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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西南村庄(第三十三章)

作品名称:鲁西南村庄      作者:李同峰      发布时间:2013-09-16 10:27:22      字数:10417

  自从刘海子让朱燕堂给砍了一只手,再也无法记账了,任廷松记了一段时间账,便顶替刘海子去了公社。李蛮子推荐了快三十岁的光棍汉朱罗锅子接替了村会计的工作。朱罗锅本名叫朱平罗,由于他从小生下来时就是个罗锅子,所以,村里村外,大家把他的名字早忘了,开口闭口叫他罗锅子了。朱罗锅子今年都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女人,虽然腰是总也直不起来,但个头还是挺大的,一只眼角有点朝上吊梢,眼皮上还有一个不大点的疤瘌。皮肤长得挺细嫩,白静,一口整齐的牙齿,薄薄的嘴唇,不少人都说他长了个女人身子。
  他和茶壶头是没出五服的兄弟,关系向来很好。茶壶头本名叫朱边章,由于他的脑袋从小看上去就像个茶壶形状,所以,村里村外的叫开了茶壶头。一提他们俩的大名,不少人都摇头说不认识。在朱家村里,几乎每个人都有外号,就像是从祖辈上传下来的一样,就说朱大强吧,人家都叫他瞎运动、瞎母子、一只眼、独眼龙。李蛮子人家都叫他大鸡巴、小眯缝眼子、小嘴鱼。连他的老婆都有个外号叫大洋马。小八十也是外号,他的本名叫朱奎章,还有崔仙兰叫大腰板子,张苦瓜叫豺狼、刘大崖叫刘老歪,自己的老婆王环青叫刘三大……村长李大全由于身材小巧,人家都叫他金豆子呢。
  多少年来,朱罗锅和李大全的关系不错,和茶壶头的关系也不错,还有李蛮子,虽然不是一个姓氏却称得上是好兄弟。可现在,由于政治上的偏见,李大全和李蛮子关系不像原来那样亲近了。
  朱罗锅接手任廷松当上了会计,他的心情是相当地好,精神头也足,走路的时候胸脯子比以前挺得高多了。在他自己看来,自己有了这样一个荣耀的会计活,找个女人起码有了条件,足以抵消自己的罗锅子。于是,他干起活来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这天早晨,太阳还没露出头,茶壶头站在十字路口,双手捧在嘴边当话筒子,扯着破锣一样的嗓门喊:“出——工——啦——都到食堂地间去---”
  在茶壶头的带领下,大伙起早贪黑地用了七八天的工夫,把食堂的工程干完了,就剩下屋里屋外抹点泥,盘几个锅灶,钉几趟大木板子当案子的活了。空场上搭上棚子就能满足二百来号男女老少同时吃饭了。
  茶壶头干大食堂出彩了,脸也露大了,在李蛮子的推荐下,不少村都来参观取经,这让他成天价像心里抹了蜜,精神头十足,见人就嘿嘿地笑。原来总给外村队里编篓编筐,现在提高了价码也请不去了,理由是当官了。
  “茶壶,你真行。”有人这样夸他。
  他嘿嘿一乐,“嗨,咱们是干什么的,别光看俺以前光会编筐,编粪篓子,当这个队长俺也是磨道里赶驴,有圆有套的。俺说的你信不信?”
  “俺信,俺信。”有人点头后又问道,“听说你还要进党?”
  “那是当然了。李蛮子对俺说了,等到大食堂红红火火地开起来,过上共产主义,俺就进党了。到那个时候,你能不说俺们家祖坟上冒青烟?”
  “你真行。”
  “嘿嘿,有时间去俺家串门,叫俺媳妇给你炒上俩菜,陪俺喝两盅。说不定你将来有什么事还得找俺办呢,你说是吗?”
  这一天,李大全正在门口一个心思地用劈镢劈着一个树根疙瘩,他一点儿也没发现,老蓑衣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不知不觉中已经手杵着粪叉子站在他身后了。“大全呀。”
  “哟,是老爷,进屋喝点儿茶?”
