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村庄(第三十四章)
作品名称:鲁西南村庄 作者:李同峰 发布时间:2013-09-19 12:13:09 字数:4600
秋高云淡的季节,太阳升起了一竿子高,又是一个暖洋洋的天儿。
“哐―――哐―――哐―――”村里传来了打锣的声音。
这是吃大食堂的第二天,全村老少在食堂吃完早饭。
朱罗锅子拿着账本扛着大秤,还有拉着地牌车的十几个人,去各家各户收粮食,他们首先来到了刘老歪家。
朱罗锅子跨进刘老家歪门槛子说:“刘老歪,你们家粮食在哪屋,赶紧让他们装麻袋过秤,拉走。”
刘老歪不高兴地说:“凭什么收俺家的粮?”
“谁家都躲不过去,共产主义了,家里还要粮干什么?今早上在食堂里你不是吃得挺饱吗?造了两个大馍馍,两碗菜,还喝了一碗汤。”
刘老歪说:“大伙都没少吃,你盯着俺干什么?”
“不是盯着,是让俺看见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进屋装粮食去。”
大伙听了朱罗锅子的话,拎着麻袋到屋里装粮食,不一会儿,几麻袋粮食装好,过了秤,高粱二百斤,小麦二百斤,棒槌子二百五十斤,地瓜干一百斤,黄豆五十斤,果子米三十斤。朱罗锅子打开账本子一一地记在了上面,装上了地牌子车,随后又说:“粮食装走后,把装粮的大瓮和缸都砸了。”
“粮食装走了,凭什么还砸俺的大瓮大缸呀?”
“怕你再往家里偷粮食。”
刘老歪家屋里传来咣的几声响,几口大瓮大缸粉身碎骨。砸大瓮大缸的声音震动着刘老歪的心,他像小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哭天抹泪起来。
人、车、粮都走了,刘老歪还坐在地上,呜呜地哭着。
刘三大一旁数叨着:“哭什么,俺说都共产主义了,家里不用存粮食,你就是不听,天天朝家里搬腾粮食,这回傻眼了吧?”
“没有了粮食咱们往后吃什么呀?”
“吃大食堂。”
“瞎闹腾,那能吃几天呀?”
“天塌大家死呗。”刘三大在一旁数落着,“瞧你这模样,还叫个老爷儿们呢。”
“俺是老娘儿们,你是老爷们成吧。”
不过几天的工夫,全村的粮食便全都征集上来了,在空空荡荡的场院里,搭一个个又高又粗的大茓子,把粮食分门别类地装了起来。每天三遍锣声,三遍饭声,好不热闹。老娘儿们抹着嘴唇上的油花儿有说有笑,整个朱家村沉浸在一片欢笑声中。
老蓑衣却不然,他干枯和颤抖的手端着碗,吃着馍,嘴也没有时闲,一个劲儿地说:“人作有祸,天作有雨,别看今天闹得欢,日后肯定拉清单。”
“你说的准吗?”茶壶头问了一句后又说,“这共产主义就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你净说些和共产主义不沾边的事,招人烦不烦?”
“你小子别太得意,大喜之后必有大悲。你家几辈上没有官路,你当这点芝麻绿豆的小村官也是女人铺路呀。”
茶壶头听了老蓑衣的话,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老蓑衣便起身嘴里嘟囔着走了。他站在原地眨巴着眼睛犯起了合计:什么叫女人铺路?噢,想起来了,是李蛮子和媳妇有了事后,俺才当的官。他还在想:俺才不管那些事呢,俺现在多风光,俺得感激俺媳妇为俺铺的路呢。
燕英那天没有拗过朱大强和王寡妇,因为她知道孝敬父母就得听从父母的话,哪怕就是父母说的话不对。于是第二天,还是到刘雅兰家相亲去了。
这几天,刘海子连着下跪的事始终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刘海子把她的心给跪软了,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刘海子的真心实意,又感觉到了他的可怜之处,可怜的背后,也让她想起了和刘海子相处时光的幸福和甜蜜。她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天有不测风云,让她如今走到这一步,的确是自己不愿意看到的,要是顺利的话,他们孩子恐怕已经都会“哇啦哇啦“叫爹和娘了。
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让燕英十分欣慰,那就是过共产主义了,不分阶级了,当初要有这种说法的话,自己和刘海子的事就不会弄成这副样子,自己也早就进到团里去了。可事到如今,一步一步地走来,在燕英心里,坚信的是一种摆脱不开的命运。
今天去相亲,从她的内心深处,是不愿意的,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必须得应付一下。她的内心里觉得刘海子还是值得喜欢的,但不能为这事硬扎硬地伤爹娘的心,他们都这么大的年纪了,经不起精神上的打击了。
燕英相完亲后,告诉刘雅兰,让她回去想一想,再作回答,还说,也得听听家人愿意不愿意。其实,这是一种善意的推脱,如今和刘海子断了挺长时间,可这丝还连着,就凭这一点,对燕英而言,她不得不去,逢逢场,做做戏给海子看,自己虽然和你有了不正当的关系,也有了上吊一出的事,现在看来自己也不是没人要的。
燕英回到家里后,朱大强和王寡妇当然是迫不及待地问燕英亲相得怎么样,燕英脸上没带着任何表情,冷淡地说:“爹娘,容俺想一想吧。”
“这可是门子好亲,你可千万别错过了。”王寡妇恐怕这门子亲事有什么闪失。
“娘,俺知道。”
燕英背上筐刚要出大门去割草,突然看见刘海子跪在大门外,还是像那天一样,低着头,像一座雕像。燕英一看就急了,大声地说:“你要干什么?”
