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花树(十五)
作品名称:绒花树 作者:冬之凌 发布时间:2009-08-28 11:13:57 字数:4200
(三)
第二年的一九六七年,学校成立了两派观点不同的造反司令部。李望林宋月为了躲避无谓的纷争,他们参加了步行串连。两个月的步行,三十人的队伍还剩下十多人坚持到最后。李望林问宋月:“你怎么能坚持到底呢?”“明知故问!因为有你啊。”李望林憨憨地笑了,笑得还挺灿烂的样子。那天宋月说:“看到你刚才的傻笑,我就像看到你小时的样子。一个地道的憨憨的傻小子。”
十月,大山不知不觉的已进入秋的深处。三角枫、五角枫、黄栌,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阔叶树在秋风的熏染下由绿变黄,再由黄变红,一片片像画家在纷杂的画布上泼洒的朱红。几处向阳山坡的映山红竟以为春天来了,纷纷从睡梦里醒来,一簇簇一丛丛的在遍地秋声的时候开放了,它给秋天一个色泽,给人们一个惊喜。崇山峻岭红黄相间,绿黛交错,真是一派十月小阳春的景象。
一支打着红旗步行串联的宣传队伍由江城出发,他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到达大别山的腹地。出发前由三十人组成的队伍坚持到现在的只有十多人了,十位女生中只有宋月一人还在艰难地支撑着。李望林走在队伍的前面举着红旗,宋月紧随着他。每当上山时宋月总是拉着前面的李望林,就连两个黄绿色军用挎包和水壶也套在李望林的肩上。宋月实在走不动了,两腿像坠着铅球,摇摇晃晃如同喝醉酒一样。“望林,我有点发烧。”宋月小声对李望林说。落日已挂在西山如鬃的松林梢上,到前面投宿的公社所在地还有五公里。李望林向带队的同学说:“时间很紧张了,你们先到前方的驻地安顿下来,我陪宋月在后面赶你们。”
队伍加快了速度,盘山的小路上一会儿就看不到那面红旗了。李望林搀着宋月几乎是一步一叩首的向前蠕动着。
大山的太阳从东山爬上来时总是慢吞吞的,上午八点钟时太阳还躲在大山背后悄悄地给如驼的山脊镶上一道金色的边。可太阳下山的速度却是格外的快捷,就像人们上班时是一个一个的报到,下班时则是一下子走开。似乎一眨眼的功夫西面的山头已罩了一层淡淡的暮色,这时的东山还残留着一抹晚霞的余光。柿黄的余光下秋山像撒上一层薄薄的金粉。
“小月,我背你吧?”李望林蹲在宋月的后面,从上而下宋月顺利地趴在李望林的背上,李望林转过身,将两个挎包水壶挂在颈上,两手将宋月两条腿尽量向前托起,一鼓作气翻过前面的小山岗。“望林,我来了例假。”宋月小声地伏在李望林耳朵说。“例假?什么例假?”“傻小子!女人的事。”宋月轻轻地用拳头敲了一下李望林。这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李望林从挎包里摸出手电筒,感到背上的宋月呼出的气息喷得他颈子痒痒的。他意识到宋月睡着了。手电的光柱在崎岖的山路上忽左忽右的晃动着,李望林明显体力不支了,满身大汗,气喘吁吁。这时不料一步踏空,他和宋月顺着山坡一起滚了下去,昏迷中的宋月被甩得老远。两人却无一受伤,手电筒被甩出几米外依然亮着。“哈哈!天助我也。”李望林捡回手电筒又将宋月扶起,笑着说。“你看看下面是什么?”他用手电照着山坡。原来,是一块火烧地上种的山芋。“还笑呢,差一点没去见阎王。”宋月摸了摸额头,“刚才往下滚时,吓我一身汗!好像不发烧了。”“因祸得福,因祸得福嘛!”李望林笑个不停。
抬眼望去,前面是黑漆漆的大山,还有多少路他俩心里没有一点底。李望林用手电筒照照周围,不远处还有一个用树枝和芭茅草搭起的庵棚。他走进庵棚一看,里面有一只瓦罐,一堆芭茅草。“小月,我们就在这里过夜,你看如何?”宋月伸了伸酸痛的腰背,无可奈何地说;“也只有这样了。”