  “不啦,俺多日观天象,验神灵,总觉得这日后将有天灾人祸呀。”
  “不能吧,今年的年景多好啊,还要过共产主义哩。”
  老蓑衣摇头,“这共产主义,好比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自古至今,有官府为受灾的百姓赈灾济粮,没有官府眼看着地里粮食不收而拨粮让你随便吃的。俺活了百岁有余,经历了清朝、民国、解放后三个朝代了,还是头一次听说有这事,叫俺说,这是人作有祸,天作有雨啊!”
  “俺觉得也是这个理。”
  “大全啊,别担心,这队长早晚还是你的,他们是在瞎闹腾。”
  老蓑衣说完,撅起了粪筐,自言自语地边走边说:“天有不测风云啊,风调雨顺之后,必有大灾大难啊。”
  李大全看着老蓑衣的背影,半信半疑地站了许久,又开始劈树根。
  李大全听老蓑衣的话觉得是个理儿。这段日子,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正在上演一出闹剧,早早晚晚要收场,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这工夫,村里有名的赖汉二大愣子破衣褴衫地抄着一双手,迈着四方步,带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来到了李大全的身旁,亮着嗓门儿说:“哟,队长,都共产主义了,还劈这玩意儿干什么,拿到食堂去当劈柴?”
  “去,滚一边去。”
  “噢,是不是队长让人家给撸了,拿俺撒气?”
  “你再放屁,俺劈了你。”李大全说完,兴起在手中的劈镢。
  二愣子见这架势,吓得直朝后趔趄着,连连地说:“好,好,俺走,俺走,俺吃食堂去还不行?”
  在刘三大家的院子里,刘三大撅着屁股,哈腰捡着撒在地上的豆粒子,一声“吱悠”的开门声让她直起了腰,她回过头来,惊讶地瞪大了眼珠子。
  “孩子她娘---”刘老歪破衣褴衫,头像个鸡窝,灰头土脸地走了进来。
  “孩子他爹,你回来了。”刘三大十分惊喜。看着刘老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俺回来了,监狱的管教说俺老实能干,俺那点儿事也是事出有因,就把俺给提前放回来了。”刘老歪扫了一下四周后问,“海子呢?”
  “他出去了。”
  “嗨,都是因为这个王八蛋,才把俺弄成这样。”
  “他爹,这事都怨你,不能怨海子,你要是不千方百计地阻拦他和燕英的亲事,海子的手能让燕堂给砍掉一只?你要不是去把人家瞎大强的耳朵砍下一只,你能让公安所抓进去?”
  “俺不是为孩子上公社,有好前途吗?”
  “现在又怎么样了,公社去上了吗?海子不还是这个样子吗?”刘三大接着说,“俺告诉你,你不在家的这一年多里,海子憋屈得都快变成哑巴了,一会儿他回来,你不能再数叨他了,听见了没有?”
  “俺哪还有脸提这事。这一年多已让俺窝囊一辈子了,还让俺说什么呢?”
  “你是鸭子吃死鱼,自找的。”
  刘三大为刘老歪端来一大盆水,找出了衣服,刘老歪把衣服脱了个净光,用手撩着盆里的水,洗巴起来。刘三大帮刘老歪搓着后背,一把搓下去,灰就变成了一条条黑色的蚯蚓,脱落下来。
  不一会儿工夫,刘老歪洗巴完了,刘三大也给他擦巴完了。刘老歪精神一振,突然间一下子搂住了刘三大说:“媳妇,俺想,真的。”
  “大白天的。”
  “没事儿,一会儿就成。”刘老歪说,“这一年多,可把俺憋坏了,在里边,俺没看见过一个女人身影。有时候,俺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经常想你。”
  刘三大见刘老歪这副可怜的模样,也没说什么,关上门,把肥大的粗布裤子褪到了脚面子,躺在了炕上。
  打这以后,刘老歪像是见人矮了三分,总低着个头,也不大出门。他看到地里有许多粮没收,赶天黑的时候用草筐藏着朝家里偷棒槌子和地瓜。刘三大每次见他不时闲地朝家倒腾粮食,就说:“你朝家里弄这个干什么,过些日子就吃食堂了,家里不用开火做饭,还要粮食干什么?”
