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村庄(第二十五章)
作品名称:鲁西南村庄 作者:李同峰 发布时间:2013-09-03 13:26:00 字数:4461
天阴沉沉的,牛毛细雨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外面的空气都是湿的,这烂地雨让村里人只好在家里呆着,没法下地干活。
燕英的心像外边的天一样阴沉沉的,透不过气来。这几天接连不停的牛毛细雨就像专门为燕英下的,她坐在炕沿上,怀里斜抱着斜着眼仰面朝天的霞云,泪水直流。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做梦都不会想到,一夜之间霞云会变成这个样子。燕英不停地用手抚着霞云乱蓬蓬的头发,擦着她眼角总也不干的泪珠儿。霞云双眼发直,脑袋朝后耷拉着,目光呆滞,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往日的欢笑成了永久的回忆。
燕英伤心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在霞云身上,“霞云,怎么一夜之间让你变成这个样子,都是姐不好,姐不应该让你去找他。霞云,俺是你表姐燕英,振作起来,你和表姐说说话,表姐平日里就爱听你说话,你听见了吗?你不是要听俺和海子的事吗?表姐把一切都告诉你好吗?”燕英把自己的脸慢慢地、轻轻地贴在霞云的脸上。过一阵子,再看霞云的眼,还是那样呆滞,毫无反应。
燕英回过头去,对躺在炕上额头盖着湿毛巾的姜玉芹说:“二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想开点儿吧,俺给你做点儿吃的,你好歹也吃一口。”
屋里的空气依然沉闷。
姜玉芹躺在枕头上,慢慢地晃了一下头,声音干哑,很微弱地说:“俺吃不下去。”
“二姨,你总这么躺着也不是个事儿呀!”
“俺在想,你二姨父他还能不能回来,能不能活下去,俺能不能再见上他一面?”
“二姨,那是公安所的事了。”
仰面躺着的姜玉芹胸脯子一挺一落,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悲伤地说:“唉―――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俺的命也太不济了。怪不得俺成亲那一天,老蓑衣就说他的命里有大悲啊,真叫他说着了。”泪水流到了枕头上,把枕头湿成一大片。
王寡妇急急忙忙拎着用包袱皮包着的一碗饺子走了进来。她来到炕沿前,打开包袱皮,把饺子放在炕沿前。热腾腾的饺子冒着热乎气儿,散发着香味。她对姜玉芹说:“她二姨,这是俺特意给你和霞云包的饺子,你起来吃一点儿吧,总这么躺着,不吃也不喝,什么样的身子板也挺不住。你再倒下了,谁来照顾霞云?听姐的话,起来吧。”
王寡妇一边劝着姜玉芹,一边脱鞋上了炕,去扶姜玉芹。姜玉芹刚一坐起来,悲伤又一次撞上心头,她猛然搂住王寡妇,失声痛哭起来,“姐啊,俺的命怎么这么苦呀―――俺做梦也不会想到,小八十一家人干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把俺霞云弄成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俺更想不到她爹能干出这等傻事来呀!姐呀,你说怎么办,往后的日子叫俺怎么过呀?”
“好妹妹,放宽点儿心吧,这些日子,俺回想起来,总觉得出了这档子事也怨姐姐呀,姐不该把你说给朱同泽,害了霞云,害了朱同泽,也坑了你,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透了。”王寡妇十分难受,“你姐夫这两天也天天与俺撂脸子,说俺做了一件孽事。俺的心里就像刀剜一样难受,俺现在也是满肚子的苦水没处倒啊!冲天说话,在当初,俺真是好心,也想让你们娘儿俩有个好日子过,离俺又近一点儿,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可是……哪知道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大的事。千错万错都是姐姐的错,你原谅姐姐吧。下一步,咱筹点儿钱,给霞云找个好医生,调治调治,也许能好过来。至于孩子爹,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出人命了,咱们就无能为力了。”王寡妇稍稍推开姜玉芹,望着始终挂满泪珠子的她,心酸地说着。
“姐―――”姜玉芹听着王寡妇的哭诉,心里的难受劲儿又一次像海浪一样冲了上来,她搂住王寡妇,哭声更大了。
姐妹俩哭了一阵子后,王寡妇用毛巾为姜玉芹擦着眼泪,顺便擦了一下自己的泪水,“听姐的话,吃饭吧,你不吃,姐这心里更难受啊。”她说着,用筷子夹起一个饺子递到姜玉芹嘴里。
燕英也夹起一个饺子,放到了霞云嘴边,轻轻地相劝着,“霞云,来,张开嘴,吃个饺子,这饺子是俺娘包的,香着呢。你是平时最爱吃的,听表姐的话,吃一个!吃完饺子,姐姐再给你说个好事。”
霞云似乎听懂了燕英的话,慢慢地张开了嘴。燕英又端起水碗放到她嘴边上,说:“霞云,再喝点儿水。”
霞云就喝一点儿水。
悲伤依然笼罩着整个屋子。姜玉芹在王寡妇的劝说下,满脸泪痕,无任何表情地慢慢地吃着饺子。燕英哄着霞云也吃了几个。极度悲伤的气氛始终没有从屋里散发出去。
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小八十的娘顶着濛濛细雨歪歪扭扭地撞进门来,像是脚底下没了根,扑通跪在地上,冲着炕上的人磕起了头,一连几个响头,把脑门子磕得发青。
王寡妇感到惊讶,没好气地损着说:“你来干什么?”
