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深切怀念
作品名称:马列氏列传 作者:张兰英 发布时间:2014-05-08 14:56:24 字数:14034
主席逝世,举国哀悼。
寡人悲痛,披麻戴孝。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毛主席不幸去世,九州同悲,日月无辉。
当时,尤成器、尹道等正在马列氏门前一棵家槐树下,云天雾地地神侃。突然,小喇叭里传来毛主席逝世的噩耗。马列氏当场放声大哭(其他人也都哑然无语,低头垂眉哀叹息),觉得天昏地暗、天旋地转、天塌地陷,一般。
众人都劝她节哀顺变。她不但不听,反而越哭越痛,痛不欲生。哭着哭着就老牛倒憋气了,幸亏孔伯僧及时赶来。
次日夜,尤成器再次来劝。他坐在她的床梆上,抓住她的沾着泪和涕的手,说:“嫂子,你也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万一哭坏了身子,咱队的政治工作谁抓?‘三忠于’、‘四无限’还搞不搞?毛主席他老人家健在的时候,有的人就不自觉,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他老人家这一走,就更难说了。都你的表亲戚张春桥说那,总不能叫卫星上了天,再眼睁睁地看着红旗落地吧?要把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继续高高地举下去,不!我说错了,应该是举上去,离开了你肯定不中。你一定要保重身子呀,嫂子。”
这番话总算劝到了点子上了。她这才慢慢地止住了哭声,有气无力地说:“床底下有个烂罐子,罐里有只破棉鞋,鞋篓里有个破布包,布包里有一卷钱用橡皮筋绷着。你爬进去拿出来,这是寡人攒的体己,净当一块的、两块的,还有一毛的、两毛的。”
他把钱递给她。她说:“白(别)给寡人。你先数数,当面数钱不为薄。”他吐着唾沫认真地数了两遍,又数一遍才对着数。
“明儿,你进城买只大公鸡,要白的。撕几尺黑布,几尺白布,到袖章铺里做个黑孝章,印上白孝(字),再把剩下的一大块黑布上印上‘很哭毛主席’,也印白的。购布证不够,你先垫上,来年发了还你。好好转转,问问哪有卖香的、表(烧的纸,很薄)的。”她又补充说,“你上灶伙里掂个油瓶子,再灌半斤小磨香油回来。”
当天挨晚,尹道和尤成器帮她布置灵堂,灵堂设在堂屋当门一间。尤成器爬上老祖宗供桌,用毛巾擦拭毛主席画像上的灰尘,把印有“很哭毛主席”的黑布挽联用钉钉在画像的上方土坯墙上。
尹道在灶伙里烧水褪鸡子。烧开后,搦住脖子把鸡子搦死(不兴割脖)。然后,褪毛洗净,把头压在鸡翅下,装在一只大海碗里(马彻用过的补钉碗),摆放在供桌上。这叫“长命鸡”。
尤成器把半斤小磨香油倒到一个有豁口的黑碗里。喊尹道帮忙,把一个鸡蛋粗的线穗子抽出六丈长,经过多次的二分之一的折合,合成半尺长,小拇头粗的灯蕊,放在油碗里,一头耷拉在碗豁口上。这叫“长明灯”。
尹道从一捆白麻杆里抽出几根细而直的,截成尺半长备用。然后熬了小半锅稀饭,倒到一堆草木灰里,调和成糊状,糊在截好的麻杆上。然后,在院拢起一堆火,把麻杆烘干。这就制成了高香(当年,香是迷信用品,禁卖)。
天已经黑了,马列氏硬逼着他俩摸到河沿一片柏树林里,砍回一抱子柏枝子,分别朔在毛主席画像两边,别在门上头上,插在窗棂子两边的墙缝里。
她洗净手,点着“长明灯”。这才发现“半碗麦里插着四炷香,赶紧拔掉一炷,吵他俩:“你俩谁上的香?连神三鬼四都不知道?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是神,应该上三炷。”
给毛主席烧纸时,她又吵他俩:“一个二个杵那治啥?几十几嘞,眼里没活儿,咋不知道打纸?”