  刘老歪小脑袋一歪,“哼,俺不是说你,你老娘儿们懂什么,吃食堂,过共产主义,能吃几天?俺看是瞎折腾。谁有不如自己家有,趁着现在地里有粮食没人收,俺先收一些囤起来,等到没粮吃的时候,咱们有粮。这叫手里有粮,心中不慌。”
  李大全迈进了刘老歪的门槛,“老歪,听说你回来了,俺来看看你。”
  “哟,李队长。按理说,俺应该先看你,可是,过监狱的人抬不起头来,所以……”
  “俺不是队长了,和你一样了,你还不知道吧。”李大全说,“现在是茶壶头当队长,成天价扬巴着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李蛮子说俺不搞共产主义,盖大食堂不积极,把俺给撸了。”李大全把理由给刘老歪说着。
  “撸了就算了,干那个干什么,费力不讨好,也不多挣工分。这些年,你还少挨累了,得到什么好处了?叫俺说,你呀,干脆就像俺这样,趁着地里有粮食,弄点儿回来囤起来。”刘老歪又说,“你说,这吃大食堂过共产主义能长久吗?”
  “那天老蓑衣和俺说了,是穷折腾,兔子尾巴---长不了。还说大作之后必有大难。”
  “他说的准成,俺看也是。”刘老歪拉过一条凳子,“他大爷,你既然来了,咱兄弟俩就抿两盅,俺在里边一年多没喝酒,可把俺馋坏了。俺现在算是感受到了,人犯枉法身无主,在里边一待,既想酒喝,又想女人,像是在做梦一样。唉,俺真的没想到,在这把年纪还有这样一段命运。”
  李大全也没再客气,几碟小菜把刘老歪和李大全喝得小脸红扑扑的。刘三大左右前后地伺候着,问道:“他大爷,你说俺家海子的事应该怎么办?能不能给你大侄提门子亲事,眼瞅着快二十五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这样憋屈下去,你说是吧?”
  “是不小了。”李大全想了想吸了口旱烟,“你们能不能再和朱大强家轧个好?”
  “不成,不成,都弄到这个份儿上了。”刘老歪小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一样地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开弓没有回头箭。为这事俺到现在还憋了一肚子气呢。”
  “放屁。”刘三大当着李大全的面骂了刘老歪一句,“你呀,以为海子还是前两年呢,现在只剩下一只手了,小名叫残废,你知道吗?他大爷,别听他的,听俺的,麻烦你再去朱大强家给俺串通串通,只要他们家愿意,俺再重新合好,轧亲家,俺说了算。”
  “驴驾辕,马拉套,老娘儿们当家瞎胡闹。”刘老歪表现出很气愤的样子说。
  “俺就瞎胡闹一回。”刘三大没有让份儿。
  “你要是再答应这门亲事,俺就死给你看。”刘老歪说。
  “熊样吧,有能耐你现在就死,你死了,这个家也就太平了。”刘三大的几句话把刘老歪塞得一声不吱脸通红。刘三大还不让份儿狠歹歹地指着刘老歪骂:“像你这样的,怎么不死在监狱里。”
  李大全说:“行了,事儿都过去了,再提有什么用,俺觉得孩子他婶的话也有些道理。”
  “听见没,闭上你的嘴吧,李队长说的在理,你以为你是谁呀?”刘三大又对李大全说,“他李叔,海子的事儿俺就拜托你了。一来,你和朱大强关系好,走得近,说的话他也能听。二来,你也把俺的话带过去,让他们心里也好有个数,为两家子重新轧好搭个桥。”
  李大全点下对,“成。”
  “不成!”刘老歪像点着的爆竹,瞬间爆炸了,他站了起来,把满满的一盅酒举过头顶,使劲儿地砸在酒桌上,“哗啦”一声,酒桌上一个盘子砸成了老少三等。
  刘三大见状,心血拱头,气急之下,顺手抓起了扫帚朝刘老歪打来,嘴里一个劲儿地骂:“刘老歪,你这个王八蛋,还敢摔酒盅砸盘子,反了你了。”
  刘老歪见刘三大扫帚快要落到头顶了,弓着腰,缩着头,一个箭步,躲在了李大全身后,像是很大度地说:“哼,好男不跟女斗,你是老娘儿们,俺是老爷儿们,别看俺躲着你,俺并不是怕你。”
  刘三大没打着刘老歪,气得双手拤腰,脸通红,胸脯子像大海的波浪,一起一伏。她对李大全说:“他叔你听听,他还有点人性没,他还配做孩子的爹吗?”
