜欢按部就班、规矩做人。但要是这样如实地介绍自己，等于摆明了自己不是广告人才。幸好庄主没有深究，而是立刻给我下达了一个即时创作文案的任务：写一则公司的招聘广告。就这样，憋了三个小时后，我被通知明天报到，什么证书都没有用到。
我写的大体如下：
昔日，成吉思汗以区区弓矢箭羽，纵横天下。今日，我们以点点奇思妙想，指点江山。只要你心够野、胆够大，尽管放马过来！天下由你驰骋！……
这样的风格也是临时逼发出来的。我从小到大都是胆小内敛的好学生，这并非我的风格，但我知道广告需要。

平生第一次上班，感觉新鲜又心怯。我天天早到。一开始整天在座位上摆出一副激情投入的姿势，绝对“卖命演出”；以为上班就是八个小时不停地做事，至少也得像上课一样，想开口说话的时候都在犹豫是否先举个手。呵呵。然而，直到那时，我才感觉我在这座城市的生活算是真正地开始了。

现在我回首这些往事，有一点心酸，觉得那时的自己，整个笼罩在一种卑微的境地中。人在困顿时，对一点点的施舍是多么的感激呵！而当时的开心，却也是真切的。我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的自己，每天醒来充满着对新生活的期待，上班一路快乐如风……虽然那时我的试用期工资只有八百，我已心满意足。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急切需要自力更生。毕业的时候我已经24岁了，读了16年的书，可是除了那些证书和老师的评价：诚实之外，我对任何一样的工作全然没有胜任的把握。
老家在山区农村，以往的这个时候，我是在家里帮忙农活。这样说你应该更清楚，我一没有背景，二没有资本，三没有经验。我只有无人知晓的所谓潜力，无可限量。
所以你能理解，我当时不仅很珍惜这份工作，而且很害怕失去它。我要说我除了暗地里的开心，每天还简直诚惶诚恐。

那一阵子我还住在远在郊区的学校的宿舍，一朝醒来，同学们早已各奔东西。触景伤怀，湖光迷离、柳色依依，离别的感伤和孤独是难免的！
直到美珍热心的介绍，我才搬到西街的这家出租户——传统闽南农家样式的、砖石砌成的两层老房子。一楼住着房东自己，二楼是大阳台和并排的单间宿舍。于是我们成了邻居。如她所说的，我们一天在一起的时间足有16个小时。

刚上班那时，我一整天都在对着电脑写东西。
东西太杂了，有产品海报、品牌加盟手册、企业形象画册、企业报刊，直到各种广告软文等等。想象总是比较美好。我每天的确备受“新鲜的挑战”，只是没有配套出现想象中的激情洋溢的场面。因为策划部门总共就我和庄主两个。庄主做策略，我负责执行。所谓做策略就是把需要处理的事情安排个时间给我。因为无暇顾及，也是对一切还懵懵懂懂的缘故，在我只会埋头苦干的时候，我并不清楚他的事情。我猜测他是在做企划案。只是这么一想，我就觉得他和企划案都十分地高深莫测，非我力所能及。
但更多的时候，庄主是在闲聊。美珍的基本工作是接应电话传真，购买办公用具。所以她时常有空到办公室格子间的最后一排——我们办公的位置来探岗。她站在我们中间的过道，后背靠在后墙玻璃窗前，神色得意地说：我又来监督你们了！然后嬉笑起来，带点小女生的羞涩。这时庄主马上就兴致勃勃起来，气氛为之活跃。他眉飞色舞道：美女！欢迎！很客套，听的人却很受用。美珍还当真飞红起了脸来。庄主于是就要发出是不是恋爱了导致脸色红润有光泽的疑问。一般情况下，庄主会先环顾一下公司，仔细询问美珍钱总的行踪。在确定了钱总不在公司也不在500米范围之内——他还要把头探出窗外，望望楼下停车位——后，他就开始往催发激情的话题上侃。如，他再三地对美珍表态：要是我也一美女早就不干了，我一定做鸡去。做鸡有啥不好？像我们每天一样干到三更半夜，什么也没赚着！没有一点生活品质呦……美珍每每听得既害羞又心欢，想要捂住耳朵又想继续。我虽然正在手忙脚乱，也会附和着笑一笑！不得不佩服庄主有一套。广告的精髓恰恰是讨人欢心。而我一贯比较沉闷。美珍就多次责问我：你又忙什么呀，都不说话！庄主知道我在忙什么，赶忙劝阻道：别吵小东。自从我进了公司，庄主已经青春焕发了不少。美珍要是和我一样每天被挑战得不行——一方面是个人的能力问题，一方面公司也早已积压了一堆的事——每天都卯足了劲，估计她也会沉默是憋。后来我一直认为，憋，是广告人的生存状态。庄主的应对策略——口头禅是：钱总不在，我就不干活。

公司内部是错层结构，有上下两层。在我和庄主的对面，远远的角落里有一道小楼梯，上去是一间门上贴着“智慧工厂闲人勿进”告示牌的设计室、一间总经理办公室，中间还隔着一洗手间；下面除了我们策划部，就是行政、业务、财务部，一个部门一个人。公司员工总数大概有10来名，设计部3至6名，因为频繁地进进出出，每个月都有变数。每天进入工作状态后，一般下面就剩下了我、庄主、美珍，和一个老大——钱总大哥四人。老大管财务，在办公室的另一头靠墙办公。那边立着一台中央空调，在夏天是风水宝地。在庄主和美珍两个闲聊的时候，常常一声声此起彼伏的鼾响从那里传来，均匀舒缓、酣畅淋漓。八月午后的阳光照进百叶窗，在房间里映照出了一道道长长的灰尘尾巴。这场景相当祥和。
我们三人常常要被这办公室的氛围逗乐，心照不喧。庄主和美珍继续他们的话题，我则会进一步独自体会到一种令人不安的静。似乎是哪里不对劲，似乎这样的舒适太轻飘。我正沉吟着文案里的字句。桃子则在外头，在晋江的鞋企跑业务。钱总一般神出鬼没，有时出差则几周不见人影。当时就是这样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