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上中天

寂静的月夜，红绳在等待中静静回忆那些往事，觉得她和孟建新的相遇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大峡谷之行的第二个晚上，是一个晴朗的月圆之夜，那轮金色的圆月仿佛成了她记忆中的一个圆满符号。
过天桥，坐索道车下山，红绳就一直挽着孟建新的臂膀。一是山路崎岖，她胯下的“白马”不听从她的使唤。二是她的“三个徒弟”都柔肠百结，大徒弟看着她在风花雪月里沉浮，心潮起伏，二徒弟巴不得温柔乡里的种种享受，三徒弟懈怠之下也想找个依靠。在红绳的内心深处，早就埋藏着一种情结，就是依偎在心爱的男人身边，做一个幸福的女人。每当她看到电影、电视剧里的有情人，无论他们的结局如何，只要是真心相爱过，倾情燃烧过，总是不由自主流下热泪。人类的恋情林林总总，有的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感情，有的是相遇相知，有的是感动于对方的真诚，有的是因为对方的忠厚善良，有的是贪恋对方的姿容、美貌，有的是因为对方的门第、财产，还有的是因为性欲……不管起因是什么，也无论结果怎样，燃烧的滋味总是让人如痴如醉。
那天下午，红绳回到旅馆就卸掉了身上的重负，进了卫生间。孟建新说出门买点东西，出去了。红绳梳洗完毕，穿上那件吊带红裙，躺在了床上。她仰面躺在床上，双脚悬空晾在床边，闭目享受慵懒的时光。在单位无所事事，在家里也只是帮婆婆做点家务，清闲的生活让红绳养成了懒起懒坐、睡眠多多的生活习惯。她常常走三五里路，做很少一点事，就累得不行。即使回到娘家，在大忙季节，她也很少到地里帮忙，她已经习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她那双娇嫩的脚，走路一多就火辣辣地疼。躺在床上没有多久，她就觉得迷迷糊糊的。后来仿佛坐在娘家门前的碾盘上，来回晃动着光脚丫。那个笼罩在碾盘上方的歪脖子槐树，开满了雪白的槐花，那种甜丝丝的香气让她心旷神怡。她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一个孩子在掰着她的脚趾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脚趾间像有凉风穿过，凉丝丝的好舒服，就是有些痒痒。那个孩子突然挠她的脚掌心，她痒痒的不行，蜷回右腿想踢他，脚脖子却被握住了。睁开眼睛，看着孟建新左手拿着的达克宁软膏，右手握着她的脚脖子，她才明白刚才是孟建新在她的患处涂抹药膏。孟建新说，如果不是我握的紧，你一脚不知要把我踹到哪里去了。红绳涨红了脸，激动地坐了起来，扑进了孟建新的怀里。
孟建新看着她娇憨的面孔，伏在她耳边说，今晚我有一个请求，希望老婆大人不要拒绝。红绳双手搂着他的脖子说，只要我能做到。孟建新笑着说，很简单的，你一定能做到，只是看你愿意不愿意做。红绳觉得孟建新对待女人就像一个艺术家，无边的想象力，新奇的花样，让她应接不暇。如果自己是一个宠物，孟建新就是至今为止世上最宠爱她的那个男人；如果自己是喜欢新奇的虚荣女人，孟建新就是把她捧上云端的那个人……幸福之余，红绳心里常常生出一种歉疚之情。虽然每个人都希望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虽然每个人都想得到别人细心的照料，虽然每个女人都希望被娇宠、被夸赞，但如果这种关爱是来自你心底深爱着的人，默默地享受而不思回报的人是很少的。
晚饭依然没有出去吃，孟建新买来了她喜欢吃的麻辣莜面。饭后，远山边的霞光已经变成了一片暮霭，天气也渐渐凉爽下来。孟建新建议他们出去散散步，还开玩笑说，买了泳装没时间到“情人谷”冲浪，散步穿上也不枉买了它一场。红绳开玩笑说穿着泳装散步，还不如穿着睡衣更舒服。孟建新说，有我在你的身边，穿着睡衣散步也无妨。
夜幕刚刚降临，一轮明月就从东方升起，仿佛要急切地撕破黑夜的面纱，看到一些人间真相。山谷间一阵一阵的凉风吹过，让谷中的人们沉浸在惬意的凉爽中。