  在李大全的相劝下,刘三大扔下了扫帚,气哼哼地回屋了。
  共产主义的脚步越来越近,人们期待共产主义的热情也越来越高。如今村里的房后,院墙上都写着许多标语口号,着实鼓舞着人心。
  一脸春风挂在眉梢上的茶壶头带领着社员,收拾着大食堂,干着最后剩下的一些活儿,补补墙上脚手杆子留下的窟窿,用青砖铺地。用不了多少工夫,就算大功告成,公社第一所大食堂即将拉开共产主义的帷幕。茶壶头已经接到了通知,再有两三天食堂就要开张了,到了那个时候,他就是功劳赫赫了。什么进党,什么谈经验体会,许多好事肯定会接二连三地会落到他头上。
  这些日子,李大全和刘老歪也在其中干活,俩人像一对哑巴一句话也没有。歇气的时候,李大全和刘老歪靠在墙根下,坐在铁锨把子上吸着烟。有时候,茶壶头用眼角扫他们俩一眼后,心里产生一种美滋滋的感觉,心想:真傻,当队长这差使多好啊。李大全啊李大全,你干什么非得和公社代表别着劲儿呢,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让怎么干就怎么干呗,当磨道驴还不好当吗?听喝就成呗。这下完了吧,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李蛮子在现场看了一圈,表现出了很满意的表情,他当场表扬了茶壶头,然后悄悄地走了。他一没去公社二没有回家,而是一溜烟来到了茶壶头的家里。慢慢地推开大门,走到屋门口看见茶壶头媳妇站在炕沿前哈着腰,一个心思一针一线地缝着棉被。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背后用双手搂住了刘雅兰。刘雅兰被吓得嗷的一声,手里的针线都掉了,她回过头来,反过神来,手捶着李蛮子,“你可吓死俺了。”
  李蛮子眯缝着一对小眼睛,搂住刘雅兰,嬉皮笑脸地说:“俺不是想特意惊吓你一下吗?”
  “你这一惊吓俺不要紧,俺可吓得够戗。”
  李蛮子着急了,“把裤子给俺解开喽。”
  “大白天有人来了怎么办?不成。”刘雅兰没有顺从李蛮子,手到处阻拦着李蛮子胡乱摸的手。
  “没事,茶壶头正在食堂干活呢。”
  “俺看出来了,你让俺家孩子爹当这个队长,就是给俺一个甜枣吃,就是想让他高兴,听你的,好和俺这样,是不是?”
  “是。”
  “你有老婆,总找俺干什么?”