霞云在燕英怀里斜着眼看见了小八十的娘,突然间抖动着身子,扒拉掉了燕英手里的碗。碗掉在地上发出哗啦一声碎成了两半。霞云带着恐怖的眼神,指着小八十的娘连声高喊:“你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啊―――”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霞云突然从燕英怀中挣脱开来,逃到旮旯,拽过被蒙上了头,缩成一团,全身不停地抖动着。
姜玉芹愤怒到了极点,指着小八十的娘嚎叫着:“你这不得好死的娘儿们,你还不滚出去,你还想要俺闺女的命?”
王寡妇也没好气地说:“去,你要想跪,到外边跪去,别让俺妹妹看到你,看到你更生气。”
小八十的娘听了王寡妇的话,觉得有理,起了身走到了门外,继续朝门里跪了下来,低着头一言不发。风吹着她的衣襟和乱蓬蓬的头发来来回回地摇摆着,雨水将她浇得像一只落汤鸡。她像一根木桩子纹丝不动。
燕英上了炕,扯开霞云的被子,重新把她搂在怀里,安慰着说:“妹妹,不怕,表姐搂着你,表姐永远不离开你。”
霞云惊恐的眼神四处撒目,看不到小八十的娘,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王寡妇拉着一张脸来到了门口,顺手把门带上,看着低头不语的小八十的娘愤怒地数叨着:“你说你,你来干什么,把一家子都害成这样,你还有脸来。俺就纳闷了,你们家三口人是人还是畜生?怎么就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丧良心的事,用这种下流无耻的法子残害俺家霞云!你儿子不就看上霞云了吗,看上就看上呗,看上了就托人来说亲呗,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了,俺家霞云论长相、个头,你儿子能配得上吗?也不撒泡尿当镜子照照,本来是一只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那不痴心妄想吗?俺活了大半辈子了,就没听说过有两口子帮着儿子扒人家大闺女裤子的事。像你们这样的,将来不得好死。现在,回过味来了,有什么用?什么事都晚了,一个给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另一个给弄到公安所,死活也不知道,你舒心了?”王寡妇的一席话,每个字都如同铅块子,使劲儿地砸着小八十娘的心。
小八十的娘此时无法摆脱心灵的折磨,残缺的家庭也让她无法承受,她眼里不停地淌着泪,带着一种委屈,开口说话了,“她姨,你消消气,俺是该死,这事都是俺一手鼓捣的,可是……俺的老头子不也死了吗,孩子也给抓进去了。”
“活该,你老头子死了怎么了,你儿子被抓进去了又怎么了,他该死,连你和你儿子都该死。啊,你们两口子要不干这种没人性的事,孩子她爹就去砍你们?他放着好日子不过,吃饱了撑的?再说,像你们这样丧尽天良的活着还有什么用?你们都死晚了,你们早死的话就不会有这事儿了!”
小八十的娘真正地感到了愧疚,低着头又说:“俺知道,事的根源都在俺,俺后悔也没用了,有什么法子呀!世上也买不到后悔药。俺只是想,俺今儿个给你们跪在这里请个罪,求得你们原谅和宽恕,过些日子,俺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吧卖吧,凑点钱,给霞云瞧病。”
王寡妇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听了小八十娘的这番话,又想到了燕英和刘海子是她当的媒,是她给燕堂和香香提的亲,心也一下子软了下来,“算了,只要你们有这番心意就够了,你们家趁什么,两只羊,四只鸡,不值仨瓜俩枣,够干什么的?”
