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花树（十四）

第十章

（一）
得知何茜是董事长的侄女后，考虑到公司工作的需要和何茜工作能力以及对公司的贡献，总经理向李望林建议提拔何茜为项目部部长，董事长没有同意。李望林说：“正因为何茜是我的侄女才应该再锻炼一些日子。”其实，李望林也相当欣赏何茜的能力和人品。何茜当面谢绝于董的盛意，李望林从心里感到满意。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其他员工身上，李望林会给以重赏的。李望林为有何茜这样优秀的侄女而欣慰，也为宋月培养出这样的女儿而高兴。
姐姐李燕和舅妈听到何茜真的是李望林的亲侄女时，一天两个电话催促李望林带何茜去他们家。
周末的上午，李望林亲自驾车穿过繁华的大街，奔驰车停在郊区一栋别墅门前。管家打开大门，李望林让何茜将车内的两束鲜花送给前来迎接的舅妈和姐姐李燕。“舅奶好！”“姑妈好！”何茜先后向两位女士深深一躬。
李望林的舅妈，一位八十五岁红光满面的老人，将何茜紧紧地抱住，高兴的两眼眯成一条线。“好靓的女子，又善良又能干。你父母有福气啊！”
李望林的姐姐李燕，一位年逾五十依然青春靓丽的女性，拉着何茜，何茜又搀扶着舅奶，三个女人并肩向客厅走去。
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中期，李思宁的父亲带着妻儿飘泊南洋，先是经商，后来又和朋友合资开采锡矿，四十年代后期他们移民到美国。李思宁在美国一所医科大学读临床医学，五年后以优异的成绩获得博士学位，当年又成了他导师的乘龙快婿。一生奔波积劳成疾的李思宁父亲晚年一心想归回故里。临终前，老人将李思宁叫到床前，说道：“我和你们母亲从下南洋那时起就想回家，可始终没能如愿。看来我和你母亲只能客死他乡了，希望你学成回国，因为那里有我们的根啊。”年轻的李思宁也尝够了颠簸流离之苦，同样希望有一个安静的环境，希望能回到祖国，用所学的医术拯救国人。回国后，就将自己的名字李斯宁改成李思宁了。
姐姐李燕小时寄居在外祖母家，因为舅妈没有女儿，实际上是舅妈领养了李燕。李燕大学毕业后嫁给新加坡一位富商，就当了一名全职太太。因此，李燕经常回到舅妈家小住几日。有时也帮助舅妈打理她从事的慈善事业。
家宴时，李望林的舅妈再次提到李望林的婚事。这时，何茜才知道董事长至今还是单身。何茜看看李望林，漂亮的大眼里流露出不解的眼神。
一向大方自如的李望林此时像孩子似的腼腆拘泥，一直是笑而不答。舅妈不愿过多地责怪李望林，却反过去埋怨起李燕来。
“舅妈，我冤枉死了。我曾给望林介绍不少女朋友，可他却一个也看不上。起初，说是事业为重，后来又说没有时间。听说他们公司一位条件非常优秀的姑娘一直追求望林，可是他一直不理人家。无奈，那姑娘就辞职去了其他公司。”
可能是当着何茜面的原因，李望林不想和她们过多地谈及自己的婚事，他忽然将话题一转，说道：“舅妈、姐姐，你们俩在我公司起步时支持我的两笔款子，上月我让会计部作为股份转账了，从此，舅妈和姐姐就是我们望月电子公司的股东了。”“那款子我们不是说送你的吗？还做什么股东。”舅妈和姐姐一起说。“亲兄弟明算账，再说，公司现在效益很好。”李望林坚持要将明明是馈赠的款子还给她们。“你现在不需要了，那就划到何茜名下吧，算她的股份，也算我们给何茜的见面礼。”舅妈爽朗地说。“舅奶，我不能收。”“好吧，就这样定了。”李燕接道。两个女人说话的语气让人没有推辞的余地。乖巧的何茜看着李望林，脸上表现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好，还不快谢谢舅奶和姑妈。”李望林笑着说。何茜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二位长辈。”