  “你比俺老婆好。人家不是说了吗,孩子是自己家的好,媳妇是人家的好。”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吃着碗里的惦着盆里的?要不是你当会计的时候,偷着多分给俺点粮食,俺才不干呢。这丢人的事要是传出去,多让人家笑话俺。”
  “咱们村里不都这样吗,原来朱同泽和刘老歪的媳妇刘三大,张苦瓜和大腰板子,小飞机和三他娘,大喜子和小脚,谁不知道,朱大强原来不也是和王寡妇乱搞搞成一家子了。你忘了,今年夏天打麦子的时候,那个杨二拐子,当着大伙的面闹,硬是把黑子的媳妇摁在麦垛里,扒下了裤子。”
  农村人贫穷,中年妇女从来不穿内裤,刘雅兰仅穿一条裤子上也没有系腰带,只在肚脐眼上挽了一个疙瘩,李蛮子一把就给拽开了。
  这段日子,燕英始终是闷闷不乐,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和刘海子的事,自己上吊的事,到现在还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堵着心。她去地里干活的时候,和谁也不说一句话,歇气的时候,挎着筐头子拼命地去拾柴火,去割草,收工的时候再带回家。她用这种方式来消除心里的痛苦。
  太阳西下,燕英在河边上割了满满一筐草,闷闷不乐地朝家走去。刚走到村头前面河坝滩树林里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看到了她上吊的那棵树,她仿佛看到了当时自己吊在树上的模样。这棵树见证着燕英生命的终点,也验证着燕英新生命的起点,还验证着她和刘海子曾经享受过幸福的地点……她转身要走,突然间惊讶万分,刘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吊着一只胳膊低着头,跪在了弯弯曲曲像蛇身子一样窄巴得只能容一个人走过去的小路中间。
  燕英冰冷冷地说:“别挡着俺,让俺过去。”
  刘海子像凝固了一样,如同用蜡烛做成的雕像一动不动,头不抬、眼不睁,眼角噙着泪。
  “你要干什么?俺又不认识你。”燕英把身上沉甸甸的草筐放了下来,背冲着刘海子。
  刘海子见燕英把草筐放下来,抬起了头,朝着燕英发出着忏悔的声音,“俺给你赔罪来了,俺对不起你,俺在这路上等你好久了。”
  燕英一听刘海子说给她赔罪,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猛地转过了身子,气愤地数落着,“你给俺赔什么罪?你有什么对不起俺的地方,都是俺对不起你。俺家是地主,你家是贫农,根红苗正,是俺耽误你的前途,跪在这儿的应该是俺,不是我。你滚开,俺不想看到你,你就是跪到天黑也没用,俺这一辈子不嫁了,当老闺女,老死在家中。”燕英一连串说了一大通,把后背转给了刘海子,用手掐着一根根青草,低着头,心里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眼泪也簌簌地流了下来。刘海子像个木墩一样。燕英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如沉甸甸的铅块子重重地敲打着他已经开始忏悔的心。
  刘海子抬着头,用两个膝盖朝前挪动着,挪到了燕英身后,用仅有的一只手扶着燕英的腿说:“燕英,原谅俺吧?”
  燕英猛转过身,后退了一小步,急切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还没完了,癞皮狗啊?不要脸啊?”
  不管燕英怎么发火,刘海子只是恳求着说:“你不原谅俺,俺就不起来。”
  燕英只好躲着挡路的刘海子,连满满的一筐草都不背了,只身朝路旁茂密的树丛里走去。哪知道,刘海子不顾一切爬了起来,紧追两步,又跪在了燕英面前。乱树棵子把刘海子的腿划出了口子。
  鲜血并未能赢得燕英的同情和怜悯,燕英的愤怒仍然挂在脸上,“你这是干什么呀,好狗还不挡路呢。像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人,趁早死了算了,也好给活着的好人倒地方。”
  “俺真的不是一条好狗,你说得对。俺知道你还生俺的气,你打俺,骂俺,俺都认了。谁让俺干了不是人的事呢。”
  燕英接连几次想躲开刘海子,可是刘海子一次一次地跪在她面前,一张渴望和真诚的脸投向她。无奈的燕英气呼呼地回到了草筐前,坐在草筐上,愤怒地说:“俺陪你,俺陪你,看你能跪到什么时候,有能耐你跪一宿,那俺就服你了。”
  刘海子低着头照旧一声不吭。
  太阳落下西山了,天有点黑影了。刘海子像雕像一样一直跪着,燕英则气哼哼地在草筐上坐着。在这无声的对峙中,只有晚风吹得树叶哗哗直响,树林里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叫。最终,刘海子沉不住气了,他站了起来,扑打一下两个膝盖上沾的土,说:“燕英,俺今天不跪了,你得回家吃饭,往后,俺见到你一次,给你跪一次,直跪到你原谅俺为止。”
  刘海子演的这出跪亲记,让燕英天色挺晚才回到家。朱大强和王寡妇等着燕英回来吃饭,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天黑了,才把燕英等回来了。燕英把草筐里的草掏出来,洗了脸,坐在了饭桌前。
  “燕英,”王寡妇说,“茶壶头家你大婶刚才来过了,说是明儿让你去他家相亲。”
  “娘,俺不去。”燕英让刘海子弄得一出后,心里像塞了一团草,乱糟糟的,一点儿精神也没有。
  “怎么了,都这么长时间了,人家也和那边说好了,那边也同意啦,你怎么说变卦就变卦了呢?”
