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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花树(二)

作品名称:绒花树      作者:冬之凌      发布时间:2009-08-21 18:18:00      字数:6213

绒花树接第一章(二)


披着睡衣汲着鞋子推开面向阳台的门,来到阳台上。初夏的夜风潮湿中还带有几分凉意,宋月打了一个寒颤,拉一下肩上的睡衣。昏沉的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深蓝的夜空上一弯眉月挂在西天,银河的两边挤满了星星,预示着又将是一个艳阳天。凌晨的江城还在沉睡,除去时而传来远处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外,江城大街小巷深深地沉浸在睡梦里。
宋月将目光投向医科大学的方向,迷蒙的夜雾里只能看到一抹黝黑的轮廓。她清楚地记得在读大学三年级时,也就是和李望林相识的第二年的一个秋天的周末,她和李望林从江边散步回学校的途中李望林告诉她想回家取件东西,那时她才知道他的家在江城。李望林征求她的意见时一双眼睛充满了祈求。她能读出他当时的心情,没等他再开口便说道:“想让我见见你父母吗?”他点点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惟恐她说出一个不字来。“就这样满身尘土,一脸疲惫?”宋月反问道。“丑媳妇怕见公婆,你这样靓丽还怕吗?再说,这样风尘仆仆的才叫真实嘛。”
尽管宋月多次在联欢会上登台表演,尽管曾多次在中文系演讲会上获奖,可这次还没推开李望林家大门时宋月的心就一直跳个不停。一直到李望林的父亲李思宁从楼上下来爽快地和她打着招呼,李母安排保姆阿姨上菜时,宋月才从窘迫中缓解出来。
返校的路上,宋月轻轻地拍打着李望林的后背,骄嗔地说:“原来是你设好的圈套!”李望林哈哈大笑道:“不这样你会来吗?”“你爸爸是个大领导?”“一个看病的郎中”,宋月狐疑地看着他平静的脸。后来她才知道李望林的爸爸是省立医院的院长,著名的医科大学教授。李望林父母的平易近人和热情备至迄今宋月还记忆犹新。那天,李母不停的为她夹菜,李父多次提醒她学习也要劳逸结合,注意锻炼身体。连保姆阿姨还说李望林自从认识宋月后回家少了,还学会洗衣服,比以往更爱整洁了。从那天以后,多年来宋月再也没见过李望林的父母。一直到八十年代后期她无意中从江城日报上一篇有关名人事迹的报道上才得知李思宁三年前去世的消息。
何壮信上说的文革时李思宁被暴打一事,宋月还是很多天后在商场邂逅李家保姆得知的。那时李家保姆已经离开一年多了。可是,多年相处的感情总是让她忘不了李思宁一家人,经常是十天半月保姆还会去李家看看多病的李母。
那是一九六七年的十月下旬的一个晚间,省立医院转来一位病危的老干部。用造反派的话说,是个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医院里几位主治医生都去参加批斗会了,值班的年轻医生谁也不敢为患者动手术。当时,李思宁正在台上和几位“反动学术权威”接受造反派的批斗。突然停电了,会场一片混乱。黑暗中,一位护士悄悄地告诉李思宁有一重患者急于动手术。混乱中李思宁和那位护士离开会场回到医院。
八个小时的手术下来已是第二天的早上六点钟。疲惫十分的李思宁教授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造反派的司令和一群张牙舞爪的人。这时,李思宁才想起昨天晚上的批斗会。只听一个人高喊道:“资产阶级的走资派、国际间谍、反动学术权威胆敢向无产阶级造反派挑衅!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于是,上来几个拿着红白棍的造反派将李思宁摁在病房的走道上,七腿八脚地胡乱在李思宁背上狠狠地踩下去。当时造反派司令何壮正站在人群的后面,一句话也没说掉头走了。李思宁一声惨叫便昏死过去了。
几天不见李望林的宋月如坐针毡四处打听。半个月后,如大病初愈的李望林才将爸爸被打的消息告诉她,还说被打断两根肋骨,吐了很多血。可是没说具体原因和经过。同时还说爸爸被他们造反派转移走了,转移到哪里也无从打听……
不远处,江面上一阵长长的汽笛声将宋月从回忆中拉了过来。一抹微薄的晨曦撕破黎明前的黑暗。于是,江城在晨曦里慢慢地浮了上来。

绒花树第二章
冬之凌

(一)