刘海子还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燕英上前拽着刘海子的一只好胳膊,“你给俺起来。”
刘海子身子是个大坨子,燕英没拽动丝毫。刘海子抬起了头,问:“俺知道你相亲去了。”
“知道了怎么样,俺相亲和你有什么关联?”
“俺不愿意你同意这门子亲事。”刘海子说,“俺希望得到你的原谅,俺今后好好地报答你,伺候你。”
刘海了的话音刚落地,朱大强和王寡妇走了出来。王寡妇见状便说:“刘海子,你这是演的哪一出?”
“俺要用诚心求得燕英的原谅,俺知道当初是俺错了,俺想和燕英和好。”
王寡妇听了刘海子的话,劈头盖脸地说:“你想和好就和好?你当初干什么来的。噢,现在回过味来了,又来这套,好意思啊!这样吧,要想让燕英原谅你,就把你那个死爹叫来,给燕英的爹下跪当面赔不是,扇自己的耳光子,这事还有个商量,否则的话,没门!”
刘海子听了王寡妇的话说:“成,俺听你的,俺这就回家和俺爹说去。”说完,起身便走。他边走边回头,不断地看着王寡妇和燕英那冰冷的脸。王寡妇看到刘海子拐进了胡同,又回头问燕英,“闺女,你对他还有意思没?”
“他在俺面前跪了好几回了。”
“那你想怎么办?”
“俺也不知道。”燕英说完要回到屋里。
王寡妇说:“你不去割草了?”
“俺不去了,省得他还去堵着俺,给俺下跪。”
王寡妇看了朱大强一眼说:“你说,这事该怎么弄好呢?”
朱大强搔搔头,说:“这事弄的,俺要是知道燕英对刘海子还有念想,说什么也不会找刘雅兰去给她提亲呀,这事弄的……”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不是为了赌口气,想早点把燕英嫁出去,嫁得越远越好,省得把她和海子的事传出去吗?”
“你刚才和海子说的事,俺觉得有点不大可能,那刘老歪不可能踏咱家门,向俺道歉。”
“他不道歉就拉倒,是咱们先原谅了他,他还装什么大瓣蒜。”
“他要是来了成,要是真的不来呢?”
“不来,不来咱也不能去,燕英照样嫁到刘雅兰娘家村里去,让他家刘海子打一辈子光棍吧。”
朱大强在燕英的亲事面前,似乎又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又叹了一口气,“唉,一切都是命啊!”
刘海子听了王寡妇的话后,回到了家。刘老歪正躺在炕上发汗,盖着厚厚的被子,头上搭着一条温毛巾,炕上身边小桌上放着刘三大为他熬的还冒着热乎气的姜汤。刘海子来到炕沿前,把刚才王寡妇的话和刘老歪说了。刘老歪一听,噌地一下掀开被,蹿了起来,抓起小桌上的大烟袋锅子使劲儿地敲打着,嗷嗷直叫:“什么,让俺去给他朱大强下跪道歉,还扇俺自己的耳光子,没门!那得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噢,他们家把你的手给剁下来,还剁出理来了?俺拿一只手换一只耳朵,俺还吃亏了呢。”他又数落着刘海子,“要俺说,你也没出息,你是黑瞎子敲门―――熊到家了,找不到女人啦,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自己也不嫌砢碜地给人家下跪,俺听了都替你害臊脸红。你把老刘家的脸都丢尽了。”
“你的屁放完了没有?”刘三大指着刘老歪鼻子头说,“俺告诉你,这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要不去,你就滚出这个家,俺带着海子去。”
“你敢?这个家还是俺说了算,俺是一家之主。”
“哼,这回就由不得你了。”刘三大气愤地说,“你看看,这一出一出的事,都是让你给搅和的。现在又有点眉目了,你又来劲儿了。海子,起来,俺带你去,给燕英家认个错。”说着拉着刘海子便朝门外走。
刘老歪见状,跳下地来,一蹦三个高,连连喊着:“你们敢去!”