  “娘,俺真的不想。”
  “你到底怎么了?”朱大强问,“原来你不是答应好好的吗,到了节骨眼上,你怎么又弄这一出?明儿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要不俺和你娘的脸往哪里放,是俺和你娘托人家给你提的这门亲。”朱大强有些生气了,板着脸说着一脸不高兴的燕英。
  “好啦,俺去,俺去,俺去还不行吗?”燕英本来就不愉快,又听爹娘提这事,十分恼怒地说完后,带着气愤放下饭碗,起身回屋去了。
  朱大强和王寡妇被燕英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不知所措,过了好一阵子,王寡妇才说:“这是怎么了,像吃了枪药一样,从来也没有这样啊。”
  “不管她了。管多了,免得又惹出些什么事来。明个儿你再问她一下,她去就去,不去就拉倒。反正已经这样了,让她破罐子破摔吧。天要下雨,娘要改嫁,有什么法子。”朱大强十分生气地说。
  “她爹。”王寡妇又开始说别的,“听说刘老歪回来后,下晚净往家里倒腾粮食,是不是趁这空闲,咱们也弄一些回来?”
  “不成,俺听别人说了,李蛮子找茶壶头还有朱罗锅子开会了,说是大食堂开张后,就开始挨家挨户收粮食。刘老歪倒腾的再多不也得让队里收去?”
  “他爹,过些日子真的是到共产主义了,真的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王寡妇问道。
  “净瞎折腾,粮食烂在地里不去收,还日后要什么有什么,可能吗?”
  “哎哟,现在各村都在热热闹闹地建食堂准备着迎接共产主义呢。李蛮子天天大会小会讲,说是大食堂开张后,共产主义就要实现了。”
  “他说出龙叫来俺也不信呀。”
  “俺也不信,可大伙都这么说。”王寡妇又说,“那天,俺碰到李大全和李蛮子了,他们俩就像商量好的一样,都和俺说,刘三大还想和咱们家和好,重新轧亲家,你说这事?”
  “他们也和俺说了,俺告诉他,俺的一只耳朵都让刘老歪给砍去了,难道俺还没记性。”
  “人家海子的一只手不也叫燕堂给剁去了吗?”
  “他们不退亲,燕堂能干出这事?”
  “人家海子不是想上公社去吗?”
  “他去了吗?”
  “人家公社能要一只手的?”
  “那是燕堂剁对了。”
  “你说,这刘老歪都出来了,咱家燕堂也该差不多了吧?”
  “俺估摸着,快了。”朱大强说,“咱家燕堂回来了,那小八十也就快了,他们都是一前一后出的事。”
  王寡妇挺不是滋味地说:“看来,霞云的爹是没什么指望了,是薄命在身啊,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啊。”
  “他判的是无期徒刑,就是一辈子不能出来。”
  “孩她爹,细合计起来所有的事,都是因为俺引起的,俺这是做的什么事?难道是好心不得好报吗?”王寡妇有些自责。的确,王寡妇对自己的自责是有道理的,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她有关系!她若不把妹妹介绍给朱同泽的话,恐怕什么事情也不会有。但是,要是知道尿炕的话,谁还会去睡觉呢?
