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村庄(第二十六章)
作品名称:鲁西南村庄 作者:李同峰 发布时间:2013-09-04 18:11:10 字数:4196
太阳刚刚睡醒,像个红色磨盘,跳出地平线,还没来得及发光。鸟儿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朱村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偶尔的鸡叫声、狗的汪汪声和孩子们的打闹声融合在了一块儿,形成了一种嘈杂的声响……不少人拿着各种家伙什开始下地干活了。
朱大强在自家院里井沿上使劲地摇着辘轳,一克罗头接一克罗头的水在菜沟里流淌着。每当春天,他总是把院里的空地种上成畦成垄的辣椒、茄子、柿子、黄瓜之类的蔬菜。一家人吃着方便,吃不了,可以摘一些拿到大集上卖去,换回点儿钱便买酱油、醋、咸盐等日用品。春夏相交的天儿,风大易干旱,朱大强三四天就给菜地浇一遍水。
王寡妇带着燕英赶集去供销社买东西去了。燕英和刘海子已经订了亲,会了亲家,海子家送来了彩礼,全村人都伸大拇指。到燕英和刘海子成亲的日子不足一百天了,这天,王寡妇、燕英娘儿俩特意赶大集,把脸盆、被褥面、布料、香皂、花线、卡子、簪花等物件,大包小裹地买回来。家里陪送燕英的八仙桌、条山几、太师椅和柜子是王寡妇和第一个男人成亲的时候娘家陪送的,如今,她请了油漆匠,把家具重新漆一遍,在空屋里晾着。
见娘儿俩大包小裹地带着许多东西,兴冲冲进了家门,朱大强手不离辘轳把子就说话了,“燕英,去把茄子的畦沟子改过来,改在辣椒畦子里。”
燕英“嗯”了一声,疾步走进屋,放下手里的东西,出来用铁锨把畦沟子改了,来到井边说:“爹,你歇一会儿吧。”
“不用,再过一会儿浇完了。”朱大强又问,“东西都办齐了?”
燕英高兴地点点头,“嗯,都齐了。”
王寡妇把东西放下,从屋里出来,说:“燕英。”
“唉,娘,有事?”
“从今儿个起,你就天天在屋里做你的嫁妆,别出屋了,眼看着要立夏了,这太阳也一天天地毒起来了,别晒黑你的脸。扑粉也买回来了,你每天多用点儿,养一养,让你的脸白净一些。临走的前两天,俺把你陈大婶找来,再给你开开脸。”
“娘,还早着呢!”燕英的声音带着甜蜜和幸福,清脆得像银铃声一般。
“嘿,两三个月的工夫,一眨巴眼就过去了。”
“听你娘的吧,地里的活儿,就让燕堂去干吧。”朱大强说。
王寡妇又说话了,“她爹,俺和她二姨定好了,过个一天半天的,俺们去看看霞云的爹,顺便把燕英成亲的事儿和他说一下。”
“去吧。”朱大强说,“转眼间几个月没去了。”
“娘,俺能陪你和二姨一块儿去吗?”燕英高兴地问。
“不成,俺说过了,从今儿个起,你不能出屋。”
“你们俩去,至少得两三天,那霞云呢?”