一架大型国际航班客机在现代化的机场跑道上呼啸着直插蓝天,一直到飞机平稳的飞越高空云层时,何茜的心才像飞机一样恢复了平静。
飞机在12000米的高空飞行着,这时何茜大脑似乎又回到昨天晚上和妈妈相对无言时那样一片空白。太多的往事何茜不知从那里搂清,登机后虽然她做了最大的努力可还是无法摆脱出多日来那些繁杂无序的回忆里。
昨夜,妈妈一言不发地为她整理着要带走的东西,眼里总是蓄着一汪泪水。最后,她看到妈妈从一只精巧的小木盒里取出一方丝织的手帕,手帕的上方绣着两朵绒花,然后用手帕包裹着奶奶的那绺白发,连同木梳放在旅行箱的底层。转过身郑重其事地说:“不要忘记将这两样东西转交你们董事长。”太多的不解让何茜不知道应该先弄清什么。索性母女俩谁也不想打破眼前的平静,海关的报时钟敲响十下时,宋月对何茜说:“睡吧孩子,以后妈妈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你的。”
何茜没有让妈妈送她到机场,一则因为几天来妈妈太劳累了,二则她不想看到妈妈分手时的眼泪。她知道她离去后只留下妈妈一人面对这清冷的家,一个让妈妈太多回忆的地方。她又要飞走了,带着爸爸的遗嘱,妈妈的愁苦,还有她许多不解的谜到那个充满竞争的地方去奋斗。她知道爸爸写给她的信,其实是爸爸的遗言。那里面有爸爸的悔恨和她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无意的过失。她真的很后悔将董事长的半把木梳寄回来,也不该告诉爸爸李望月很可能就是爸爸多年寻找的弟弟李望林,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爸爸也不会死的。纯真的何茜将本不该属于她的责任变成自己的过错。
在何茜的记忆里爸妈尽管很少说话,可从来没有吵闹过。从小到大她都是在妈妈的呵护下长大成人的,爸爸很少过问她的事。长大后,父母之间这些微妙的关系她认为是他们文化层次差异的原因而导致彼此没有共同语言的结果。可这不能是爸爸对不起自己和自杀的原因啊!从美国回来后,她曾多次问及这件事可妈妈只是摇摇头,一副痛苦的模样。何茜心想是妈妈过于悲伤的缘故吧,就不再追问了。
在何茜的记忆中,她在初中二年级暑假时曾经和爸妈一起回过山西的老家,住在爷爷奶奶家的窑洞里。在那冬暖夏凉的窑洞里听奶奶说她还有一个叔叔在上海出生后就送人了。还说,从那年以后,她就得了一种浑身疼的病。说是生下那个叔叔后没休息一路上劳苦造成的。好像还说过半把木梳的故事,当时也没太留意,后来无意中在爸爸的抽屉里看到半把木梳,问到是不是奶奶所说的故事,爸爸点点头。上月在美国望月电子公司和董事长一起与加拿大客商谈项目时,董事长李望月让何茜去他办公室的抽屉取一份文件,拉开抽屉时她竟无意地发现董事长也有半把木梳。当天晚上她便将这件事电话告诉了爸爸,当时爸爸根本不相信。第二天她到办公室向董事长轻描淡写的说到这件事。起初,董事长一边看文件,一边并不在意的听着。后来听到她支离破碎的讲述才丢下手中的工作,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何茜,然后示意她坐下来,让何茜从头再仔细地说一遍。李望月边听边审视着何茜那张稚气的脸。他又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三十多年前那张白净的椭圆形脸,那弯弯的柳眉,长长的睫毛下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小巧的耳朵,挺直的鼻梁,还有那常常抿着的嘴巴。“太像了。”他轻轻地说。“你妈妈是……”到了嘴边的话李望月狠狠地将它又咽了下去。自信谨慎的他不愿在下属面前流露出一点心迹。李望月思忖片刻,就同意何茜将自己的半把木梳寄了回去。不久,何茜又接到妈妈要自己赶快回家的电话,谁又曾想到竟是爸爸自杀的噩耗呢?何茜痛苦地摇摇头,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现在正飞临太平洋的上空,将在……”播音员先后用柔和的汉语和英语向旅客解释着沿途的经过。何茜解开胸前的安全带站起来回顾一下,大多旅客都是昏昏欲睡的样子。空中小姐迅速来到何茜身边轻声地问:“小姐需要什么?”
何茜要了一杯咖啡,呷了一口,侧身向窗外望去。大片大片的云层向机后飘去,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此时她又想看到什么呢?是脚下的太平洋还是那远去的家乡呢?