尤成器从灶伙里搬过来案板,打开一捆马粪纸(没买到表纸)说:“我兜里没装钱。谁有?”
她瞅瞅尹道,尹道从兜里掏出一张当两块的说:“赶集回来就忙乎,忘了给嫂子报账了,剩下三块多点儿,晌午,我喝了一碗凉粉,粮票是我垫的;又吃了两根冰棍儿,还剩两块零五分儿。对啦,我还垫五尺购布证。”说完,他把两块钱递给尤成器,把五分硬币交给她。
他接过钱铺在纸上,狠狠地拍打几下,然后伸开右手的五指,轻轻地罩在纸上,顺时针旋转着纸张。不一会儿,厚厚的一摞纸被旋成圆形,边缘是由一个个的纸角构成,酷似圆盘锯,很均匀,很漂亮。然后,揭起四张一折叠,四张一折叠。
她随便抓几叠烧时,又恼了:“一点儿都不长记性,神三鬼四,神三鬼四,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是神!是神!知道不?重叠!”
尹道帮助尤成器每叠抽掉一张,再把抽出来的合成三张一叠,等烧时已是半夜时分。
烧完纸钱,她双膝跪地面朝灵台连磕三个响头,又放声大哭起来,哭着说着:“毛主席呀毛主席,您老人家叫寡人撇的好苦哇。解放以来,寡人和地富反坏右为冤结仇,万一他们向寡人造反夺权咋办呀!毛主席?”
九月十八日下午,给毛主席开追悼会,举国上下都开。政治队长说:“组织上考虑你身子骨弱,你这几天又天天发疟子,把你的一张代表票让给田主任的小姨子了。”
她一听就火了,双脚蹦起来有一尺来高,谝着:“你看看,弱不弱?发疟子不是病,过去那一会儿给好人一模一样。你当政治队长的,政治思想觉悟高,把你的代表票让给寡人妥啦!”
他知道她不好惹,只好让她去。
咋去?万一在半路上发起疟子咋办?天又恁热,死了谁负这个责?政治队长既后悔又担心。
政治队长给尹道派活儿(参加追悼会属于政治工作,不用生产队长发话,照样记工分),说:“明儿个,你用架子车拉老马婆进城开追悼会,队里给你记两天的工分。”
第二天,她起得特别早,洗手、上香、请示、汇报。做饭光馏馍,稀饭也顾不上和。草草地嚼几口,再喝几口馏馍水填填缝隙,就精心打扮起来。
一般情况下,都是先找好该换的衣裳再脱。悲痛心情所致,她却先脱后找,光着上半截身子从破箱子里扒拉出八成新的白洋布长袖衫(带大襟的),穿上太瘦,箍得紧绷绷的,上墙的奶子鼓起俩肉包子。大裤衩子不用换,才穿两天半,又是军用的。
她是庄上穿裤衩子的领袖人物。六十年代,她就自发地成立了“大裤衩子队”,自任队长。后来,按受孔伯僧的建议,改为“短裤帮”,她任帮主。主要成员有:孔伯僧、尤成器、尹道和二孬的娘,其他的不稳定,今入明出,今出明入,走马灯似的晃人眼晕,都是机会主义者,不值一提。
她拿着“三忠于”监督员的红袖章犹豫不决,戴呢不戴呢?戴吧,不兴红的;不戴吧,外人谁知道寡人是监督员?戴上取下,取下戴上。最后,还是决定取下,只在左膊上戴个孝章
勒白头巾也没少费事。一条宽半尺,长三尺半的白洋布,先是系在头上,两头耷拉在肩上,有点象隋唐时期的官冕上的两条帽翅。最后决定缠在头上。热是热点,怕啥?孝敬毛主席是应该的。
想找根白麻匹子,家里没有,听说二孬家有。不换装就去借,二孬的娘把她好骂一顿。她陪着笑给人家道歉。她当然懂得穿着孝不能串门子,慌里慌张的,一时给忘了这一茬儿。骂归骂,二孬的娘还是给她一根细点的。
一切准备就绪,立等尹道拉架子车来,她站在当街里喊尹道,就是忌讳着没敢去他家。
太阳一竿子半高时,尹道才“哐哐当当”拉着个破架子过来。他从她床上揭下半张破席片,铺在车厢上。她拿一把露筋(竹质的)的红纸油伞搁车上。
尹道说:“不兴红的,别拿伞了。”她说:“你去孔哥家借瓶黑墨和毛笔,把伞一涂,不就妥啦?”涂伞时,闹出一出笑话,说来不合时宜。因此,不说也罢。
在他的搀扶下,她爬上车,坐在车上伸直腿,比齐时才发觉,半旧半胶的军用鞋面上,没缝白布。又赶紧爬下去开开门,找针、找线(黑线)、找剪子,解下头巾铰下一截,又截成两块,分别缝在左右鞋面上,重新勒好头。
才走一半路程,太阳就搁劲了,火辣辣,毒花花的象火烤。她撑开黑伞,道道强光从伞洞里照射在她脸上身上。他赶紧把汗湿的破布衫衩子脱下来,搭在伞上。
