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花树（十六）

第十一章

（一）
从得知何茜是宋月的女儿又是自己的侄女后，李望林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看到侄女不仅青春靓丽而且又是如此优秀，何茜获悉他本人心脏不好，主动给自己从大陆捎回速效救心丸，何茜的善解人意让李望林大为感慨。在金钱名利面前就像宋月那样毫不动心，难怪第一次看到何茜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不独她的音容相貌酷似宋月，而且她的言谈举止，气质品德也深深的印下宋月的影子。何茜的出现让望月电子公司和于董的生意谈得意想不到的顺利，而且于董又主动承诺今后他们公司电子元件首选望月电子公司。今天舅妈又将那两笔款子转赠何茜，断绝了二十多年消息的恋人终于有了下落，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令李望林兴奋不已，仿佛又年轻了许多。
华灯初上，李望林早早的关上书房门，他打开录音机，轻悠的旋律和着动情的歌声飘散开来。李望林铺开宣纸挥毫抄录了唐朝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照流君。”几多年来，李望林养成了一种习惯，用抄录古人诗词来寄托自己的心情。此时，喜悦和忧思，向往和相望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过。李望林换了一支小楷笔，从写字台里取出他特用的印着一弯新月两朵绒花的宣纸信笺。首先在信笺的右上角写上第1248号。“哈哈！一个互为倍数的编号，一个吉祥的数字！”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李望林高兴地看着这个有意义的编号。这是他二十四年来一周一封信的编号。
小月；你好！
今天是绒花怒放的日子吧，距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整整二十八年了，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像是昨天。可今天的我已是两鬓如霜了，我多想回到昨天啊，哪怕是一个瞬间，一个回眸呢。我整整寻找你二十八年了，可你就像儿歌里唱的那样“美丽小鸟飞去无踪影，我的青春像小鸟一去不回来”。今天我真的要感谢上苍，在我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时候，你的女儿，我的侄女小茜像一只青鸟飞来了。今天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看到她犹如看到年轻时的你那样，我想即使再过一百年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年轻靓丽的。
茜儿十分优秀，她的出现是老天给我的恩赐，也是给望月公司的恩赐。她给我们带来好运，带来了更大的效益和希望。
何壮是我的哥哥你的丈夫这个现在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真是上苍给你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难道也是命运有意在戏弄我们两个苦命的人？同时，它又何尝不是在嘲弄一个年代的荒唐和可笑，一个人生的悲哀和无奈吗？我虔诚的祈祷上苍，但愿从此你我苦尽甘来。
当年，我这个一米八的汉子能将你背着向山顶跑，可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相恋多年的人和一个没有一点感情的人组织家庭。又无可奈何的背乡离境重新选择自己的归宿。
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徒步串联，夜宿在一个山坡庵棚里吗？夜很深了，那只晚归的鸟儿还在向着自己的巢窝飞去。鸟儿尚且还有一个窝巢，今天，你我已是知天命的年龄了，可我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真正的家，一个同时存放着两颗心的爱巢，一个自己每天向往的归宿地。我也曾想有一个属于自己温馨的家，一个男人每天归回的窝，一个时时令我为之牵挂的翘首待归的人。可几十年过去了我这个心愿终不能成真，因为天下没有第二个你啊！有人说我是位事业上成功的男人，可又有谁知道我却是一个爱情上最倒霉的男人呢？但是，我心未泯，我在深深的爱着值得爱的人。二十多年的守望今天令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从天边缓缓走来你。看到了一个真正新生的开始，我等待着，期盼着一个真正属于我们俩人的明天。
