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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西南村庄(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鲁西南村庄      作者:李同峰      发布时间:2013-08-08 17:54:22      字数:5803

  村边的小河依然静静地流淌着清澈透明的碧水,阳光依然播撒在大地田野上,村庄、河流、高山丝毫没有对朱大强家的不幸表现出怜悯。
  杨风风去世之后,朱大强又过起了当爹又当娘的日子。白天他带着闺女,抱着儿子来到牛棚,把儿子放在炕上,让闺女在一旁看着,他一点儿也不耽误干活,下晚把闺女和儿子带回家,给他们做饭、洗衣服。
  村长李大全和朱大强的交情很深。李大全看朱大强一个人操持家的日子过得苦,想给朱大强再找一个女人,他思来想去,把目光集中在了王寡妇身上。论年龄,王寡妇比朱大强大两三岁,守寡也多年了,再加上他曾隐约听说过王寡妇和朱大强还有点事,听说让老蓑衣给骂过一回,觉得两个人倒挺合适。这一天,他来到王寡妇家。
  “哎,俺说,琴她娘,跟你说件事儿,成吗?”
  “瞧,你是村干部,说什么都成。”王寡妇说。
  “你也看到了,这朱大强日子过得挺苦,一个大男人拉扯着两个孩子也不是事。俗话说得好,有女人的家是个家,没女人的家不是个家。”
  “村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俺呀,想让你嫁给他。”李大全实打实地把实情全盘托了出来。
  “哎哟,村长,你瞧他那模样,成天价脏兮兮的,走路也不稳当,家里穷得有什么呀,只有铜洗脸盆子能敲出响来。”
  “你这话就不对了,日子穷点儿有什么,咱们村不都这样吗,慢慢过呗。你有宅子,他也有宅子,他身边有儿子,你身边没儿子,再说了,你身边也得有个男人呀,将来老了,谁给你端茶倒水的,是吧?”
  “你得容俺好好地想想,这可是一件大事。”
  “想什么,就这么定了。俺这就跟大强说一声,给你俩定个日子,村里给你们操办这桩子事,再杀上一头猪。”
  “哎呀,村长,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啊。”
  “俺就是要破这个天荒,俺的命是他救的,俺一生都欠他的,他有难处,俺一定要帮。”
  “你当村长的都这么说了,俺还有什么可说的,俺都这么一把年纪了。”
  “这就对了,俺这就找大强去。”
  李大全像分配村里工作一样,把王寡妇分配给了朱大强,李大全走后,王寡妇合计了起来,村长亲自作媒,这点面子得给啊。李大全一跺脚,全村都晃荡。再说了,自己和朱大强也有一腿了,论体格子,朱大强壮得像头牛,干家里外头的活,肯定没说的。除了其貌不扬和家里穷外,其他的也凑合了。
  村长李大全的撮合,就像一道命令,不几天的工夫,朱大强和王寡妇结婚了。这一天,村里专门杀了一头猪,李大全亲自为他们主婚,全村老少像过年一样,女人们拿着毛八角钱份子,带着好几个孩子来美餐一顿,村长亮着高高的嗓门说:“你们俩将来错不了,大强能干吃得了苦,琴她娘呢心灵手巧,会过日子,俺敬你们俩了。”
  “谢队长,还为俺专门杀了一头猪。”朱大强和王寡妇几乎同时说。
  几桌子酒席被前来参加婚事的大人孩子们一扫而光。这不稀奇,也不陌生。当然朱大强想把该办的事首先办喽。
  王寡妇平静下来后对朱大强说:“你说,俺做梦也没想到嫁给你这个熊样的。”
  朱大强嘿嘿一笑,“命呗。“
  “不瞒你说,要不是李村长,俺才不嫁你呢。你说,你有点长相也成,会点什么也中,两样子你一头也不占,连走路都离了歪斜的。”
  “俺对村长有恩,他这是报答俺。“
  “他报答你,怎么不把他的闺女许配给你?“
  “净扯,人家闺女有家有业的。”
  “算了,反正俺是嫁给你了,这往后啊你什么事儿都得听俺的。”
  “成,只要你指东,俺不上西,你叫俺打狗,俺不骂鸡。”
  王寡妇又问起了旁的事,“你说你对李大全有恩,能不能和俺说一下,俺怎么不知道呢?”