刘老歪见刘三大和海子不理他那一套,于是,他急忙操起一把剪刀戳在喉咙上堵在门口,“你们要去,俺就自己戳死俺自己……”
刘三大见状,一甩膀子和刘海子坐在了炕沿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这一阵子大食堂一日三顿饭,把全村人吃得满面红光,精精神神,茶余饭后,女人们再也不为三头两毛的钱去掐缏子了,也不养猪羊鸡了,成天价袖口一对插着手,成群结队地嘻嘻哈哈。男人们也聚成堆,侃天唠地,胡吹海扯。
“你说,这吃饭都共产主义了,接下来女人能不能共产呢?”
“你先带个头,把媳妇共产出来呗?”
“只要都共产出来,俺怕什么。别人共产俺媳妇,俺也共产别人的媳妇。”
“俺不,俺要共产长得俊的大闺女。”
“嘿,还是你小子精灵。”
第二天,全村老少都在食堂院子里等着吃饭,李蛮子开始讲话了:“各位社员,注意了,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下一步要开展大炼钢铁活动。根据公社的要求,我们村要在北坡地搭建五十座炼钢炉。从明儿起,把我们各家各户的铁家巴什都交出来,用炼钢炉炼成钢铁,支援国家建设。我们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另外,从明儿起,每家每户收取大门鼻子、柜扣子、做饭的大锅、摊煎饼的鏊子,凡是带铜带铁的,要一点儿不落地收上来。”
“蛮子,大叔问一下,家北庙里有个大铜像炼不炼?”
“炼。”
“那个头也太大了。”
“砸碎。”
“噢,俺明白了。”
“大侄子,俺还想问一下,这大门鼻子、柜扣子都起下来炼钢铁啦,家里东西丢了怎么办?”
“都共产主义了,吃的是食堂,你家里还有什么东西怕丢?”
“俺家里不是还有几只鸡吗?”
“那几只鸡也不是你们家里的,是国家的。过几天食堂要是炖鸡肉的时候,就上你家抓去。”
这场共产主义的闹剧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而且进行得轰轰烈烈,全村男女老少个个喜笑颜开,三个饱一个倒是多少人向往的好日子,这似乎成了人们永远追求的理想。这共产主义还得过,这大炼钢铁支援国家建设的事还得干,而且还得大干,大干才能赶上英国,还要超过法国……
朱村的百姓是看不透这共产主义大炼钢铁的后果是什么,可是凭着人的感觉,也能悟出个八九不离十来,这哪是什么共产主义啊,哪是什么大炼钢铁支援国家建设啊,一句话,纯粹是瞎折腾……
朱大强和李大全在牛棚里抽着烟,正议论着大炼钢铁的事,李蛮子带着一帮人走进来,开口就问:“瞎运动……”
“你叫俺什么?”
“瞎运动啊。”李蛮子不加思索地说。
朱大强说话了,“俺看啊,你搞的共产主义、大炼钢铁就像俺的名字一样,才是瞎运动。”
“你要当反革命啊?”李蛮子说了一句又反问,“你这还有什么铁家巴什?”
“还有一口铡刀。”
“拿走。”李蛮子说。
“拿走了拿什么铡草喂牛?”
“草不用铡,牛也照样能吃。”
李大全在一旁也说话了,“蛮子,俺和大强的烟袋锅子是铁的,是不是也得拿走?”
“你甭扛我,迟早也会拿走。”李蛮子又说,“我真没想到,你自从不干队长以后,这觉悟一天比一天低。”
“俺想高,眼睁睁地看着就这么一出一出地瞎整,俺高不起来。”李大全戗着李蛮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帮人挨家挨户地收起了铁家巴什,什么镢头、铁锨、铜洗脸盆子、铁犁铧子……几天后,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铁家巴什在村北大地堆积如山,几十座土砌的炼钢炉旁都有一个风箱,一堆挨着一堆的焦炭,还有一堆砸巴得稀巴碎的烂铁货,各家各户把风箱拉得“呱哒呱哒”直响。火红的焦炭在风箱的作用下,在漆黑的夜里,发出瓦蓝的火苗,女的拉风箱,男的装钢货,成块的铁疙瘩,就这样支棱八翘地出炉了,带着火红的身板,在大地里退烧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