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在弦上（ 二一、二二）

　　二一
　　任之义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刚刚落座，电话就响起来。电话是儿子打来的，说今年暑假要找实习单位，必须是三甲医院，否则学校不予承认。
　　任之义非常忧愁，这三甲医院必须是市级医院，而且市级医院也不一定是三甲医院。身处县城，如果说县级医院还能有法可想，这市级三甲医院到哪里去通融。八辈子犯不着的愁，都让他赶上了。
　　任之义挂了电话，开始发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一个能托上关系的人。他想来想去也无计可施，恼闷得心里直发堵。
　　任之义抬起头，往窗外望去。附近正在建楼，工人们坐在吊斗里，正在由上而下地刷墙。据说这种工作很能挣钱，一天就挣300多元，一个月干下来就是10000元，而这些人的文化程度只有小学或初中。任之义心生羡慕，做一个自由职业者也相当不错。只要是你能干的了，没人关注你的文化程度，也不用和谁比较业绩，能干就多干，不能干就少干。干得多没人表扬，干得少没人批评，只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像公职单位，干的多是一回事，人事关系又是一回事，干得好未必成为模范，也不一定收入高，干得一般未必收入差。更为甚者，别人干不了，就你干的了，也未必让你干；即便是你干了，也不一定按劳给酬。
　　铃声响了，该下班了，任之义坐着没动。他在算一笔账，一个家庭培养大学生的花费。一个孩子从7岁开始读书，按读高中算起，高中三年要支出三万元，大学按四年计算，要支出六万元，总计九万元；如果初中毕业就开始打工，就按平均每月一千元计算，七年就收入八万元。这样一反一正，总计损失17万元。任之义不能说让孩子读书后悔，但也感到有点不公道，毕竟经济社会没钱什么事也办不成，孩子一读大学就把一个家庭拖入了痛苦的深渊，而且不知大学毕业以后能否找到工作。
　　栾志亮从门口经过，扭头瞅见了他。站在门口，喊道：“走了！又在瞎琢磨什么？”任之义答应一声，和他一起下楼。一路走着，他一言不发。栾志亮看他一眼，不解地问道：“老任，今天怎么了？怎么一句话也没有？”任之义长叹一声，将孩子实习的事告诉了他，并发起牢骚来：“教师这个职业真干不得了，要地位没地位，要关系没关系，到哪里都是两眼一抹黑，想办点事，那是寸步难行啊！其他单位都有照顾子女的内部政策，只有教师行业，没有这一说！你说我们教师有什么干头！”
　　栾志亮听后，也沉默了。不一会儿，栾志亮安慰他说：“别着急！仔细想想，看有没有能使上劲的同学，学生也可以，有些事急不得，着急也不管用！”栾志亮再也幽默不起来了，毕竟孩子的事确实令人挠头。两人低着头，谁也不说话，到了分手的时候，也不再打招呼，各自回家。
　　任之义回到家，妻子见他满脸愁云，细问原委。妻子也不说话了，坐在沙发上愣神。任之义大学毕业，想起来还有几个在市里工作的同学，妻子中专毕业，在市里工作的同学可以说是“瞎子踢毽——个不个”。任之义毕业二十年了，在县城工作，又在教育部门，和市里工作的同学基本没联系，再说也没人愿意和他联系。现在的社会，能联系的多半是地位相同，或在职权部门供职，能互相帮忙办事的，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又有谁和他联系。当任之义说出几位在市里工作的同学时，妻子迫不及待地让他试一试。任之义犹豫再三，就是不好意思联系。妻子急了，发怒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孩子的事你都豁不上脸皮，还能办什么事？”任之义被逼无奈，只好拨通了电话。这位同学在市交警队工作，是位科长。他先叙旧情，在对方问“有事吗”时，才说出孩子实习的事。对方答应给问问，并说别抱太大希望。任之义放下电话，满脸失望。妻子急忙问：“怎么样？”他慨然道：“百分之百的黄台！”妻子开始埋怨起来，没好气地斥责道：“平时跟圣人似的，一点也不联系人，有事找到人家，谁也不会买你的帐！”任之义不答话，又在发愣了。
　　任之义就又给大学同宿舍的同学打电话，他在市委工作，而且是人事局局长。按说人情关系应该熟，这事办起来不算难。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对方非常热情，叙了许多旧情，说的任之义都想掉泪了，并说：“同学一场，一定尽力去办，你等消息吧！”任之义这次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喜气洋洋地把消息告诉了妻子。妻子又是夸任之义，又是夸赞起这位同学。那天中午，任之义自酌自饮了二两小酒。
　　等待，一直等了一个半月。儿子马上就要开学了，实习的事还没消息。任之义再打电话，电话就是没人接。煮熟的鸭子又跑了，任之义气得火冒三丈，妻子连连叹气，儿子也是坐立不安。
　　临近暑假结束前两天，任之义正在发闷。电话响起来，任之义一看是生号码，就挂断了。他还没把电话放稳，电话就又响起来。任之义只好按了“接听”，还没来得及问话，话筒里就传来了埋怨：“哟！老同学，怎么这么忙，连电话就不想接了！”电话是市交警队的同学打来的，他猛然醒悟过来，连忙道歉。对方说：“孩子实习的事办妥了！9月4日来市医院报到！”任之义一阵狂喜，“谢谢”说了一大堆。