  王寡妇的一句话,让朱大强一下子就回到了土改后的一天夜里……  
  鲁西南地区在1947年秋就解放了。那是在土改之后不几天的日子,场院里的一间破屋子里,一张长长的条桌和几个破凳子,在屋里无序地摆放着,一盏煤油马灯亮着,悬挂在大梁的一个绳钩上。屋子里挤满了人,烟雾在屋里弥漫,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人们都屏住呼吸在聆听着身穿白褂、留着大背头、打着手势的人的讲课。
  讲课的人是县委派来的副书记叫刘百善,负责朱村及周边村的土改工作。刘百善看着满屋子的人说:“我们鲁西南解放了,国民党军队已经被我们人民解放军打跑了。但是,目前在其他地区还有一些国民党残余的小股部队和民团组织,还有乡团组织,他们对失败并不甘心,总是伺机等候国民党反动派再打回来,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受县委组织委托宣布,我们朱家村要马上成立农会,把政权都交给农会,除此之外,农会的职权还要组织村民打倒土豪劣绅,分田分地,也就是说,要把我们朱家村朱保齐家的土地,全部分给咱们穷人。”
  刘百善的一席话,赢来了一阵掌声。
  刘百善接着说:“我们朱家村农会将马上成立。为了尽快开展工作,县委还组织了地方部队保驾护航。根据县委的决定,由我临时任朱家村农会会长,李大全、王斌义任副会长,刘中山、朱文章、王占亭任农会委员,在场的都是咱们村的农会会员。”
  刘百善宣布完后,整个屋里静悄悄的。
  “你说一下吧。”刘百善对李大全说。
  李大全吸了一口烟,把烟袋杆磕巴磕巴后插进腰间,说:“乡亲们,刘会长说了,全国解放了,各地都在打倒地主劣绅,分田地。你们也都听说了,离咱们村不远的毛家茬子村已经分完了地主的地,全村上下都高兴得放炮仗。咱们村朱保齐有土地四百六十亩,全村按人头平分,每人能分一亩地。这两天,咱们几个人坐下来盘算了一下,怎么个分法,村北的地分给谁,村南的分给谁,村东的分给谁,村西的分给谁。”
  “还有,我们首先要把朱保齐的所有家人管制起来,不让他们乱说乱动。”刘百善补充了一句。
  “好吧,咱们就连夜分吧,凡是分到地的就在这纸上画押。”李大全说。
  一切准备停当。第二天一大早,锣鼓喧天,全村沸腾起来,人们在开会的这间屋子正门口外,挂上了朱家村农会的牌子,自发组织的年轻人把朱保齐、朱一壮、朱二壮、朱三壮几个人圈进了一间屋子看管了起来。在刘百善和李大全、王斌义等农会成员的带领下,开始分朱家的地。他们拉着绳尺,扛着大锤和大木橛子,挨户分着田地。
  不长时间,朱家的地给分得一干二净,农会把村北最不好的地按人份留给了朱家,之后全村召开了批斗朱保齐、朱一壮、朱二壮和朱三壮的大会。在村里的大空场上,他们个个戴着高帽子,胳膊被拽着朝后并哈着腰。人们把愤恨和对新生活的憧憬,化成了振臂高呼的口号:“打倒朱保齐!打倒朱一壮!打倒土豪劣绅!”
  村民们一夜之间有了自己的地,个个喜上眉梢,伴随着形势的发展,农会又将朱家几辈人居住的房产没收了,变成了村农会所,粮食也分给了村民。就在这段日子里,朱保齐给活活地气死了,不久,他的老伴也拉倒了。
  朱一壮、朱二壮、朱三壮被撵出朱家大院后,分别带着老婆孩子在村里指定的地方圈起了院落,盖起了土墙土屋安顿下来。从此后,哥仨和朱大强是见人先低头,低声下气地问上一句平常的礼节话,却从不指望得到对方的回答。
  就在朱家的田地被分个精光后的一个漆黑的夜晚,朱家村和往常一样很平静,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其他村的狗叫声。朱一壮家的屋里煤油灯还亮着,屋里不少人,院里也有不少人,个个腰里别着家伙。
  屋里,朱一壮、朱二壮、朱三壮还有朱大强都在,一个领头的人说:“你们家人都到齐啦?”