红豆旅馆前面宽阔的场地上，露天摆放着一些桌椅，乘凉的人们有的在喝啤酒，有的在聊天。红绳挽着孟建新的臂膀从人们中间穿过，就像一对恩爱夫妻。虽然他们竭力保持自然状态，红绳的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她愿意抛弃自己的家庭，与心仪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可孟建新这样想过吗？重新组合，无疑要在两个家庭掀起轩然大波，他们的结合会顺利吗？红绳这两天想过很多，一边是越来越离不开的男人，一边是繁杂的家庭、社会关系。杨绛女士曾用《围城》来喻意婚姻，而婚姻产生的家庭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堡。孩子、老人、亲戚、朋友以及社会道德的约束等等，都是这个城池大大小小的堡垒，牵一发而动全身。走进这个城堡又想走出去，需要激情也需要勇气，一时冲动很容易做到，如果思前想后，就成了一道越不过的坎。
离开广场消闲的人们，他们向西折向一条山间小路。这条路是用大小不同的石块铺成的，沿着它可以攀上崖壁上刻着“新世纪大峡谷”的石头岭上。走上这条僻静的小路，孟建新就把手伸进了红绳宽松的短袖衫里，紧紧拥着她向前走。短袖衫和齐膝盖的短裙内，红绳穿着孟建新刚才说到的丝绸泳装。在孟建新面前，红绳就像一个乖巧、多情的少女，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深深留在她的记忆里。甚至他的一句玩笑话，都能引起她情感的波动。这是她和丈夫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月光照亮着峡谷，远近的景物在月色的笼罩下，像披上了一件神秘的面纱。小路两边的草丛里，叽叽叽叽、吱吱吱吱、撕拉撕拉的虫鸣声，远远近近传出来，回荡在夜空，为静谧的野外增添了一份神秘。红绳听到过飞蚱蜢震动翅膀的那种声音，听过蟋蟀的弹唱，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种虫鸣的声音。有一种虫子的鸣叫，就像摇着一个铂金做成的风铃，一阵一阵的轻音乐从草丛中传出来，宛转悠扬。红绳从来没有这样依偎在爱人的身边，享受过这样宁静而美妙的夜晚。
红绳和史文清是九十年代初结婚的，她那时的思想既不封建，也不新潮，属于跟着大多数人的屁股后面跑的那一类。看着大街上勾肩搭背的青年男女渐渐增多，红绳也曾希望自己的丈夫，哪怕在夜晚散步的时候，拉一拉自己的手，挽一挽自己的臂膀，让她感受一下做女人的温暖。可史文清在她面前扮演的永远是一个正派男人，比柳下惠更有自制力。柳下惠能做到坐怀不乱，看着史文清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一般女人连身也不敢近，更不用说坐到他的怀里了。恋爱的时候，他们按照当地的规矩碰面、赶集、一本正经的谈论家具、谈论新房布置、谈论工作，仿佛两个商人在谈论生意的合作事宜。红绳记得文清第一次吻她，眼镜框夹住了她的一绺头发，慌乱之中扯得她好痛好痛。后来文清再也不去模仿电影、电视剧中接吻的镜头，他们即使在二人世界里面面相对，也不会去模仿那些浪漫的动作。结婚以后，他们在众人面前，更是一本正经的夫妻，即使逛大街，红绳和丈夫也总是一前一后。有时丈夫走得快，她在后面赶着走，仿佛他们赶着去参加一项重要会议。
依偎在孟建新身边，红绳觉得空气中也弥漫着浪漫的情调，仿佛他不经意间吻的花瓣就会落向她的脸颊，或者五官的任何一个地方。山路刚有些坡度，红绳就有些气喘无力，还没等红绳说出什么，孟建新就把她抱起来了。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一下子更换了造型，就像双人舞中一个特定的动作。红绳惊叫一声，双臂像蛇一样缠住了孟建新的脖颈。情投意合，有时候就是一个默契的动作。转过一个弯，爬上一段十几米的坡路，他们已经站在石头岭上。孟建新放下红绳，选了一块光滑的石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绸铺在上面，和红绳并排坐了下来。
坐在这样一个低矮的山岭上，依偎在情人身边，周围是高低起伏的山峦，笼罩在山峦之上的是青色的天幕，一轮圆月悬挂在空中，满把银辉投向这个神秘的世界，红绳感觉到了世外乐园。孟建新指指点点介绍峡谷中有灯光的地方，红豆旅馆、巴山寨、天下第一关公庙……