(二)
八年前,何茜是从江城考上托福的,到美国后就攻读于佛罗里达州的一所大学的计算机专业。毕业后,计划在美国工作一段时间后回国,得到国家有关部门同意后便以优异的成绩顺利的被望月电子公司聘用。
望月电子公司是一家华人经营的生产计算机软件的企业,董事长李望月先生经常去国外考察,日常工作由总经理负责。在技术部工作的何茜一年来仅仅在一次年终的例会上见到过董事长的。报告会上,李望月对国际市场计算机前途的分析,市场的走向,以及今后本公司经营理念一一作了科学详尽的阐述。此后,李望月那高大的身影,引经据典的博识,抑扬顿挫的演说和富有极强号召力的表情,给何茜留下深刻的印象。单纯的她竟将董事长作为今后谈朋友的标准。可就是因为这个标准近年来别人为她介绍的小伙子无一让她为之动心。
在技术部两年的工作经验和业绩让何茜成为望月电子公司的技术骨干,去年上半年被提拔为技术部副部长。年前一次技术部会议上,何茜对公司的管理提出改进意见,又在软件开发研制上提出几条很好的建议。第三天部长通知她说董事长要接见她,当时她真的有点受宠若惊,两年多的时间里还是第一次单独被董事长接见哩。仔细的听了她的具体意见后,李望月用协商的口吻说出自己的看法,使得何茜更加佩服董事长的远识卓见,他那和蔼亲切的样子就像一位父亲。那次谈话后,董事长在何茜的心目中更多一份敬畏。
其后的一天,公司来了一位地道的湖北籍商人,是慕名来找董事长谈生意的。可当时董事长不在公司,对方浓重的湖北方言弄得总经理哭笑不得。总经理用英语和他对话,谁知对方用生疏的英语说,中国人听不懂汉语?这时正好何茜从会议室门前经过,尴尬的总经理示意何茜进去。何茜流利的家乡话一下子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对方很快就答应签约。这件事总经理当作笑话向董事长说过。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了。接连几次的客户接待都点名要何茜参加。
一团强大的气流迎着飞机直冲而来,昏睡的乘客在飞机的摇动里纷纷惊醒。何茜也从回忆中回到现实里。这时身边那位刚上飞机就进入梦乡的老者用生硬的汉语问她:“小姐,你去哪里?”“佛罗里达州。”何茜笑笑回答后问道:“先生,你呢?”“我们同路,我回弗兰多。”那位先生回答后又闭上眼睛。
一忽儿飞机便恢复了平稳,机舱里回响着轻柔的《春江花月夜》优美的音乐。何茜又回到对家的回忆里。
记得小学五年级时,妈妈因所带的高三班面临毕业而没有时间参加何茜学校的家长会,在何茜又哭又撒娇的请求下,爸爸何壮第一次参加学校的家长会。会上,老师的讲话里几次表扬何茜,又请何茜的家长介绍教育孩子的经验。可何壮什么也讲不出,红着脸说那都是她妈妈教育的,说后就低下了头,不敢看台上的老师。聪明的何茜一下站起来大声地说:“还有爸爸的功劳哩!”。散会时,一位中年妇女摸着何茜的头一边啧啧的赞赏着,一边向何壮说道:“老何,你还挺谦虚的,以后多交流好吗?”何壮第一次感到有这样的女儿的荣耀。也就是那天他第一次给何茜买了一只时尚的书包。为此,何茜高兴了很多天。
读初中时,爸爸当上后勤处副处长,负责学校的基建,从那时起她白天就很少看到爸爸了,夜里有时醒来还不见爸爸。第二天问起爸爸时,妈妈总是说爸爸很忙,回来时你在睡觉,走时你还没醒来。也就是从那时起,经常有人给家里送些日用品,逢年过节时鸡鸭鱼肉的不断。因为这事妈妈曾警告过何壮,并说如果再这样下去她会向何壮所在单位的领导汇报。
从此,真的再没人上门了,可爸爸回家的次数更少了。直到她大学毕业考上托福去国外时爸爸才在家住了一天。事后,风言风语的听人说爸爸被免了职,妈妈还为他将家里的存款拿了出来。何茜心想这可能就是爸爸信中所说的对不起我和妈妈的原因了吧。
何茜身旁的那位老者发出一声声轻微的呻吟,何茜忙问道:“老先生,你哪里不舒服?”只见老者指了指左胸,又示意她帮助从自己上衣口袋中取药,可是宋茜却没找到。老者这时才想起忘记将急救药带在身上。宋茜迅速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一瓶速效救心丸,倒出十五粒放进老者嘴里。同时向空姐报告了老者的情况。两三分钟后,老者恢复了过来。一边向何茜致谢,一边解释说他们在中国大陆投资一家公司昨天破土动工,可能有点累的原因。说后,递给何茜一张名片。原来老者是弗兰多几家大型游乐园的老板。
何茜在返美前采购三十瓶中成药速效救心丸,她知道董事长李望月心脏不太好,打算返回时送给董事长的。