  “你又不是神仙,咋能掐会算?”朱大强为王寡妇宽着心。
  王寡妇此时还是一脸的不悦,又说道:“这一晃,霞云死了两年多了,日子也过得太快了。俺妹妹是从尿窝里挪到了屎窝里呀!”她又说,“两年多了,燕英的事还是八字没一撇,愁人哪!”
  “愁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
  朱村还是那片天,蓝汪汪的,可朱村今天的风却不是风吹杨柳万千条,而是刮得一股让人昏了头的共产风……
  在李蛮子的亲自指导下,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建,大食堂建完了,所有一切开张事宜预备停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一天终于来到了,队里的食堂开张了。队里杀了几头猪,炖上大白菜土豆子,一连蒸了几十笼屉馍馍。一大早,食堂门前热热闹闹,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集在门前,还有其他村前来取经的代表。食堂门前,炮仗响得听不出个数来,像要天塌地陷一样,锣鼓喧天,震耳欲聋,像是要把地震个窟窿。
  公社王书记和各村的书记,还有李蛮子、茶壶头,个个精精神神地站在大门口台阶上,脸上的喜悦挥之不去。炮仗放完了,锣鼓声也停了,李蛮子双手一举,说:“全村的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朱村大食堂开张了,也就是说,我们朱村离共产主义的日子不远了。下面请新任公社王书记讲话。”说完,自己带头鼓掌,带来了一片掌声。
  “社员同志们——”王书记身着笔直的中山服,带着不凡的气质拉着长腔说:“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朱村的集体食堂开张,标志着共产主义的到来,我代表人民公社,向朱村全体社员积极地向共产主义迈进表示热烈的祝贺。你们朱村为全公社一百多个村子做出了样子,值得他们学习。今天,其他各村都派来了代表。希望你们回去后,一定要像朱村一样,提高对共产主义的认识,积极地、努力地迈进共产主义。今天,朱村就带头先迈进共产主义啦——”
  在一片掌声中,凡是来的领导和其他村的代表,每人发一个碗,一双筷子,从职位大到小站排,来到院里,由炊事员盛上一碗菜,自己伸手从落了一人多高的笼屉里抓上几个馍,在一趟一趟的木板台上坐下来,吃起来。
  刘老歪蔫不唧地打完菜,顺手抓了两个馍,没有坐在成趟的木板子上,而是找了个墙角蹲下来吃着。不一会儿,李大全也端着一个碗,手里掐着两个馍凑了过来。过了一阵子,朱大强端着碗,手里掐着两个馍,也找蹲过来,三个人一溜排地蹲在墙根下。
  “哎,大全,你说,这地里的粮食不收,队里能有多少粮食?这么闹腾,能闹腾几天?”刘老歪边吃边小声地对李大全说。
  “咱有什么法子,天塌大家死呗。俺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这风是哪来的?”李大全说。
  朱大强说:“八成是跟头风。”
  村里那个有名的懒汉二大愣子,大口大口地吃着馍馍和菜,笑嘻嘻地趿拉着鞋来到了墙根下,也蹲了下来,说:“这共产主义真好,要是早点儿来该多好。”
  “好个屁。”李大全说。
  “你这是什么话,有吃有喝的怎么叫好个屁?”二大愣子拉着长调笑了,“噢——俺明白了,是人家大茶壶头把咱村带进共产主义的,你是忌妒人家,是吧?”
  “你滚,别在俺眼前碍眼。”
  “好好好,俺滚,滚到哪儿都成,只要有共产主义就成。”
  朱大强像个囚犯一样,一言不发地吃完饭抹下嘴巴子说:“俺吃饱了,可那牛还饿着呢。”说完便起身朝牛棚走去。
  就在这个工夫,大腰板子端了个中盆子,对炊事员说:“俺老头子来不了,给俺打两份。”炊事员高兴地答应着:“好嘞,菜打两份,馍馍自己拿。”
  大腰板子打了菜,一连抓了六七个馍,塞在了布兜里。刘三大带着外孙子,也伸过了饭盒子,“给俺打两份,俺带着外孙子来的。”
  “不行。”炊事员说,“共产主义也不能给外村人打菜,他们村凭什么不搞共产主义?”