“你去陪着她,或者把她接到咱家来都成。”
朱同泽砍死老八十后,没有被判死刑,只判了个无期徒刑,被关在离家九十里外的县城监狱里,小八十犯强奸罪,只判了三年有期徒刑。巧的是,他和朱同泽关在同一个监狱里。有时候,他们在干活和打饭的时候偶尔还能见上一面,但是谁也不和谁说话。朱同泽看到小八十的时候,心里仍然在想:那天算你小子跑得快,不然的话,你早和你爹一块儿去阎王爷那里干活去了。俺砍死了他爹,判了一个无期,要是连小八十一块砍死了,肯定活不了,早就该挨枪子了,也给阎王爷端茶倒水去了。想到这儿,他还觉得挺庆幸,起码能活在世上,能知道媳妇和霞云过得怎么样。
到了夜晚,朱同泽总是睡不着,他仰面朝天,双手叠在后脑勺子下,脑海里一幕一幕地过着电影……
听奶奶讲,他命也挺苦的,生下来十几天,娘因为月子里吃了猪蹄,得了气喘病,奶子胀得锃亮、通红,像熟透的柿子。娘不但没有奶水,而且还疼得嗷嗷直叫,不几天,就撒手去了。无奈之下,奶奶只好抱着他挨家挨户地找有奶的女人喂奶。临满月的时候,他突然得了一种病,奶也不吃,就是哇哇直哭,后来哭不出声了,还张着一张嘴,两只小手攥得紧紧的,闭着双眼,浑身哆嗦。夜深了,奶奶看他没救了,便用一块红布包好,外边又捆上谷草帘子,放在了大门后准备等到鸡叫的时候,和老头子一块儿扔到山岗子上。
那里是一片茅草地,凄凉得可怕,除了有狼有狗之外,胆小的人不敢来。
天快亮了,奶奶和爷爷起了炕,准备扔他,哪曾想刚抱起来,听到他的哭声了。心软的奶奶把谷草帘子打开,发现他鼻子里、腚眼里长满了小不点的蛆虫,于是,奶奶用温水给洗干净,叩开了邻居有奶水的女人家门,让她给喂一下,结果当女人的奶头放到他小嘴里的时候,他竟如狼似虎地吸吮起来,一直把女人的两个大奶子给吸瘪了……
朱同泽想到这儿,把双手从后脑勺拽了回来,又侧着身子把被角掖到脖子周边,让那一幕幕电影继续上演。
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爹、爷爷和奶奶相继过世,他一年四季里成天价游游荡荡,一直到二十七八岁,还是如此,一点儿变化也没有。挺大个男人,总是靠在煤矿的哥哥给点儿钱买点儿粮。他整天东游西逛,从来不下地。不下地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没有口粮,就连他哥给他在煤矿找了个差事他都不干,成了全村有名的大懒汉,谁也不给他提亲事。谁家打个院墙盖个屋什么的,他去帮点儿忙,混顿饭吃。好吃懒做的他,一直守着一个空院子,后来队里干脆让他看坡,这一下算是走上了正道,也拿到了工分。这一看就是二十几年……
看坡队里给了工分,便有了口粮,哥哥给的零花钱也不用买粮了,自己开始把院子里种上了菜,养上了羊,这小日子才一天比一天地富了起来。他成了全村最富裕的光棍子户。即使这样好的条件还没人给他提亲,说他那玩意儿不中用。于是,便成天找女人瞎混,稀里糊涂过日子。
让自己幸福的是王寡妇把妹妹许配给了自己,而且还带来一个水灵灵的、像玉雕一样的大闺女,一进门槛就叫爹。姜玉芹是个过日子的好手,把小家置办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家里有这么好的女人,他晚上睡觉都能乐醒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小八十一家对闺女采取了这种手段。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闺女,可每次孩子叫声爹,自己都心里发颤,稀罕得不得了。他还记得,他娶了姜玉芹后,霞云不好意思进家门,在朱大强家和燕英住在一块儿。后来,是王寡妇和燕英带她踏的家门。霞云刚进屋,就扑通跪倒说:“俺给爹磕头了,从今个起,俺就是你的亲闺女。”从那一刻,他高兴得嘴丫子都咧到了耳朵根子。
打那以后,霞云对他是知冷知热,和她娘天天汤是汤,饭是饭地伺候着他。如今,闺女摊上了这档子事,俺这当爹的,能不管吗?好赖自己还活着,眼下霞云虽然疯了,但自己也为她报了仇了,老八十死了,小八十也在大墙里边和自己没什么两样。
朱同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直想到起床的铃声响了,他爬了起来,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狱中生活……
天蒙蒙亮了,王寡妇早早地起来准备好了看朱同泽该带的东西。姜玉芹把霞云拽到身边,耐心地哄着她说,娘和大姨去赶集,要她听话,和燕英姐在一块儿,娘会带好吃的回来。霞云听了,傻呵呵地一个劲地点头。
“你套个牛车吧。”朱大强对正忙的王寡妇说。
“不了,牛车多费劲,又得赶车,又得喂草,俺和她二姨走着去。”
“让燕堂给你们俩赶车。”朱大强说。
“不用,他成天价挺忙的,张苦瓜又有病,他还得和香香照顾他。”
“下晚怎么办?”