她看着他的古铜色的脊背,说:“穿上吧,晒上泡嫂子心疼。”“没事儿,光脊梁凉快。”
她鼻子一阵酸酸的,心里想:“尹道真好,嫂子这一辈子欠你的太多,一次次地使唤你,也没叫你占一回便宜……”
拉到一个又陡又长的坡时,她一再要求下来走上去。他说:“这个小坡算个啥?再陡点你兄弟也能拉上去,你只管坐好。”他撅着屁股,身子几乎与坡平行,伸着爆发青筋的脖子,咬紧牙关,憋着一股气,拼上吃奶的力气一步一步地往上挪。
突然,一个旋风欺过来,把他的破礼帽掀翻在地,顺坡滚下去。他失机慌忙,丢了车把去撵礼帽。
车子顺坡倒退到坡底停下来,差点把她掀翻下去。吓得她抱头闭眼喊“娘哎”。破伞带着破汗衫甩了下去,落在一抷刚屙的稀牛屎上。
他下坡弯腰捡伞和汗衫,汗衫上沾的牛粪粘糊糊的,拍没法拍,吹又吹不掉,只好用力很甩。甩着骂着:“能拉多沉的东西?连个小坡都上不去,能累得拉稀,没用的畜牲!”
晌午头才拉到县广埸。高音大喇叭里播放的哀乐,一遍又一遍,周而复始。广场周围用松柏枝叶包围着,象篱笆墙,上面缀着白纸做的小花。早有戴黑纱别白花的群众,或坐或站,躲树荫里、屋檐下,这一堆,那一片。
他趁人不注意,顺手从松柏枝上揪一朵小白花帮她别在胸上。然后,打算把她拉到树凉荫里歇会儿。她说:“你把小布衫穿上,也揪朵花别上,先到灵堂那磕几个响头再说。”
灵堂搭建在靠广场北边的大会主席台上,灵台的正中央,摆放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画像镶嵌在黑漆木质镜框里,上方维系着黑纱,两边垂吊着两枚黑纱制作的绣球。灵台上方悬挂着黑色横幅,用白漆印着“沉痛哀悼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两边的门柱上,捆绑着松柏枝子,左边悬吊的黑布白字标语是“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右边是“将革命进行到底!”灵台周围摆满的花圈,一半掩一半,分别是县委、县府、革委、人大、政协五大班子及各局委、各公社的署名。灵台前方高高旗杆上,五星红旗下半旗,一动不动,仿佛在低头默哀。
他把她拉到半旗下,扶她下车。下车就哭,嗷嗷放声大哭。面对灵堂双膝下跪,连磕三声头,哭着说着:“啊……啊……毛主席呀毛主席,啊……啊……您老人家走了,把俺广大贫下中农们撇的好苦哇!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法?啊……啊……要是万一叫地富反坏右篡党夺权造了反,又重吃二遍苦,再重受二茬罪。您是不知道呀,俺那庄里有个如果,反动得很。您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他都没正眼看过人,脸黑沉着,看见寡人都吐唾沫。去年夏天,好象是去年夏天,他把公家的猪娃子撂到坑里,能淹死两三个。啊……啊……”
尹道嫌丢人,又怕旁人围过来看笑话,使劲拉她起来,拉着说着:“起吧嫂子,你给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咱那庄里事治啥?”她堆在那里象一滩烂泥,就是不起来。
在树凉荫里歇晌的人们,潮水般涌过来,里三层外四层,空气都不通,比看耍猴的还热闹。有人说:“标准里神经蛋。”有人说:“不是神经也是疯子。”有人说:“弄不好这老娘们给咱毛主席有点儿啥小亲戚儿。不然的话,咋还披麻戴孝?”一个杂毛胡子老头儿高叫着:“散了吧!散了吧!会热坏人的。一个乡下老女人,一脸核桃皮,有啥好看头儿?又不是光屁股大闺女(笫二天,那个老杂毛因犯政治流氓罪逮起来了)。”
观众才散去。皮副主任把芭蕉扇举在头顶遮阴,迈着八字步,检查会场布置情况。看见半旗下有个披麻戴孝的老太婆,正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地,摇头晃脑地痛哭,回头对米秘书说:“给公安打个电话,赶快把那个疯婆子弄走!”