小月，你听到了吗？（我知道你不可能听到的）我在播放刘锡铭演唱的《一生只为一人醉》：“曾经与你相恋，曾经与你相约，曾经誓言到永远。……总以为走过千山万水，看过红尘人间，就会忘记你容颜。但每当午夜梦回，与你梦中相见，醒时徒留一滴泪。……不管有多少伤悲，多少痴情明天，一生只为一人醉。”这歌词该是多好啊！它朴实无华，但它却是用心血和眼泪，用真情和爱恋谱写的歌。那是一对痴情男女的心声，一对敢和命运抗衡人儿的勇气。
小月，我只为你醉，那是用一生的时间啊！我俩经常唱的《敖包相会》里你爱唱的“只要哥哥你耐心等待呀，你心爱的人儿就会跑过来”，我等你已经几十年了，还要等待多久？那怕用今生来世，我也会继续等下去的。
你还记得那个星夜我们在北京天坛写的“永远和你在一起”的字条吗？它竟成了你留给我的一个纪念。二十八年前你我秋馨湖一别之后，我在西北的沟上生产队读完你的信后真的万念俱焚，甚至想返回与何壮拼命。可是，当我托着你的那缕青丝，仿佛听到你在哭诉，在求我的谅解。是你的青丝制止了我的冲动，同时也让我深深地感到一种无法抗逆的力量，一种来自法律被践踏后的畸形的力量。当时我就决定用你的青丝伴我走完后半生。在已逝的岁月里，是那绺青丝给我以温存，鼓励我去奋斗。回想一下，我这一生收藏了两个女性的发丝，除你之外就是你让茜儿带回来我生母的一绺白发。我深深地感到尽管我和生母从未谋面，可妈妈的那颗慈母心我是能感觉到的。我感激生育我的妈妈，是她给了我生命。更感谢养育我的父母，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天。看到妈妈的木梳，我能想象出当年逃荒的路上，我的生父母该是何等的艰辛。我用胶水将我和哥哥的两个半把木梳粘结了起来，可总是有一条无法弥补的缝隙。但是，你带来的手帕和你绣上的绒花却永远是那样完美和鲜艳。我想，那是因为我们还在同一个地球上，是我们心心相印的原因吧。忘不了过去的每一天，忘不了我们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因为那是我俩共同拥有的精神财富，它是真正属于我们的。
当年，你该是多么坚强，他们写你大字报你竟能视而不见，你照样刻苦学习，笑对未来。在那个上下高喊知识无用的蹉跎岁月里，你竟巧妙地用包书皮的办法读完国内外的八大名著。又为手抄本张扬的《第二次握手》写了只有我一个读者的读后感。你写得真好，至今我还能背上几句。“我钦佩作者的胆识，因为他是在悬崖上拓荒。我欣赏作者的才华，他竟能用一撮薄土培育出如此的栋梁。……山兰之所以有高雅的形姿，幽香的内涵，是因为它生长在没有污染的地方。《第二次握手》之所以如此让人们青睐，是因为它写出了人类心灵的美好，道出了人们对爱情的追求和对真理的向往……我祝福像苏冠南丁洁琼一样的有情人，但我不希望重蹈他们的覆辙。因为他们太苦了，他们感情的记录簿上留下了太多的伤痕。我祈祷上苍为我们铺下一条平坦的爱之路吧，在这条洒满阳光的林荫道上飘散着绒花的芬芳……”
小月，三年前的今天我曾经回国，那是爸爸去世的时候，正赶上绒花怒放。我去看了秋馨湖畔的绒花树，它已是风雨如磐，两冠相拥，树枝连理，花叶并茂。那时我多么希望在绒花树下能看到你啊！可是，我只能在绒花树下再次留下遗憾和对未来的寄望。当天下午我就和姐姐又飞回美国了，可我的心却留在绒花树下。
想想吧，你我岂不是那个年代的殉情人，一对南北分飞的劳燕，两只隔海相望的苦鸳鸯。梦终醒来，过去了，一切都成为昨天。就像一场暴风雨过去了，你知道吗？彩虹总在风雨后，彩虹的后面是朝阳。就像有人说，冬天来了，春天还能有多远？小月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多么想向你诉说这二十四年的经历，我在异国的风风雨雨，他乡的坎坎坷坷，还有那八千八百六十个日夜的牵挂和思念。
小月，人生是一个动态的数学，尾数如果跳到首位，那将是千倍万倍啊。所以，曾经有人说过没有爱的结合和充满爱的结合相比往往是一万却小于一。只要两情相悦，不在于朝朝暮暮，也同样不在于早晚的结合。我们未能拥抱朝阳，可是只要把握好黄昏，同样能享受到夕阳的绚丽和辉煌，你说是吗？小月。
…………
从何茜那里我已经知道你就职在江城中学，我知道你是位事业心极强的人，你这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决不会丢弃你的学生现在就飞到我身边的。正巧这里有一家公司在中国大陆投资大型游乐园，使用的是我们望月公司的电子产品，不久我将会带领有关员工回国检查我们公司电子产品的使用情况，考察国内市场。届时，我真希望走下飞机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你……
小月，你能再给我一次约定吗？就像当年我们在江南参加四清运动时那样的约定：风雨无阻！
…………