“走到哪里,俺俩找个人家留个宿呗。”
姜玉芹哄着把霞云推到了燕英身边,燕英拉着霞云的手,和风细雨地劝了一阵子,见到霞云一个劲地点着头,脸上有了呆呆的表情,王寡妇和姜玉芹便上路了。俩人的胳膊上都挎着包袱,头上包着毛巾,走到快天黑时,在离县城不远的村子里找了一家农户求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便来到监狱门口。
四周高高的大墙上面拉着铁丝网,看上去瘆得慌。
“公安,俺想探望一下俺男人。”姜玉芹从不大点儿的窗口伸着头说。
“你男人叫什么名字?”
“朱同泽。”
“噢,杀人犯。”那人说了一句后,望着王寡妇又问,“她呢?”
“她是俺姐,路远陪着俺来的。”姜玉芹又说。
“等着。”
“唉,俺等,俺等。”
过了不大工夫,一个公安人员把她俩带进了一个只有一张桌、几个板凳的小屋。屋子里黑乎乎的,地是用砖铺的,不一会儿工夫,有两只老鼠顺着墙根哧溜一下窜了出去。
约摸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公安回来了,把她俩的包袱打开查看了一遍,便带着她们来到另一间也不太大的屋子,让她俩在一个破木连椅上坐了下来,拉过一张三屉桌放在了她俩面前,又拽过一把椅子放在桌子另一面,嘱咐着说:“只有十分钟,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姜玉芹答应着,和王寡妇撒目着这间屋比刚才那间强多了,起码亮堂了许多,干净了许多。
侧门开了,朱同泽身穿囚服走了进来。王寡妇和姜玉芹猛地站了起来,心里酸溜溜的,眼圈一个劲地发潮,干嘎巴嘴,说不出话来。公安将朱同泽按坐在了椅子上,吩咐道:“朱同泽,只有十分钟,听明白了吗?”
朱同泽面带笑容点头答应着:“明白了。”
公安说完后便走了出去。姜玉芹在桌面上猛地抓住了朱同泽的手,眼里充满了泪水。朱同泽望着姜玉芹,又望着王寡妇,低一下头,泪水也在眼眶里打转。他带着百感交集的耕耘:“她娘,大姐,你们又来了?”
朱同泽发自内心地叫王寡妇大姐,像是对王寡妇的一种补偿。若不是王寡妇把亲妹妹牵线给了他,恐怕到现在这个“姐”字也不会从他口里吐出来。
“大姐”两个字让王寡妇备感亲切,带有浓厚的亲戚味。
“她爹,这儿下晚凉,多穿件衣服。”姜玉芹说着打开了包袱,取出一件手织坎肩,“这是俺给你织的,穿上贴胸、暖和。”
朱同泽握着毛衣,心潮翻滚,老泪流在脸上,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问道:“霞云怎么样了,见好没有?”
“还是那样子。”
“她的病见好的话,把她带来,让俺看她一眼。俺心里想啊。”朱同泽说。
“俺记住了。”姜玉芹说。
朱同泽垂下头,沮丧地说:“唉,这么好的闺女,想不到……”
“她姨父,这是俺给你带来的一点儿吃的,有饼干黏酥果,这个能放住,平日里饿了,就吃一点儿。家里的事,你就放宽心吧,有俺和霞云的娘支巴着,没什么事。噢,对了,俺还告诉你一件事,你外甥女燕英快要和刘海子成亲了。”王寡妇一边朝外拿东西一边说。
朱同泽听后,望了王寡妇许久才说:“大姐,和外甥女说一声,当姨父的只能在大墙里边给她道喜了。”
“俺会的。”
“大强姐夫怎么样?”
“老样子,整天喂牛,抽空收拾院子,忙忙呵呵的不识闲。”
“你替俺给他带个好吧。”
“俺会的。他说了,下次他来看你。”
十分钟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公安人员催了两三次后,姜玉芹和王寡妇才含着离别的泪水走了出来。俩人走在弯弯曲曲的路上,心里头沉甸甸的。还是姜玉芹先说了一句话:“姐,俺这次觉得孩子的爹瘦了许多,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许多。”
“人犯枉法身无主啊,成天价圈在里边,心却在家里,能不犯愁吗?人要一犯愁就老得快。”王寡妇说。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出来?”
“那就看他的命啦。”
“姐,这儿离莲花山也不远,咱们顺便去一趟关帝庙为他和霞云祈祷祈祷呗?”
“成。”
姐俩拐向了另一个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