不大会儿,一辆警车开进会场,从车上跳下来四个公安同志(两个女的),排着纵队小跑到马列氏面前,俩人掂腿、俩人掂胳膊,象网包里一头猪娃,又象一只蜻蜓撞在蜘蛛网上,拼命地弹蹬。米秘书说:“象四马分尸。”
由于四个公安同志个子太挫、太瘦,她的屁股似挨地似不挨地,掂到高包处或有石块时,屁股操得生疼。她不时“娘哎”为证。
她一边挣扎一边大骂,反复强调自己是“四过”老革命,还说是皮副主任的亲干娘,又给中共中央的张春桥有表亲戚。四个公安同志一时愣在那里,掂走不是,放下也不是,真的假的?八只眼对瞪。
正踌躇间,米秘书远远地喊:“还愣那干啥?赶快掂走!先把关起来再说。”他见他们仍迟疑,又匆匆走过来问:“咋不掂走呀?快点!咦,咋会是您老人家?快放下来?也不问问她是谁就掂,鲁莽之至!”四个公安同志随声把她轻轻地放下,异口同声致歉:“对不起,大娘,我们是执行公务,请你见谅。”米秘书搀扶她站起来,边拍打她身上的泥土边再吼:“有眼不识泰山,这位大娘不但是咱县里有名的‘四过’老革命,而且是咱皮副主任的干娘,还而且给中央个别领导(不便指名道姓)是亲戚。”四个公安同志都吓得面如死灰,汗不敢出,气不敢出,屁不敢放。
米秘书向皮副主任汇报后,拐回来说:“走吧,大娘,您干儿请您到播音室里喝茶凉快凉快。”她白楞一眼四个公安同志,抹拉一把头上的土和草屑,看着尹道安排:“你看好咱的架子车,可白(别)叫小偷偷走了,嫂子一会儿就过来。”
皮副主任在播音室里等候她,茉莉花茶已沏好,凳子也察得干干净净。一见干娘一脚迈进门槛,忙起身笑迎,一脸恭敬地说:“干娘好,您老人家来开会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儿子再忙也得派小车去接您呀!刚才,我狠狠地批评了米秘书。让您老人家受惊了,儿子给您赔礼道歉。”她坐下来端起茶杯就喝,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又叫干儿添满,才阴天转多云,仍气呼呼地说:“你的手下真不是个玩意儿,不识货也不摸摸招牌。”说完又喝一口,把茶梗“呸”到他脚前,似乎有意向他发警告。女广播员看不对劲儿,赶紧溜了出去。
下午三点整,追悼大会开始了。广场上人可够多的,到边到沿地站着,万头攒动,分战线、分单位地站,左右前后都成行,黑袖章一律戴在左臂上,看样子都懂得男左女右的丧规,左胸上一律别着白纸小花和各种颜色、款式的毛主席像章。
马列氏随皮副主任被列入县五大班子方阵,具体点说,在尹道的护理下,紧挨着县革委一班人。她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发现不远处有一大片白色方阵,白衣白帽,象一群落地的白老等(白鹭),又象二亩白冬瓜。她既羡慕又惭愧,心说:“自己要是穿一身白孝衣该多好,可惜穿不起,一没钱,二没购布证。真是山外山,天外天。看看人家,对毛主席有多忠,有多孝,舍得用全年的购布证撕布做孝衣。唉!”想想人家,看看自己,忍不住小声对米秘书说:“哎,你看那一片儿,人家都穿白孝衣,开了会你对干儿说,叫他也给干娘做一身儿。”还没等米秘书搭腔,尹道说:“做啥做?一开完会都没用了,净浪费钱和购布证。”米秘书似哭似笑地说:“那里卫生战线的医护同志,穿的是工作服。”她半信半不信地“噢噢”了两下,不再言语,心里平静了许多,也平衡了许多。