李望林一口气写了二十多页，又用他印着绒花的信封封好，亲自驱车邮寄出去。随后又对何茜说：“我给你妈妈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你在这里的情况。”“谢谢董事长，我会打电话通知妈妈的。”李望林会心的笑了。

（二）
半个月过去了，李望林既没有等到宋月回信也没接到她的电话。一向沉着稳健的李望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坐卧不安心烦意乱的，今天，就连每周的例会也忘记参加了。开会时间早已到了，还不见董事长的影子。总经理敲了几下李望林办公室的门也没听到回音，他突然意识到董事长的身体，因为他知道董事长患有冠心病。急忙推开门时才发现李望林趴在写字台上，额头烧得烫手。
救护车将董事长送到医院后，何茜也匆匆的赶到了。
高烧中的李望林朦胧里看到月光下，在那条栗树林间小路上宋月奔跑的身影。他也想拔腿向前追去，可是，两条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低头看脚下才发现被两条藤子牢牢地捆住双脚动弹不得。等他再抬头时宋月却不知去向了，李望林拼命地喊“宋——月！”焦急和惊吓出了满头大汗。“叔叔，叔叔！”何茜摇晃着李望林。迷朦里，李望林看到宋月坐在自己身边。他抓着何茜的手说：“小月，你到哪里去了？”“叔叔，我是何茜。”何茜焦急地说道。这时，护士为李望林打上点滴。李望林安静下来，恍惚中，他又进入刚才的梦里：
一九六五年流火的七月，江城大学几乎是全校师生参加了一期四清运动。运动刚开始叫作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四清”还是运动进入中期时不知是哪位权威人士将运动改称“四清”，可能是这一运动的四个清查的简称吧。
李望林的新闻系分在岭南公社向阳大队，宋月的中文系被安排在岭北公社前进大队。从向阳大队到前进大队不仅要翻过一道山梁，还要顺着山梁走五公里。当地老百姓说，“前进到向阳，上八里下八里中间还有十里地。”李望林和宋月相约每周末晚饭后，他从向阳大队出发向前进大队方向走，宋月从前进大队向向阳大队走。两人相向而行，相遇时坐下休息一个小时，李望林再沿着山梁送宋月回返，到达山梁向前进大队的下山路口时，他们再分开。宋月沿着下山的路走八里，李望林则是先沿着山梁走十里，再下山走八里才能回到所在的大队。天长夜短的夏季，如果往返都是步行，李望林就根本不能在天亮之前回到驻地。如果这样就会被工作队领导发现，其结果将是一次记过处分。因为当时工作队的十条纪律里有不准谈恋爱，不准擅自离队。因此，他们分手后，李望林都是跑步返回。半年里多次的约会他们竟奇迹般的没有被工作队的领导发现这个秘密。可是，李望林和宋月却为此付出多少辛苦和汗水，付出几多不眠之夜啊！
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还是一个月圆之夜。夏天的江南月夜是一个不太安静的夜晚。萤火虫成群结队闪着小小的灯笼在草丛，林间，溪旁时聚时散，忽高忽低的游戏着。夜莺时紧时缓的鸣唱，晚风中的林涛格外的清悠，好像失却了白日的低沉。夜雾缓缓地拉开一个无穷大的神秘纱幔，又像天海里翻滚的云浪，汹涌奔腾却毫无声息。李望林从向阳大队一口气奔跑到山岭，再沿着起伏的山梁向前跑着。由于路途不熟，再加上他想让宋月少走点路，头也不抬的向前跑去。谁知欲速则不达，李望林竟在宋月还没到达岭头时就跑过去了。等他意识到时，宋月已在返回的路上。原来，宋月上午就约一位生产队的妇女主任以查看山林为由到上岭的路上看过一遍，她计算过上岭的时间和李望林到达岭上的时间。可她却不知李望林心急如焚像赛跑似的一晃而过。到达山梁后宋月大约又走几里仍不见李望林，她便决定慢慢的往回走。不料正好和刚刚返回的李望林在山梁上相遇。彼此相见的一瞬间都忘记了奔波的疲劳和口干舌燥的难忍。他们拥抱着，诉说着思念和彼此所在生产队的条件。临别时再次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大慨的地点，一句风雨无阻不见不散后只好依依惜别。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周末晚饭时，李望林刚刚放下碗筷，只听山的背后响起几声沉闷的雷声。强劲的山风吹得房后的竹林掀起一阵阵绿色的波涛，如同排山倒海的巨浪压了过来。强风过后，稀疏的豆粒般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房顶上，打在房前池塘的荷叶上。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李望林的房门被大风猛的一下子吹了开来。山风再起时，乌云将黄昏一下子变成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