  “哎呀,人家村搞了,也就三两天的事。”
  “那好吧,下不为例。”
  挺大的院子里到处都是人,个个甩着腮帮子大口大口地吃着肉,大口大口地咬着雪白的馍,像过大年坐大席一样热闹。
  茶壶头在人群里来回地走动着,笑容满面,点头哈腰,“大伙好吃,过共产主义嘛,就得过出个样儿来。公社王书记来了,给我们村的共产主义添了多少彩,你们说是吧?”
  晚饭后,怀揣着一腔喜悦的茶壶头忙活完了,他是最后一个走的。刘雅兰和孩子已经睡下了。茶壶头推开大屋门,高兴得小曲就没离开嘴,“哎呀哎哟”地哼哼着。刘雅兰听到了他的声音,点上灯,“你今天可是露脸了,俺也跟着你借光了。”
  茶壶头兴奋的情绪未减半分,“那是当然喽,公社书记都表扬俺了,说俺对共产主义认识高,行动快,自觉性强。下一步准备到公社去介绍经验。”
  “人多了你不怯场子了。”
  “怎么会呢,俺是谁?”
  “没想到还把你给扬巴起来了。”
  茶壶头笑嘻嘻嘻地问道:“哎,你今天吃了几个馍馍?”
  “俺吃了仨。”
  “菜呢?”
  “两碗。”
  “俺也是。”茶壶头说,“俺今天有点累了,得早点儿歇息了。”
  茶壶头说着,脱了个净光身子嗤溜一下子钻到了刘雅兰热乎乎的被窝,急三火四地朝刘雅兰身上翻。刘雅兰不断地杵他,意思是炕梢的孩子还没睡实,茶壶头看明白后,便老实下来,只是一只手在刘雅兰身上上下划拉着。
  刘雅兰不耐烦地说:“看你这个熊样,就这点本事,你看人家李蛮子……”
  茶壶头突然间听到了刘雅兰说到李蛮子三个字,他并没有十分惊讶,有好多日子以来他影影绰绰地听说自己的老婆和李蛮子有事,并没太往心里去。他想用李蛮子对他的好处来掩盖一下这档子事。茶壶头想到这儿就对刘雅兰说:“俺早就知道,你和李蛮子肯定有事。”
  “谁说的?”
  “你刚才说的,俺都听见了。”
  “俺是说走嘴了。”
  “可俺听得清清楚楚。”
  “俺和李蛮子什么事也没有。”
  “净瞎说,你当俺是傻子?前几年,他当会计的时候,凭什么分粮食的时候总是多分给咱,还带着给你扛回家,你缺了工分,他凭什么给你补上,无利谁起早啊?再说了,那个时候,俺也正在外村编筐和粪篓子呢。”
  刘雅兰自知内心有亏,不再说什么。
  茶壶头看到刘雅兰不说话,便慢条斯理地说:“俺也知道,女人们都喜欢他,你也是女人,俺不跟你计较了,再说了,是李蛮子给俺提起来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提这事了。只是甭叫俺看见就成。有恩不报是小人,俺还懂。”
  “你有意让你老婆去报恩?”
  “那俺有什么法子,你俩早已经钻到一个被窝里去了。”
  “他爹,这么说俺和李蛮子的事你真的不管?”刘雅兰一直绷着的一颗心,好像一下子放下了。
  “俺也管不住。又不能用根绳子把你给拴住系在腰上牵着走。”
  刘雅兰听了茶壶头的话,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精神上也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她十分柔和地问:“他爹,你还成不成,成的话,再陪俺一会儿。”
  “不成,不成,俺困了,俺要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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