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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西南村庄(第三十五章)

作品名称:鲁西南村庄      作者:李同峰      发布时间:2013-09-20 12:18:22      字数:5580

  就在这狂热的时光当中,朱燕堂服完刑回来了,他背着一个塞着铺盖的包袱,徒步走了六十多里路,满脸的灰尘,好不容易赶了回来。两年多的时间虽然不算太长,可是他却觉得如同过了几十年一样,刚走出狱门,心想,要是像只鸟该多好,一下子就能飞回家,看到爹娘,看到姐姐,看到香香。一进家门,扔下挎在肩膀上的包袱,他搂着朱大强呜呜地哭了起来。朱大强高兴的眼泪落在他的肩上。王寡妇、燕英在一旁抹着泪水。
  朱大强拍打着燕堂的后肩,“回来就好了,别哭了,事都已经过去了,命里该有,是躲不过去的。”
  王寡妇此时吩咐燕英,“给燕堂端罐子水来,洗洗脸,再找件衣服换换。”
  燕英按着王寡妇的吩咐,把井沿上的罐子捧了过来,“燕堂你先洗把脸,俺给你找衣服去。”
  燕堂见燕英端过来的一个没有铁系子的罐子,便问:“这么大的罐子怎么洗呀,这罐子上的铁系子呢,咱的洗脸盆呢?”
  “噢,拿去炼钢铁了,不光脸盆子,还有咱们家的大锅小锅、煎饼鏊子、门吊子、铁箅子,就连‘克罗头’上的铁越子都撬去了。”
  “那以后打水怎么办?”
  “用绳子拴着呗。”
  燕英说:“我给你倒水,你手接着洗吧。洗完后,姐带你一块儿去吃大食堂,好着呢,随便吃,只要不吃在肚皮外边就成。”
  燕英的一番话,让燕堂心里产生了一种意想不到的事情,才入狱两年多,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竟然连饭都不在家里做了,这事儿在监狱里就听说过了,外边已经是共产主义了,原来是真的,一点儿也不假。
  一旁的王寡妇说话了,“燕堂呀,离吃饭的时候还有一阵子呢,你还是先到香香家去一趟吧。”
  “娘,俺都走了两年多了,人家还愿意吗?”
  “愿意,愿意。不愿意的话,人家香香能和你姐一趟一趟地去探望你吗?人家香香她娘还有她爹都说了,你什么时候回来,香香就等到什么时候。”
  燕堂听了王寡妇的话后,到屋里换上了燕英给他找出的衣服,来到香香家。燕堂踏入张苦瓜的屋门时,一家既惊讶又兴奋,含羞的香香脸红得像个大柿子,低着头手捏着衣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腰板子十分高兴的样子,关心地问这儿问那儿,一刻也不消停。燕堂是有问必答。躺在炕上的张苦瓜干巴得像只烧鸡,看到燕堂也精神了许多,用沙哑的嗓子不断地询问着。
  “你回来了?”
  “嗯,俺回来了。”
  “回来就好了。”
  长了许多个头儿的燕堂显得魁梧了。大腰板子看到后,心里的高兴劲儿都挂在了脸上,“燕堂啊,你回来就好啦,你和香香都老大不小了,明后天俺就去找你爹娘,定个好日子,就把亲事办了吧。你看看香香的爹那模样,说不定哪一天,这口气倒腾不上来,就看不到你们俩这一天了。”
  张苦瓜耳不聋,眼不花,只是气力短,他听大腰板子的话,仰一下常年卧炕不起捂得煞白的脸连连点头。
  “用不着明后天,你一会儿就去吧。”张苦瓜费劲巴力地说。
   霞云掉进砖瓦窑摔死后,尸体被埋在了姜玉芹家的地头,按照农村的风俗习惯,大闺女是外姓人家的人,是不能入自己家老林地,所以,只好委屈地躺在自己常年干活的地头上。
  转眼间两年多了,霞云的坟头早已长满了野草,一年四季孤伶伶地守着宽阔的土地。姜玉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闺女,她后悔嫁到这个村里,失去了闺女,失去了男人。有时候,她在霞云坟前一站就是半天,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是用心在和霞云说话。她恨小八十家禽兽不如,又欣慰朱同泽把那个小八十的爹给砍死。如今,小八十的娘也死去一年多了,只剩下小八十一个人在监狱里边,这个家因此算是家破人亡,也得到报应了。
  姜玉芹在家里干了一阵子活,突然想起今天是霞云的生日,她又来到霞云的坟前,照样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夕阳西照着她,风拽着她的衣襟和发帘,但拽不动她的身躯,拽不动她对闺女的思念。
  此时的她,好像进入了一种梦境,霞云站在她的面前笑呵呵地说:“娘,天快黑了,咱们回家吧,俺爹还在等咱吃饭呢!”