两人钻入庵棚,李望林让宋月躺在芭茅草上说:“有人住的地方肯定有水源,我去到附近找水源,你不要睡着了。小心野兽将你叼去。”“我怕,我要和你一起去。”“吓你的,我帮你生一堆火,野兽最怕火的。”
李望林在附近找了一些干枯的树枝,用打火机将芭茅草点燃,放上树枝,一会儿,在庵棚前面就燃烧起一堆篝火来。“我们要违犯一次纪律了。”说着,李望林就在地里扒出几块山芋来,放在正在燃烧的火堆里。他又侧耳听听四周,晚风中传来哗哗哗的流水声。李望林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流水方向走去。不一会,只见他一只手端着瓦罐,一只手拿着三个玉米棒,颈上吊着水壶,兴冲冲地回来。“太好了!简直是一顿美餐。”宋月看到细心的李望林端瓦罐的手脖上还有正滴着水的毛巾,慌忙站起来接过毛巾擦擦脸笑着说道:“应该是四个玉米棒吧?”“是啊,天黑我看不清,可能掉一个。”李望林承认四个。“你知道熊瞎子掰玉米棒的故事吗?”“你说我是熊瞎子,小心我把你吃了。”“吃了正好,我就变成孙悟空了,还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嘻嘻嘻……”
瓦罐的水烧开时,玉米和山芋的香味已经在夜空里飘散开来。黄灿灿鲜嫩可口的玉米,香甜绵软的山芋就着滚烫的白开水,他们吃了一顿最原始最绿色的野餐。喷香的五块山芋和三个玉米棒让李望林至今还余味犹存。
熊熊的篝火映得宋月的脸红彤彤的,长长的睫毛下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目不转睛的看着身边的李望林在掩埋他们吃剩下的山芋皮和玉米芯。李望林说,这些东西容易引来山里的小动物。看着如此心细体贴的男人,宋月心里甜甜的,她在构思着毕业后他们的生活。“你在想什么?”李望林问道。“不告诉你。”宋月撒娇地说。“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在想今天夜里我俩是天当被,地当床,小小庵棚作新房。对吗?”“想不死你的!我什么时间答应你作你的新娘了?”宋月幸福的脸更红了。“好的,以后我们一定排排场场的办喜事。”“但不能铺张浪费”“你不是说没答应我吗?”“真坏!又上你的当了!”
躺在芭茅草上,宋月枕着李望林的腿,看着天上的星星。没有月亮的秋夜星星显得愈加晶莹,晶莹得就像用水濯洗过一样。夜空也好似愈加宁静,宁静的如同凝固一样。就连不远处小溪的吟唱也显得格外的浅,格外的轻,格外的温柔。周围除阵阵林涛的呜咽外,就是几声夜莺的婉鸣。偶尔一只不知名的晚归的山鸟扑棱着翅膀窜进山后的林子。李望林伏下身子吻了一下宋月的脸颊。说道:“小月,你说这场运动啥时能够结束?”“我不想探讨它结束的时间,倒想回忆一下它的必要性。”宋月又说:“全国上下轰轰烈烈,都在抓革命,可现在什么叫革命我还闹不清的。你说这工人不生产,农民不种田,学生不上课就叫革命吗?”“是啊,还有那些专家教授都成了牛鬼蛇神,我也想不清楚。”此时,李望林想起爸爸现在不知在何处,心里一阵悲切。“中国的历史是由后人写的,让后人评说吧。”
篝火的映照下,宋月的脸颊红红的,像一只熟透的苹果,长长的睫毛下一对弯月般的大眼微眯着。李望林用手摸摸宋月的额头,凉凉的,一点也不发烧了。他欣慰地说:“山神保佑,我的小月凤体康复了!”宋月没有接话,传来的是她均匀的呼吸声。他知道劳累一天的她睡着了。李望林脱掉外衣轻轻地盖在宋月身上……
大山的夜空格外深沉,就连启明星也显得格外的晶莹明亮。晨雾代替夜幕时,深秋凌晨的雾气冷得有种浸人的感觉。篝火留下的只有一堆灰烬,晨风里忽闪着火星。宋月打一下寒颤,冷得钻进李望林的怀里,李望林将她抱起,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前。这时宋月醒来了,躺在李望林宽阔温暖的肩肘里,一种幸福和安全感让她陶醉,宋月孩子般的假寐着,享受着自己心仪男人的温存。