说到天下第一关公庙，孟建新禁不住笑出声来。他说，人们总喜欢争个天下第一，什么影星影后，天皇天后，连华夏大地上唯一的关公也来了个天下第一，莫非还有天下第二关公、天下第三关公不成？说到天下第一，红绳想到《失乐园》中久木夸赞檩子的与众不同，也来了个全日本第一，禁不住笑了起来。
孟建新说，如今世界上盛行排名，不知是与《封神演义》里的姜子牙学的，还是同《水浒》里的宋江学的。学校考试排名次，富豪的身家财产要排名次（富豪榜），古往今来的伟人也要排名次……不同时代的人放到一起品评，就像不同环境里、不同条件下的的生命比赛一样。
红绳说，时代不同了，人们喜欢张扬个性，不管用什么方法赚到嚎头都行，山坡上的野菜也可能成为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如果有几个明星出来做一下广告，再用其他媒体炒作一下，没准野菜汤比人参汤的营养价值还高。”孟建新一边说，一边拉红绳裙子的拉链。
红绳紧紧靠在他的胸前，下意识地阻止他的动作，“我的先生哎，这里可是荒郊野外。”
“我的大小姐，中国已经与世界接轨了，你的思想还停留在六七十年代。那些裸模、脱星已经把自己的身体秀到了世界舞台上，你就不能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月夜让老公一饱眼福吗？”
“我没有他们那么高的档次，也没有他们那样的心理素养，你就饶了我吧。”
“晚上出来的时候，你可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可别不认账啊！”孟建新在红绳的半推半就之中，已经把她的裙子摸到了臀部。
“你又不是画家，我也不是名模，回旅馆看不好吗？”红绳觉得自己的语气中，更多的是哀求成分。
“你不用担心，我那么喜欢你，不会像魔鬼一样折磨你的。”孟建新一边说，一边扶着红绳站了起来，她身上的短裙落到了脚边。
穿着红绸泳装的红绳，沐浴在明朗的月光下，就像岩石上的一尊优美塑像。她的皮肤在月光的映照下，散发着白玉一样的辉光。东方女性的美，重在婉约、含蓄，不同于西方女子的热烈奔放。这是中庸之道的中庸情调。
“真美！”孟建新绕着红绳转了个圈子，仿佛要穿透她的五脏六腑似的。
“又不是没有见过，用不着这样夸张。”
“不是我矫情，爱，有时候就是一种欣赏，情，有时候就是透过岁月的记忆。”孟建新走近红绳，一边吻着她一边说，“小说家编的故事你可能不喜欢，但他们善于创设情境。无论是夫妻还是恋人，情境有时很重要。同样是二人世界，在床上洒上淡淡的香水，在暖色的台灯旁摆上两杯红酒，放点轻音乐，穿上爱人喜欢的睡衣，与床上散发着异味，屋子里一团糟，大蒜和烈酒的气味到处弥漫，那绝对是两种情调，两重天地。”
创设恋人情景，创设夫妻情景，红绳突然明白，他早已掉进这个男人创设的陷阱里了。但她喜欢这样温柔的陷阱，就像掉进蜜罐里的一只蚂蚁。
“我今晚的愿望，就是在月光下能看见一个自然的你，然后把我的吻印遍你的全身。”孟建新说着，就要脱掉她的泳装。
红绳一边挣扎，一边喘着气说：“在这荒山野岭，天下第一关公会看见的，野兽会跑出来的。”
……
回忆那些美好的时光，体味那种舒缓细腻的感觉，红绳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仿佛那些事都发生在春天的月夜里，静的能听得见心跳的声音。踩着地上软绵绵的青草，嗅着微风带来的野花香气，湛蓝的天空中有一颗越升越高的月亮。海天一色，月亮沉到了大海里，鱼儿在水里游动，那种飘摇的水草，像摆动着柔软的身躯舞蹈。海水整体晃动着，那是海水涨潮前的最初感觉。海岸晃动着，就像是海水的错觉。月亮晃动着，仿佛非但如此就无法升高……
海水轻轻地推动海岸，海岸缓缓向后退去，海水加大了推动的力度，海岸且战且退，海水狂热地拍击海岸，海岸勇敢地迎了上去，激起了大朵大朵浪花……
月亮先是在海水中晃动，后来荡起了秋千，再后来被海浪撕成了一片一片粼粼的波光。那些细碎的光点，就像月亮在树叶的罅隙间筛下的碎银子，微风摇动筛子，光斑闪闪烁烁。山坡上飘荡着一种潮湿的气息，混合着花草树木特有的香气。露珠从树叶上滴落下来，用身体划出了优美的弧度。一阵风吹鸟鸣的声音，划过寂静的夜空，飘向远方……
月亮已升到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