  霞云手挽着姜玉芹来到家中,朱同泽早已做好了一桌子菜,笑呵呵地迎了出来,让姜玉芹和霞云坐下来,高兴地对着霞云说道:“云儿,你出门这么长时间了,爹真地好想你……”
  姜玉芹根本没想到,突然间,有一个人在她一旁扑通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个头,把她吓了一大跳。她定神一看,不是旁人,正是小八十。
  姜玉芹先是一惊,然后脱口问道:“怎么是你?”
  “是俺。”小八十扬着一张蜡黄色的脸,用一双自责的双眼看着姜玉芹。
  “你逃出来了?”
  “不,俺是到期了,给放出来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这儿,还没进家呢。”
  姜玉芹看着小八十身边有一个包袱斜挂在肩上,还没来得及摘下来,一身粗布衣裳打着许多补丁,料定了小八十的话是真的。但是,她并没有从心里原谅这个小八十。她一想到霞云当时疯疯颠颠的样子,再看看眼前长满青草的霞云的坟,气就灌得满胸膛。瞬间她拉着一张长长的脸,十分气愤地指着远处说:“你给俺走,走得远远的,俺不愿意再看到你,俺闺女更不愿意看到你。要不是你,俺闺女能躺在这儿吗?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在这儿装人了,你们一家禽兽不如,你也是禽兽不如,”姜玉芹边说着,边用脚踢着小八十,而小八十却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任凭姜玉芹连踢带打。
  姜玉芹一看怎么也踢不走小八十,一股子心酸和难过袭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我的天呐―――俺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俺哪辈子做了孽了―――怎么落到了这么一个田地呀―――”姜玉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个不停,不断地举起双手拍打着自己的双膝。
  小八十见状,转身跪向了姜玉芹,一直等到姜玉芹停止了哭声,手捏着鼻子甩鼻涕时,他才低沉地说:“大姨,俺错了,都怨俺娘俺爹。如今,他们都没了,你就拿俺当儿子吧,俺伺候你一辈子,你看成不成?”
  小八十的一席话,倒让姜玉芹心里得到了一点点安慰,她一骨碌爬起来,用手拍打裤子上的尘土,朝地下使劲儿地吐了一口唾沫,“呸!”
  姜玉芹头也不回地气愤地走了。小八十跪在那里,用心在说话:“霞云,俺回来了,那时候,俺对不起你,俺真的喜欢你,俺不该听俺娘的话那样对待你,害得俺也进去了,俺爹也没了,你也没了。俺只能相报的就是给你娘当个好儿子,顶替你伺候她一辈子,你原谅俺吧。”
  小八十低着头,一直跪到天黑,他才摸着黑回到家里。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推开堂屋门,在炕台上好不容易摸到火柴盒里的只剩下几根的火柴,“嗤啦”一声划着,点着了许久都没用的灯。他一手端着灯,一只手当着被风吹得歪歪扭扭的灯光,看到炕上除了几床破被,什么也没有。瓮里一粒粮食也不见。他回到他住的屋里也是一样空空荡荡,炕上厚厚的一层灰尘。他把自己带回来的铺盖在炕上铺巴一下,脱下衣服躺下去。一天的奔波和劳累,不一会儿他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了和霞云成了亲,接下来又生了一个孩子……当他一睁眼睛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他穿上衣服,走出院门,抬手想把大门吊挂上,突然发现门吊不见了,明显被人撬了。他想,只是觉得家里长时间没有住人,丢什么东西都不奇怪。他万万不会想到,是大炼钢铁把他们家所有的铁家巴什浩劫一空。