哀乐响起,万众失声,惊天动地,鬼神悲泣。“泪飞顿作倾盆雨。”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出着毒太阳下着瓢泼大雨,眨眼功夫把万众浇个透湿。但都岿然不动,没一人逃跑躲雨的。
马列氏发疟疾是有规律的,往日都是下午四点左右发作,今天,大雨一激提前上来,先冷,冷得浑身发抖,上牙打下牙,“呱嗒呱嗒”脆响,如果不是尹道竭力搀扶着,她肯定得堆在泥水里。
大雨刚过,她转冷为烧,浑身发烫。刹那间,烤干了身上的衣裳,淋湿的头发隔着孝巾冒蒸气,左乳上的白蒸馍也很快被烤干。周边的人都有烘烤的感觉,半边衣裳被烘烤成半干,尤其是尹道,衣裳有煳味。皮副主任立即吩咐米秘书等人把干娘送医院。她火红着脸说:“干娘哪都不去!给毛主席开会要紧,开完了,干娘还得再给毛主席磕三声响头哩!”
她烧的迷迷糊糊,出的气都烫人。皮副主任听说她是发疟疾,也就放心了。散会后,他吩咐米秘书和司机送她俩回家。她仰坐在小包车后排座上。米秘书在她身边。尹道坐在小包车拉的架子车上。
小包车走到半路时,她退烧了。睁眼一看是坐在小包车里,再搭眼朝外一看,发现正在回家的路上,双手扒着司机的肩膀高叫:“停车!”“哧”地一声急刹车,车后抛出两道又粗又黑的橡胶印子。
她结结实实地撞在司机的座背上,一只鼻孔出了血,顺着唇滴在胸襟上。司机脸煞白,一时手足无措。米秘书赶紧把她平放在座上躺下,随手揪下她胸上的白花塞住淌血的鼻孔。然后,接过司机的茶杯(梨罐头玻璃瓶),把半杯带茶叶的温开水浇到她的眉头上,轻轻地拍打着止血。
米秘书脱掉她的半胶鞋。鞋里黑糊糊的,粘一层臭胶泥,只在脚心处能模糊地看见鞋里子。跛脚的一只鞋里子,脚跟处磨损厉害,海绵凹陷成坑,坑里积存着淤泥,黑淤泥奇臭无比,车厢里令人窒息,令人干哕。
司机捏住鼻子闭住嘴,赶紧打开车门跳下去。
米秘书给她脱掉花尼龙袜子。有一只袜子的脚跟上,贴一块伤湿止痛膏。脚丫子黑糊糊的,脚趾甲很长,而且磨损厉害。他用手煽煽鼻前,给她用力按摩涌泉穴,问:“你这脚咋不洗洗?”“伟大领袖和伟大导师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在了,寡人哪有洗脚的心?”“这脚趾甲也很长时间没铰来吧?”“没铰过,鞋有点大。”“看你这双鞋烂的,大拇脚趾头都顶俩洞,鞋邦子都快挎不住脚后跟了。回城我给主任说说,叫他给你买双新的。”“白(别)!白(别)!你没看寡人这鞋是军用的吗?你就是买两双、三双新的,寡人也不稀罕,商店里都是冒牌的假军用半胶鞋。你看寡人这裤衩子,也是军用的,刚好给鞋配套。”
司机趴在车门上捂住鼻子说:“那你的布衫儿咋不是军用的呀?”