“除了这个,俺还想,要是俺儿子能活着出来,霞云家的地,让俺儿子永远替她娘儿俩伺候着,到该种的时候就种,到该收的时候就收,让霞云她娘腾出工夫来照顾霞云。”小八十的娘又说。
“行啦,行啦,起来吧,你跪在这儿,让外人看见了,俺的脸上也挂不住。”
“那俺走了?”
“走吧,别进屋了。”
“唉,俺听你的。”小八十的娘答应着,费劲巴力地站了起来,歪歪扭扭地顶着阵风细雨走出了霞云家的大门。小八十的娘并没有朝家走,她双手朝后撸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朝村外河边走去。在一片树林之中的一棵歪脖树上,系上了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头伸进了套内,走向了另一个世界,找老八十去了。
王寡妇看着小八十娘的身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真是属老娘儿们尿盆子的,挨滋没够。”
她回到屋里,把训斥小八十娘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姜玉芹。
脸上带着沉闷、忧郁表情的姜玉芹听了王寡妇的话,只是一口长叹接着一口长叹。屋里静得连根草棍落地都能听见。
第二天,王寡妇听说小八十的娘那一天上吊了,心里咯噔一下,似乎觉得那天她数叨小八十的娘太狠了,早知她能这样,干嘛不嘴下留情。此时的王寡妇有些后悔。
一冬到八夏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霞云的病也花了一些钱,但也不见有多大好转。
天降噩运,让姜玉芹担起了残缺的家业。她成天价想着朱同泽的死与活,在家里伺候着疯傻的霞云。有时候,她看到傻乎乎的霞云,再想起朱同泽,一个人偷偷地掉泪,然后再把泪水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咽。睡不着觉的时候,就坐在门槛子上,仰着头数着天上的星星,长吁短叹中,无奈地摇着头。
转眼间,天渐渐冷了,阴沉沉的,满天的雪花在飞舞,雪花落地之后,马上就被还有余热的土地给化为水。落到人身上的雪花,却保持着完好的姿态,当你把雪花拍打到地上的时候,才能看到雪片融化的过程。雪越下越大,终于战胜了温暖的大地,一层一层的白雪覆盖了整个大地。
霞云披头散发顶着满头的雪花,手里拎着一个干树枝子,边走边划拉着地上的雪,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印痕,她时而走几步,时而在原地转个圈,手里不离那个干树枝儿。她举起双手,仰面朝天,张大嘴巴,吸吮着洁白的雪花。
过了一会儿,她把干树枝抱在怀里,迈着双腿,嘴里背起歌谣:
小媳妇,蹬门槛,
走错门,看错脸。
大伯哥,给提鞋,
乐得俩人坐炕沿。
你看俺,俺飞眼,
俺看你,敞开怀,
看你让俺来不来?
……
姜玉芹把饭做好,突然间看不到霞云的踪影,她立刻把做好的饭和菜放在锅里,围上朱同泽和她成亲前特意为她买的紫格围巾,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在风雪中到处撒目着霞云的身影。霞云已经走到了村外,小河边空地上,她毫无意识地边叨咕边走,还不断地扭着腰,手里拿着的干树枝转来转去,一边划拉,一边还在背歌谣: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喝,下不来,
急得吱吱叫,
快让俺娘来。
……
拉大锯,扯大锯,
村里搭台唱大戏,
哥哥拉着俺的手,
俺就跟着哥哥走。
……
姜玉芹冒着鹅毛大雪从大老远的后面追上来,拽住霞云的一只胳膊,“霞云,别跑了,外边冷,咱们回家去,俺给你做好了你最爱吃的面汤。”
霞云望着姜玉芹嘿嘿一笑,“娘,俺背歌谣给你听。”
“成,娘听,娘最爱听你唱的歌谣了,你边走边给娘背成吗?
霞云听了娘的话,点点头,带出一种傻笑,边走边说:
傻闺女,当新娘,
不脱鞋,就上床,
关上门,脱衣裳,
搂住新郎喊亲娘……
“好啦,快走吧,要不然的话,面汤就该凉了。”
“面汤?”霞云一乐,马上手舞足蹈起来,“回家喽―――回家喽―――回家吃面汤去喽―――”她边喊边跑,高兴得已经把手中的干树枝扔得老远,蹚着厚厚的积雪,朝前跑去。姜玉芹在后面望着像雪葫芦一样的霞云,无奈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