  他的下跪和请求没能取得姜玉芹丝毫的原谅,他想一大早再去姜玉芹家门口跪上一段时间,一定要取得姜玉芹的原谅才成。这种忏悔的勇气是发自他内心的,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因为他家的过错而死去的霞去。于是,他来到姜玉芹家的大门口,见门还是紧关着,便在门前跪了下来。
  清晨,姜玉芹打开大门,发现了跪着的小八十,心里不由一怔,板着脸子冰冷地说了一句:“你起来吧,你跪一年,也跪下回俺闺女来。”
  “你原谅俺了?”小八十扬着一张渴求的脸。
  “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俺是说,人死了,跪不活了。”
  “俺也说了,俺也没娘了,从今往后俺就是您的儿子,您就是俺的亲娘。”小八十说着,冲着地上又连磕了三个响头。
  姜玉芹见状,有点不忍心了,用冰冷的口气对小八十说:“你甭这样,俺不敢要你这样的儿子,俺也担不起。”
  小八十听着姜玉芹的数落,并不在意,因为他内心深处受到了极大的谴责,两行泪水挂在腮边,两眼紧盯着姜玉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他见姜玉芹没有丝毫的原谅,又磕了三个响头。
  也许这三个响头把姜玉芹磕得心软了许多,她开始用手拽一下小八十了,说道:“行啦,大清早的你起来吧,跪在这里,叫人家看见,成怎么一回事?你越是这样,俺就越想俺闺女,俺就越不好受。”姜玉芹还在埋怨着小八十,“你现在回过味来了,早干什么了,你爹娘不是人,你也不是人哪。要不是俺闺女的爹把你爹砍死,俺今天也拿刀把你砍死。”
  “俺爹该死,俺也该死,俺娘糊涂,也该死,正因为他们都死了,俺才想给你当儿子,当牛做马伺候你,好让霞云也放心……”
  姜玉芹听着小八十发自内心的话,又看着小八十这副诚心的样子,说:“算了,你有这份心就成了,俺也知道俺再对你怎么地,也都没有用了。”
  小八十听了姜玉芹的话,觉得姜玉芹好像是已经原谅了他,喊了一声:“娘。”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俺担待不起。”姜玉芹的语气变得像是有些客气了,接着,“你赶紧起来,快走吧,别让外人看见喽,俺的脸上挂不住。”
  小八十听了姜玉芹的话,起身走了。
  那一天,刘三大要带着刘海子去朱大强家道歉,被刘老歪用剪子威胁着没能走出去,无奈的刘三大只能暂时妥协。她了解刘老歪的脾气,个子虽然不高火气却十分大,脾气倔得像头牛,若真的再逼他一下,他肯定能干出一剪子插进脖子里的事。有一个一只手的儿子就够戗了,再有一个用剪子插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这日子今后可没法过了。刘三大的退让暂时平息了这场风波,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让刘三大放弃了这件事。几天里,刘三大还是瞒着刘老歪想尽法子要去办这件事。
  这一天,她突然听到村西头传来了“梆棱棱棱,梆棱棱棱”的声音,这是瞎子算命的摇鼓声。瞎子算命,都肩背着褡裢,里边装着算命的签儿,一只手握着竹竿子,点打着凹凸不平的路,另一只手举着摇鼓把子不停地转动着摇鼓,鼓两侧的线绳系着的珠子在转动的力量下,朝两边反复击打着鼓面,发出“梆棱棱棱”的声响。
  刘三大急忙走出来家门,甩着两只大脚板子,朝村西头跑去。
  “干什么去,这么着急,是不是去找男人?”大腰板子从村头回来看到了刘三大,开玩笑地问。
  大腰板子和刘三大还有王寡妇这三个女人的块头都差不多,论个头体格在朱村里称得上是不相上下。
  刘三大脚步也没停,亮着嗓回敬着说:“找男子也不找你们家那样的,瘦得像劈柴柈子成天价偎在炕上,枪都端不起来了。”
  “俺知道俺男人不成了,你找李蛮子去,听说他的枪大。”
  “要找你找去吧,俺可没有那个闲工夫。”
  大腰板子一本正经地问:“哎,说正格的,你急三火四地到底干什么去?”
  “俺听到村西头来个算卦的,俺想让他给俺算算,俺家海子和燕英的婚姻怎么样?”