“你这孩子,布衫子是孝衣,孝衣哪有军用的?你啥都不懂。”
按完摩,他也跳下来,让司机端茶水浇手洗洗,搁鼻子上闻闻,还是臭。
米秘书把她抽起来仰坐着,关切地问:“还淌吗?”“淌是淌,都淌嘴里了,没事。”司机递过茶杯说:“吐给这杯里。”她摆摆手不要,就听见“咕咚”一声咽下去,从声音判断;是一大口。
她微微一笑说:“不脏,喝自己的血不脏,血是壮筋骨的,比吃肉都强,一口血能抵两三瓶子麦乳精。一说说你俩头颠(点)上了,在万恶的旧社会,地主老财一个二个肥头大耳的,给膘猪样,都是喝咱穷人的血喝肥的”
她这才发现,自己胸上的花不见了,急问:“花哩?寡人的寿花哩?”米秘书告诉她:“给您老塞鼻子了。”她揪着留在鼻孔外的细铁丝揪出来,又别在原处,胸染一片血。
他看着她襟怀里的点点血污,联想起李香君的桃花扇,迸灵感的火花,遂生创意,提议:“您老的白布衫滴恁些血,恐怕洗都洗不净,扔了怪可惜的,我给您画成梅花吧?”她瞟他一眼,一脸狐疑地问:“你会画画?画瞎了咋办?得多长时间?要钱不?”“我大学是学画画的,一小会儿,不要钱。”
他取下她的像章,用左手摘下血花,用右手食指醮着血花上的血,在血染的胸脯上画悬崖。他右手颤抖一下,赶紧缩回来,犹豫一会儿,才掏出公文包里钢笔,挤出墨水,滴在血花上。然后,用右手中指醮着血花上的部分调和色画梅枝。然后,再换右手食指醮血花上的纯净血,在枝条上平添数点梅花。然后,对原有的血滴稍加修饰,那小而深红的是将开的蓓蕾,那大而浅红的是怒放的花蕊,生动热烈,疏密有致,一株倒挂在悬崖上的红梅俏丽立势,笑傲冰雪。
最后,在悬崖的左侧用行书点题:《红岩红梅》;又在梅梢的右侧用行书补白:“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按照司机建议,又把像章别在花枝上,更富诗情画意。
司机翘着双手大拇指“啧啧”称赞:“画血迹为梅花,化腐朽为神奇,妙哉!妙哉!在胸脯上画悬崖,题目曰《红岩红梅》,意味深长。把像章别在花间,与补白诗互为点睛,匠心独运,真乃旷世杰作也!真乃神品也!”
小车开动时,她双手扒着司机的肩又高叫:“快点拐回去!毛主席的会还没开完的,完了还得给毛主席磕仨响头哩。”
这回司机没听她的命令,反而越开越快。米秘书说:“追悼会早就结束了,您没想想,不开完谁敢走?这是皮主任派我们护送您的。想磕头到家对着毛主席像好好地磕,想磕几个磕几个。”她不听,急得“嘣嘣”打门。司机诓她:“这路恁窄咋拐回去?别急,一会儿就管调头了。”她很生气,粗粗地喘着。
米秘书怕得罪她,想办法哄她、讨好她,跟司机要了一把三棱剔刀,帮她清除鞋内的臭胶泥,掘出一疙瘩又一疙瘩,如果合揉成一个泥巴蛋子,给十全大补丸差不多。司机给他开玩笑:“你比她亲儿还孝顺。”米秘书摇摇头,把憋的一口气排出去,没吭气。
再说尹道,他坐在架子车上打瞌睡,晒得要淌油时,才想起来撑开破伞。光听机器轰隆,都是不走。咋回事?下去看看。刚下去,小车“呜”地一声开跑了,扬起一带烟尘,迷他无法睁眼,还荡他一身土。
他边追边喊边挥手,渐追渐远。他气呼呼地,拾起一块小石头,另一只手捂住礼帽,往前飞跑几步以助力,奋力把小石块甩出去。