(三)
何茜从美国回到家的第四天,舅舅开着自家车带着外公外婆来到了她家,崭新的奔驰轿车惹得邻家羡慕不已。
外婆拉着何茜的手说:“过去的这些年苦了你妈妈了。”外婆歉疚的看一眼妈妈,泪眼低垂的妈妈什么也没说。“那年,你舅舅才两周岁,”外婆又回过头对何茜说道:“你妈妈正好大学毕业等待分配。可就在这时候你的外公得了急性肝炎,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最激进的时候,经常听到武斗发生。那时你外公又靠边站了,”“什么叫靠边站?”何茜不解地问。“就是当时的造反派当家,你外公当时是公社中学的校长,造反派说他是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又是当权派,再加上你妈妈的姑姑在海外,当时你外公有半年没拿到工资了,就连吃饭也成了问题,我哪里有钱送他住院呢?”“妈,别说了!”宋月痛苦地摇着头制止了外婆。“月儿,是妈妈对不起你。”外婆抹了一把眼泪不再说什么了。
停了一会儿,外公说道:“说起来何壮一家还是有恩于我们的。”外公面向宋月无不感慨地说着。“你小弟弟出生那天我正在挨批斗,你妈妈一人在家痛苦的呻吟着,邻家大婶跑到会场告诉我,当时的我急得只想哭。主持批斗会的是公社的贫协主席,当即把我从被批斗的那群四类分子中叫出来,说道快回去吧,送到公社医院,就说是我同意的。你妈妈和你小弟弟就这样得救了,可就是因为这件事那位贫协主席被当时的公社造反派头头革委会主任免了职,理由是他袒护走资派,阶级立场有问题。事后才知道贫协主席就是何壮的父亲”。
妈妈哭出了声。这时,外公也不再说下去了。何茜理解为这件事可能是妈妈最痛苦的往事了。所以,回美国前也没再追问此事。
“好吧,说点高兴的事。”外公提高声音说道。“就在刚才路上你舅舅接到通知,说上月的江滨大厦招标你舅舅的公司中标了。”全家人为之一喜,何茜忙问道:“多大工程?”“两个亿人民币的工程。”舅舅回答。何茜知道舅舅是江城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祝贺你!舅舅。”
气氛缓和下来,“茜儿,你今年多大了?”外婆问道,没等何茜回答又说:“27岁的姑娘还不出嫁,要老死娘家吗?”说后,久久地看着宋月。那意思是让她们母女俩回答的。“别急吗,我下次给姥姥带回一个如意的外孙女婿”,何茜打着哈哈回答。“这么大了,还没个正经。”宋月假嗔地说。
送走父母后,宋月问了女儿公司的一些情况,突然话题一转,“你们董事长好吗?”说到董事长,何茜一下子来了兴趣,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宋月高兴的听着,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不等女儿说完,宋月装作一副十分随意的样子,漫不经心的问道:“董事长家人好吗?”不等回答又问道:“他夫人是在公司工作还是在家当全职太太?”然后紧张地盯着女儿的脸等着回答。“不知道。”何茜作了一个让妈妈十分不满意的回答。“你这丫头,一点也不关心领导。”这时的何茜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妈妈。“干嘛要这样看我?”宋月说。“我看到妈妈年轻时的样子了。”何茜作了一个违心的回答。其实,此时她看到的是妈妈那种紧张的心态和一种难以表述的脸,何茜朦胧的感觉出妈妈和李望月之间的那层微妙的关系。
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困扰着何茜,长时间的飞行她也渐渐疲乏起来,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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