　　他给妻子挂了个电话，又把电话打给儿子。放下电话，任之义就听见教室里传来了学生嘹亮的歌声，是那么甜美悦耳！
　　有道是“有心种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满心希望的人没办成，没希望的人却带来了惊喜。
　　二二
　　9月4日上午，任之义偕儿子去市医院。下了车，父子二人又徒步走了半里多地，才来到市医院门口，赵善义早已等在那里。
　　任之义父子二人像逃难一样，他肩扛一袋小米，儿子肩扛一袋绿豆。同学一见，赵善义就笑着问：“老任，你这是演的哪一出戏？怎么像民工回家？”任之义羞涩地答道：“多年不见，也没啥贵重礼物，给你带来一点小米和绿豆！”赵善义一愣，随即说道：“这又何必呢？能帮上的忙哪能不帮？你这么一搞，弄得我挺难做的！”赵善义怎么也不收，硬是按着车门不开。任之义没办法，一赌气把东西放到车顶上，说道：“不管你要不要，我反正不要了！来回扛着它，我嫌麻烦！”赵善义只好开了车门，让他把东西放进车里。
　　任之义父子二人随赵善义去找院长，院长非常热情地接见了他们。赵善义对院长说：“这是我大学的同学，就这一个孩子，在省中医学院上学，实习单位必须是三甲医院，这不就找到了你，还望院长多多关照，孩子有啥不对的地方，请你多多指教！”院长把手一摆，虔诚地说道：“赵科长太客气了！没外人，我们医院忙得很，也缺人手，多几个年轻人才好呢！我们又是老关系，你介绍的人差不了，我们用着放心！孩子交到我这里，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培养好他！”任之义一听这话，心里很感激赵科长和院长。赵科长和院长还在寒暄，任之义心里不踏实了，这么大的人情该咋还呢？他正在发愣，赵科长喊道：“老任，让赵院长去安排孩子！”任之义赶忙站起身，向院长致谢。院长说：“哎！培养个大学生不容易啊！你和赵科长先坐一会儿，我去安排一下！”说完，院长领着孩子出了门。
　　院长办公室里只剩任之义和赵科长两人，他们开始聊天。赵科长说：“院长和我是多年的相识，老交情；他的儿子在我们单位工作，挺能干的，最近提了副科长！”任之义说道：“老赵，我们今天中午是不是请请院长，你们的交情我是服了，但我不能一毛不拔，那样让你多丢面子！”赵科长一摆手，说道：“用不着，我们相交不是互相利用，我介绍了你儿子的情况，他非常欣赏，他看的是才学，有好多专科生想来实习，他都推辞了，包括自己的外甥。再说我们吧，二十年没见面，你一个电话，我就给你办了，你以为是光因为我们的同学关系深厚，不是，是你的儿子有出息！你沾的你儿子的光，不是你儿子沾你的光！”任之义听罢，红了脸。
　　两人正说着话，院长回来了。任之义想请院长吃饭，刚想说话，赵科长就岔开了。他欲言又止，止而欲言。赵科长一声令下，说道：“走吧！老任，快八点了，别影响院长工作！”任之义只好满怀歉疚地向院长挥手道别。
　　两人出了医院，赵科长说：“时间还来得及，我送你去车站！”任之义推辞，赵科长执意要送。赵科长一边开车，一边说道：“这人啊，不能离钱太近！你听说郝德利的事了吗？”任之义一惊，赶忙问：“他怎么了？”赵科长叹一声，说道：“进去啦！”任之义听罢，脑袋“嗡”的一声，结结巴巴地说道：“怎么会这样？犯得什么事？”赵科长说：“还有嘛事，贪污受贿呗！”任之义这才明白电话没人接，实习的事没消息，敢情是被捕了。赵科长又说：“我们同学留到市里的就三个人，常在一块聚会，劝他多少回，听不进去，看看今天！”任之义有点过意不去，想去探望一下郝德利。赵科长说道：“再有机会吧！那次我去看他，他瘦了不少，哭得很厉害，嘱咐我不要同学去看他！我八点半上班，把你送到车站，我就回来，也别说款待你了！”任之义问道：“要关多长时间？”赵科长说：“至少七年！最要命的是公职没了，没收了所有财产，妻子也和他离婚了，儿子也因经受不住打击，整日喝酒，而出了车祸，二个月前去世了。真正的倾家荡产，妻离子散。即便是刑满释放，他靠什么安身立命，度完余生？这种年龄了，再找个工作比登天还难啊！实在是可悲可叹！”
　　哎！人生四悲——鳏寡孤独，郝德利摊上了三悲。在他读高中时，父亲就去世了，如今妻子远走高飞了，儿子又夭折了，还有什么出头之日。
　　说话间，车站到了。任之义下了车，赵科长把他送上公交车，又把两袋东西扔上车。任之义“哎”了两声，车就启动了。他眼望着赵善义开车远去，内心万分激动。
　　一路上，任之义心情非常不平静。同学四年，郝德利的为人他很清楚。满肚子一笔经济账，不沾光不罢休。借饭票的事在他身上成了家常便饭，而且借而不还；和同学一起去洗澡，总是忘了带钱；别人买了雪糕，他劈手夺过去咬上一口……因为后来听说他家境困难，同学们就迁就他，不和他计较。可这人能说会道，套关系很专业。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他怎么把班主任套住的无人知晓，反正分到了市委秘书科，后来怎么当的市委人事局长也不得而知。哎！今天却成了囚犯，天壤之别啊！任之义这些年过得虽然不顺利，没有大富大贵，但也算是风平浪静。读书勤奋，工作勤奋，家产微博，但也不会大落。任之义一想起郝德利，心里就酸酸的。俗话说，平安是福，和睦是福。任之义相信了这话。
　　虽然对郝德利印象不好，但毕竟同学一场，他还是想找个机会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