李望林不想再停留了，他害怕她们再说到自己的婚事。于是笑着对舅妈说：“舅妈，您老多保重。我过几天再来看您。我下午还要开个董事会。”“茜儿就住在我家吧。”舅妈转身对何茜说。“舅奶，我现在住的地方离公司近，上班比较方便。而且，那里条件也很好。”何茜说。“开车小心，以后还是让司机送你们。”显然，舅妈放行了。何茜小鸟依人般的恋恋不舍的和舅奶姑妈告别说：“您要多保重，我会经常来看您的。”“下次来要将男朋友带来啊！”善良的舅奶临行时还没忘记安排何茜的婚事。“是啊，女孩子不比男人，耽误不得的。”李燕补充说。
路上，李望林对何茜说：“你知道她们送你的那两笔款子是多少？”何茜摇摇头，看着李望林。“五百万美元”“啊，这么多？”何茜惊得长大嘴巴。“我就是用这笔钱注册电子公司的，那款子是我起步的基础。”李望林兴奋的说。何茜看看正在开车的叔叔，歪着头说道：“今后我也要办家公司，向叔叔学习。将来也将这笔钱还给他们，包括利息。”“哈，还是我侄女有志气。等你开公司时叔叔也帮助你五百万美元。”李望林今天显得格外兴奋，又接着说：“何茜，开公司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叔叔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多亏得到一位素不相识长辈的相助。”“是哪位长辈的帮助？”何茜一副好奇的样子问道。“这事以后再给你讲吧。”李望林说。“我一定能办好！”何茜信心百倍地说。“和你妈妈一样好胜。”李望林笑笑说道。“你很了解我妈妈？”何茜有点吃惊。“同学嘛，当然互相了解。”李望林脸上现出一阵不自然的表情来。
何茜看到李望林似有几分窘迫，她忽然想到妈妈曾经打听过李望林的婚事。这时的何茜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就没有再追问下去。一时的沉默之后，善解人意的何茜将话题转移到那天和于董的谈判上来。她问李望林说：“叔叔，于董真有意思，开始还是寸利不让，后来又主动加百分之五给我们。”“于董是个生意人，更是位正人君子。他把你的救助看的比利润高的多。对你来说就叫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还有一句话叫作赠人鲜花手留余香嘛。”李望林耐心的给何茜解释着。
汽车沿着宽阔的高速公路飞驰着，两边的林带像两排绿色的走廊。时而一架民用飞机从头上飞过。何茜想起远在故乡的妈妈来。“妈妈，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知道吗？叔叔还是单身的啊！”何茜在心里说。可是，她并不想立即促成妈妈的婚事。因为董事长是爸爸的亲弟弟啊，同时，何况在何茜的心里仍然站着爸爸的位置。

（二）
从舅母家回来的当天夜里，李望林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他知道失眠对心脏不好，索性起床将何茜送来的速效救心丸在嘴里含几粒，闭上眼睛朦朦胧胧的好像又回到一九六六年的江城大学。
一九六六年初夏，江城大学突然来几位自称是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学生，他们在体育场的看台上演讲什么“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还有什么“我的一张大字报”。一时间，课堂课外议论不休。仲夏时节，学校便进驻了运动工作队。开始还是半天上课，半天政治学习。不久，便宣布停课闹革命了。运动的矛头首先直接指向学校分管教学的领导，在工作组的授意下，大字报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贴满了教学大楼。