  朱一壮说:“都到齐了。”
  “我给你封信,你看看。”来人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朱一壮。朱一壮看了一下信封,眼前发花,便把信交给了朱三壮。
  “三壮,你念一下,俺眼神不中用。”
  朱三壮接过朱一壮手里的信,借着灰暗的灯光,轻轻地念了起来:
  
  大哥、二哥、三哥,你们安好。我是苗壮,我自从咱们家回来后一切都好,请你们放心,不要挂念。这边蒋委员长正在积极地备战,以防共军打过长江来,根据目前的形势,国军制定了在共军所谓的解放区开展斗争策略,那就是发动和国军有关系的当地组织,与共军赤色分子和农会成员开展斗争,保护富人的财产和土地人家的利益,配合国军在后方打击共军力量。
  我听说我们家的土地已经被农会分得一干二净,爹和娘也活活地给气死了,我十分难受。这些土地是我们朱家祖上几代人传下来的家产,为什么一夜之间分给了穷棒子,这不符合国军的攘内利益,所以,我今天特派我的好朋友们,潜伏留下的反共队长姚三里,带领弟兄们夺回咱们的土地,希望三个哥哥全力支持,积极地提供情报,对那些抛头露面积极主张分我们家田地的人,一律枪杀,决不手软,以解我们家的心头之恨。
  
  灯光在一闪一闪地跳动。朱一壮听着,十分满意地点着头,仇恨挂在脸上。他仰望一下房顶,激动地说:“爹啊,娘啊!你们听到了吗,四弟派人回来报仇来了,咱们朱家还会有出头的日子。”
  姚三里说:“我们今天来了一百个弟兄,除了在这儿的十几个外,剩下的全都在村外芦苇塘里猫着,为了不走漏风声,咱们今夜就行动。首先把农会的成员全部悄悄地干掉,然后在村里贴上告示,凡是分我们田地的一律交回来,否则,被我们处决的农会的人就是他们的下场。”
  “俺看成。”朱一壮说,“只有这样,才能解俺的心头之恨,才能让俺爹娘和祖上九泉之下瞑目。”
  “他们农会一共有几人?”
  “六人。”朱三壮说,“其中会长是县上派来的叫刘百善。”
  “他在这村里住吗?”
  “不在。”
  “那就好,他不在就先干掉其他农会的人。”
  “怎么个干法?”朱二壮问。
  “咱们手里虽然有家伙也不能开枪,周边还有共军的地方部队,以免惹来麻烦。这样,我们先歇一会儿,派人到村里转转,看看有没有其他情况。”
  朱一壮听后,说:“大强,你们去,好好看看,有什么动静。”
  朱大强听到吩咐后走了出去。朱一壮又对朱三壮说:“你和大强一块儿去,一个去村东头,一个去村西头。”
  朱三壮听了朱一壮的话追上了已经出了院的朱大强,“大强,你爹说叫咱们一块儿去,你去村东头,俺去村西头。”
  朱大强走了一会儿停了下来,“三叔,你说一夜间就把李大全他们全杀了,这……”
  “不是为咱们家报仇吗?”
  “李大全可是和俺一块儿光着腚长大的,一块儿摸过鱼,一块儿偷过香瓜。”
  “行了,别怜悯他们了,他们分咱家的地怎么不手下留情呢?他们批斗你爹和你几个叔叔怎么不手下留情呢?去吧,别多想了。再说了,这事是你四叔派人去干,又不是咱们干的。”
  说话间朱三壮和朱大强分别走了。朱大强逛荡到李大全门口的时候,恰好他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把朱大强吓了一大跳。李大全看见了朱大强挺奇怪,急忙问:“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
  朱大强愣怔了一下,支吾着:“没什么,我……我是……你这是……”
  “俺孩子有点肚子疼,俺去给他买点儿药。”
  “大全哥。”
  “干什么?”
  “你今晚别在家住了。”
  “怎么着了?”