  刘三大来到算命人面前,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算命的人,算命人手掐了半天,眼眶子上下蠕动着,说:“你儿子和那闺女是磨难婚事,这场磨难过后,必将是白头偕老,福享百年。”
  刘三大听了,高兴得蹦了起来,“什么时候成亲最好?”
  算命人用大拇指点打着四个指头掐算着,“磨难是一种霉气,正在缠身呢,要想打掉这股子霉气,最好选在春暖花开三月三的时候成亲,让暖气冲散他们之间的霉气。”
  “成,俺给钱,给钱。”刘三大高兴地递给了算命的五分钱。
  “谢了。”算命人说完,又摇起了手里的波浪鼓,在连续不断的梆棱棱棱、梆棱棱棱的摇鼓声中走了。
  刘三大听了算命人的指点,如获至宝,怀揣着一颗兴奋的心,推开大门就喊:“他爹,俺给海子和燕英算命了,人家说他们俩以后一定是白头偕老,福享百年。怎么样?俺坚持的对了吧?”
  刘老歪拿着砍刀,使劲儿地朝一块干巴树杆子上剁着,“将扯淡。”
  “哎,俺说,你是不是中了邪,铁了心了,就不想让海子娶媳妇啦,你想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子!天底下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刘老歪听着刘三大的话,没搭茬,只是在忙活中又哼了一声,表露着极不满意的样子,把手中的刀举得更高了,上下牙一咬,砍下去的劲儿更大了。
  刘三大看到刘老歪这个架式,心里的火突然冒出来了,她顺手夺下了刘老歪手里的砍刀,当啷一声扔出老远,“俺让你砍,你这个老不死的,怎么不死在监狱里,你要是不回来的话,俺连孙子都抱上了。今天,说什么也不听你的了,不能像上一回,你拿剪子吓唬俺,俺让你。今儿个,你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俺也不听你的了。”
  刘老歪手里没了刀,一声也不吭,蹲了下来,歪着个脖子,脸就像个下蛋的鸡,任凭刘三大指着头顶骂,就是一声不吭。刘海子在屋里听到了刘三大的吵吵声,急忙走了出来。
  刘三大上前说:“海子,走,娘今儿个陪你去燕英家,别说是道歉,就是娘陪你一块儿下跪都成。”
  话刚说完,刘老歪噌地蹿了起来,一下子捡起了刘三大扔出老远的砍刀,又噌地跳在了门口,“谁敢去,谁去,俺砍了谁。”
  刘老歪又一次阻挡住了刘三大和刘海子的去路。
  刘三大如同鬼迷了心窍一样,一个劲儿地坚持海子和燕英重新和好的想法,屡屡遭到刘老歪的阻拦。对刘老歪来说,自己在海子和燕英的婚事上受到的憋屈太大了,说什么也拐不过这个弯来。他心里一个劲儿地想,就是让海子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再去找燕英。
  刘三大家的风波,早已传到朱大强家里,传到了燕英耳朵里。这天晚上,一家人在饭桌上,说起了这个话题。
  “她爹呀,你说燕英的事儿怎么整,这李大全、李蛮子,还有香香的娘都在搓合着,还有刘三大,见到俺的时候总是笑呵呵地先打招呼,那表情看上去亲着呢!”王寡妇说。
  “俺也知道,为这事儿大全和蛮子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你看怎么办?”
  “俺看呐,解铃还需系铃人。”
  “这么说,海子爹不道歉,咱们就不能答应这事?”
  “到现在他还拿着刀,堵在门口不让刘三大和海子到咱家来,你说这事能成吗?”
  “你说的也是。”王寡妇说后又问一旁的燕英,“闺女,你是怎么想的?”
  燕英撂下饭碗,“俺回屋歇着去了。”
  “她爹,俺看得出来,燕英还是对海子有好感的,毕竟这事从头到尾都不赖海子,全是他那个死爹弄的。还有,这些日子,海子见了燕英就下跪,你说这……”
  “唉,”朱大强叹了一口气说,“人家儿子成亲,闺女嫁人是皆大欢喜的事,咱倒好,弄得一连串子不幸,真是的,想起来真让人心里不是个滋味。”
  “你说这是为什么?”王寡妇说。
  “为什么,命中注定呗。”朱大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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