秋天，绒花树刚刚飘落第一片叶时，与学校几位教授同时被批判的还有各个系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和所谓的“黑五类子女”。李望林宋月是大家公认的出类拔萃的学生，当然难免其祸。不过，只是强行安了一些什么白专道路，小资产阶级情调之类的帽子，没有实质内容。宋月也曾为之流过眼泪，可在她倔强的性格里就根本看不起那些成绩差又自以为是的同学。何茜我行我素，照样去图书馆阅览室。后来这些地方都关闭了，何茜便在宿舍里自学。这下犹如在太岁头上动土，工作组计划组织中文系学生批判宋月时，全国有计划的革命大串连开始了。九月中旬，工作组以学校的名誉组织学生赴京。宋月当然的和“黑五类”学生划为不准赴京的一类。同时工作组还在宋月的档案里查到她有海外关系。
李望林接到串联指挥部通知，第二天乘坐早晨五点的江城开往北京的火车。可就在当天夜里李望林突然在寝室里大叫肚子痛，在床上翻身打滚。同室的同学将李望林送到学校医院后已是早晨四点三十分。他们就匆匆地离开和大队一起赶往火车站。下午，得知李望林生病的宋月找到他时，李望林已办好出院手续。走出医院大门，李望林向宋月吐了一下舌头，扮了一个鬼脸。宋月感动得哭了。她知道李望林是为了她才故意装病的。
真是因祸得福，偌大的校园里只有寥寥的没有资格赴京的学生，几个留守的工作组成员也趁机回了自己的家，因为连他们也不相信那些被圈定的师生会翻天。这样一来，李望林和宋月就变成彻底的自由人了。大概又过十天左右，全国范围内免费乘坐火车，各地接待站免费食宿，学校不再圈定人员的大串连像狂风般的席卷各大中学学校。李望林宋月带着学生证和仅有的几十元钱开始自己的串连。
赴京的列车上人满为患，自江城起点站的列车已经开出，途经江城的火车到站后也不再打开车门。李望林将宋月从车窗里推进去，接着，他又向车窗里钻，可刚刚钻进去半个身子时火车便缓慢的开动了。这时，宋月也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子将李望林拉进车厢。
大凡串连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即使火车翻过来，人们也不会受伤，站着熟睡的人也不会跌跤，因为大家拥挤得整个车厢无一空隙。走廊上，座位下，厕所里，行李架，凡是能立足的地方都被人们占领了。“无立锥之地”一词在这里是最好的体会。李望林和宋月就是这样面对面，身挨身的相拥着一直站到北京。尽管他们十分疲乏辛苦，可李望林每每想起都感到是一种幸福。他曾经对宋月说过，如果还有机会他宁愿和宋月再这样的站个一天一夜。
在京的十多天里，他们吃着免费的大锅饭，乘着不收费的汽车去了北京的几座名校，又去了诸如长城、故宫、天坛、颐和园、十三陵等名胜古迹。这也是李望林认为最难忘最幸福的十多天。这十多天里，他们白天不必担心工作组的眼睛，不必担心极左派的小报告，不必担心别人说他们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依偎在一起，小声唱着《敖包相会》，唱着《康定情歌》。有一天夜里，他们背靠背的坐在天坛旁边的石阶上，寻找着银河边的牛郎织女星。李望林问宋月，“你羡慕牛郎织女吗？”“傻瓜！你羡慕他们吗？”宋月反问道。“我要是牛郎，见面后就一起往回跑，天兵阻拦时就向银河里跳，即使淹死也在一起啊，比这一年一面强得多，你想那份思念该多苦啊？”宋月感到李望林抓着自己的手用了一下力。“小月，你说明清的皇帝每年在这里祭祀天地都会说些什么？”“不外乎是五谷丰登，国泰民安罢了。”“那你现在祈求什么？”“你呢？”“和你一样。”“那我们写在纸上，互换纸条，明天再看。”他们从笔记本上撕下两页纸，星光下，歪歪扭扭的写好后交换了字条。后来这两张字条竟成了彼此的念品。上面一字不差的写道：“和你永远在一起！”夜深了，宋月趴在李望林怀里甜甜的睡着了。几十年过去了，李望林还能清楚地记得宋月那轻轻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