  “哎呀,你就听俺的就是了,不会有亏吃的。真的,俺这是为了你才告诉你的呀。”
  “到底怎么了?”一头雾水的李大全,被深更半夜来到门前的朱大强不着边的话说蒙了。
  “大全哥。”朱大强贴着李大全的耳朵根子说,“今天晚上有人要杀农会的人,你赶快躲一躲吧,千万别不听俺的,听见没有?俺是看着你和俺从小长大的份上才告诉你的。还有,你赶快让你家大小子去县里,找刘百善派部队来把他们打走,他们来了一百多人,都在村外芦苇塘里猫着呢,晚了,就来不及了。”
  “大强,大哥谢谢你啦,俺这就去找俺家大小子去找刘书记去。”
  “唉,这么定了,俺再去告诉王斌义去,他也是个好人。”
  王斌义正在睡觉,朱大强来到了他家,敲着门压着嗓门喊:“斌义哥―――”王斌义听出了是朱大强的声音,十分不满,亮着嗓门子,“朱大强,你半夜三更敲俺家的门干什么?要来报仇呀?俺告诉你,从现在起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你们地主老财扬尾巴的日子过去了。”
  朱大强还没等王斌义说完,便直截了当地说:“不是那档子事。斌义大哥,今晚上要出事,你赶紧躲一躲。”
  “放屁,有什么事?是不是你半夜三更弄的事?”
  “你在家里危险。”
  “俺在家里也不危险,你甭吓唬俺,俺王斌义不是被吓唬大的。”
  “你不听俺的算了,斌义嫂子你可听好喽,俺可是给你说的实话,要是斌义大哥出什么事,你可别怨俺不告诉你。”
  过了一阵子,朱大强和朱三壮都回了。姚三里问道:“怎么样?”
  “没有事,俺只知道,李大全和姓刘的上县里去了。”
  “那也照常下手,有几个活埋几个。”
  王斌义压根不听朱大强的话,骂骂咧咧地又睡下了,而李大全的确是多了个心眼,打发儿子去了县城之后,自己又悄悄躲在了自家院子的柴火垛里静静地听着、看着外边的动静。这时候,村里的鸡叫了,狗也叫了,他听到外边有许多人的走动声,还有马车的轱辘声,从他家门前走过。他还听到了朱大强故意提高嗓门的说话声:“李大全上县里去了,没在家里。”果真像是有人听了朱大强的话,车轱辘和马蹄声走远了。李大全悄悄地爬了出来,打开了大门,小心翼翼地跟在那伙人的后面,只见那伙人直奔王斌义家而去,翻过墙头,直扑王斌义屋门口敲起了门。
  王斌义两次被惊醒,大骂着下了地,“朱大强,日你娘的,你安的什么心,一黑夜里来两趟,还让俺睡觉不?”
  王斌义刚一打开门,几个人就把他摁住,嘴里塞上毛巾,捆了起来。几个人抬起他扔在了马车上。王斌义媳妇见状,连声尖叫,也被那伙人捆了起来,绑在院里的树上,嘴也被塞上了毛巾。
  李大全看到这一切,吓得心怦怦直跳,双腿有些发软,为了看个究竟他还是悄悄地跟后面,来到村北一块空地间。他在月光下看到,除了王斌义之外还有好几个人被五花大绑地从马车上扔了下来,一个一个扔进了早已挖好的坑里。
  姚三里站在土坑前,说:“今天,让你们死个明白,我们是专门清除农会的,用你们共产党的话说我们叫还乡团。你们不是要分田分地嘛,你们不是要革命嘛,那我们先革了你们的命,给我埋喽。”话音一落,十几张铁锨不一会儿把大坑填得平平溜溜的了。
  李大全看着这眼前的一切被吓傻了,他从内心感激朱大强救了他一命。想着儿子去找刘书记还没有动静,他撒丫子朝县里跑,也找刘百善去了。
  刘百善接到李大全儿子的信儿,马上组织地方部队开赴朱家村,在村头被姚三里的岗哨发现,双方开了火,一直打到天亮。姚三里寡不敌众,带上剩下的人仓皇逃了。刘百善带人把活埋的王斌义、刘中山、朱文章、王占亭的尸体挖了出来,然后到各家查看,只见他们的女人个个被绑在门框上、树干上和窗棂上,嘴里被塞着毛巾。
  过了几天,王斌义的老婆见到朱大强,扑通一下子就跪下来,后悔万分地说:“他朱叔啊,都怨俺家的不听你的话呀,才丢了性命。孩子的爹没了,往后的日子俺没法子过了。”
  朱大强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的,毕竟和王斌义与李大全一样,一块儿长大的,一块儿淘气,招人烦的事没少干。自己事先告诉他和李大全躲一躲,人家李大全就听了自己的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王斌义就是不买自己的账,还破口大骂,结果丢了性命。朱大强对王斌义的老婆说:“嫂子,不知道斌义哥为什么就不听俺的话,反而还破口大骂俺?”
  “他呀,是把你当成坏人了呗。”
  “俺有那么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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