晨曦微微,山岚渐浓。山麻鸡的啼叫一阵接一阵的从山沟对面传来,两声枪响惊得宋月一骨碌从李望林怀里挣扎起来。“有人用土枪打对面林子里的山鸡。”李望林看着惊魂未定的宋月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武斗呢!”宋月小声说。
离庵棚只有三十多米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几片红叶顺流而下,像片片小舟在浪里颠簸起伏。水边,两只红嘴绿尾小鸟在溪边用嘴巴清洗着羽毛,叽叽喳喳的啼叫,尽情的嬉戏着。宋月来到溪边看到这对不知名的鸟儿像女孩子那样爱美,也学小鸟对着溪水梳洗起来。昨天的疲惫被溪水清洗得干干净净,宋月一脸的清新。
待他们俩赶到昨夜的驻地时已经是上午九点了,他们告诉大家昨夜借住在老乡家里。
三天后,这支宣传队来到鄂豫皖三省交界处。秋景如画美不胜收,沿途山茶果缀满枝头,枫林片片如火,成熟的乌桕果像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在殷红的乌桕叶的衬托下显得益发白洁。原计划上午从安徽翻过松子关赶到山下湖北的一个集镇,可是,一路上大伙边走边欣赏沿途的风光,还不时的采山楂,拣茅栗,拍照片,又帮当地老百姓收了一个多小时的稻子,赶到松子关脚下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偏偏这时又下起毛毛细雨来。
雨中的松子关犹为险峻,两边的山头隐没在雨雾里,弯曲的山路两旁幽深莫测像隐藏着十万大军,松涛阵阵犹如千军万马的呐喊,令人心底生畏。细雨中,这群年轻人披着各自的塑膜,一阵呐喊向山岭冲去,李望林陪着宋月落在队伍的后面。到达隘口时雨越下越大。李望林看看四周,一片灰蒙蒙的,天地连成一片,陡峭的隘口此时给人的感觉只是一道窄窄的大山缝隙,失去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阵势。
大雨里,薄薄的塑膜已经不能遮挡风雨的侵袭了。李望林叫宋月将外衣脱掉,再将自己的外衣给宋月穿上。他索性又脱去内衣长裤一并和宋月的外衣放在挎包里,穿着短裤,光着膀子又将塑膜包着两人的挎包背在肩上,就像一位大英雄似的昂着头走在宋月前面,挡着迎面山风刮过来的雨滴。“望林,你真好!你今天能抵挡自然界的风雨,我相信今后你也能为我抵挡我们一生的风风雨雨。”宋月看着大雨中的李望林无不感慨地说。
不知用了多少时间李望林宋月终于赶上前面的队伍,住进湖北一家路边简易旅社。宋月换上自己的干衣服,心疼地看着冻得发抖的李望林。“没关系,一碗姜汤就好了。”李望林不以为然地说。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到达江西的南昌。
傍晚,李望林宋月登上位于赣江江畔的滕王阁。斑驳的门窗墙壁,磨砺得光滑如镜的石阶,无处不在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岁月的无情。登阁远眺,当年那“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雾,彩彻区明”的胜景已被江轮的笛鸣所取代。李望林指着被晚霞染红的江水说:“王勃笔下的秋水长天落霞尚存,可那孤鹜却很难看到了。”宋月没有接李望林的话而是背诵起王勃的《滕王阁序》来:“……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李望林对宋月抑扬顿挫只字不漏的将滕王阁序背得如此之熟练赞不绝口。
第二天,他们乘火车回到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