他追着骂着,追到庄前,眼前一亮,看见一只鸭子在路上扑楞,看样子象架子车才轧的。他左右前后看看没人,拾起来就跑,跑着搦住(伤不重,扑楞得厉害,掂只活鸭子,叫人看见咋说?),搦住想着:“有福不在忙,没福跑断肠。幸亏没坐车上,不承认运气不中。”
庄上几个年轻人看见了,一哄而上,撵着喊着。从庄里出来一个壮汉,骑着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很快追上来,把破车子往路上一横,挡住了他,一脸坏笑地说:“跑啊!别说你长俩腿,就是长四条腿,看老子撵上了不?今儿咱俩做个交易,把我的鸭子掂走也中,必须留下你的鸭子?”尹道说:“这鸭子是我捡的,凭啥说是你的?你喊它它答应了,我就还给你。”壮汉火了,冷不防一把抓住他的乡(厢)下老二,说:“老子揪住你的鸭子,它能叫唤一声儿,老子就不要了。”尹道掂着鸭子配合另一只手一齐护裆。壮汉用力一拽,他“娘哎”叫唤一声,再拽再“娘哎”。他疼出两眼泪花子,哀求说:“我已经叫唤两声了,你咋说话不算数?”
这时,又赶过来一个光头,喘着粗气说:“俩蛋子给他挤出来,叫他绝户!”说着,一脚把他跺个嘴啃地,礼帽甩出去老远,死鸭子仍攥在手里。他试图挣扎起来,刚撅腚朝天,又被光头跺扒那,刚“娘哎”一声,你一脚我一脚,踢翻过去,踢翻过来,用当年的一句政治运动术语来形容,就叫“不翻烧饼的翻烧饼”。
光头见尹道头上也没毛,“哈哈”大笑说:“小爷有祖传秘方,专治秃头。”说完,拾起礼帽接在裆下尿一大泡。由于礼帽被脑油浸透,一滴不漏。光头双手捏住礼帽沿走到尹道身边说:“小爷吃的是仙物,尿的是良药,专治秃子,有奇效。”说着连帽带尿扣在尹道头上。尹道“啊噗”着用没拿鸭子的手抹拉脸。几个年轻孩子笑得东倒西歪,前合后仰,拍胯跺脚。
壮汉止住笑问:“你是哪里的野种?”
尹道坐在地上吐出尿水说:“今儿碰见我算你们倒血霉,不识字也摸摸招牌,早该问问我是谁。不说不知道,说出来吓你跳,我给咱县革命委员会皮主任有亲戚。坐小包车走到你们庄头上,看见前头一辆自行车轧死一只鸭子,就叫司机老表停车下来。我刚下来,没想到老表给我开恁大个玩笑,硬是把小包车开走了,逗我玩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故意叫我搁后边撵。”
几个年轻孩子似乎有点怕了。光头狡猾,心虚地问:“小包车还拐回来不?”“肯定拐回来呀!当然拐回来呀!”尹道挣扎着站起来。壮汉说:“小包车拐回来,咱六只眼对证,敢骗爷们,毛儿给你宰光。”
小包车停在马列氏门口,解架子车时,才发现尹道不见了,破伞不见了,破席片儿也不见了。“见鬼啦?”司机纳闷。马列氏说:“不管他,迷见不了,一个大活人,说不定开的慢时跳下去屙屎去了。”米秘书说:“不对吧,屙屎还打着伞?更不能掂个席片儿吧?”
小包车急忙拐回去找,马列氏要上车,司机说:“先找人要紧,然后回来再拉你进城磕头。”她半信半不信,很无奈地瞅着小包车“呜”走了。刚出庄看见路上扔个破席片儿,再朝前开开,又看见路上一把破伞,独不见尹道。
尹道瞅着小包车回头的方向,象急着投胎,又象急着出生。小包车终于露头了,张嘴合嘴的功夫就开了过来。他俩从车上下来,异口同声地问:“咋回事?你咋不吭声跳车啦?是谁把你打成这样子?”尹道“哇”地哭出来声来,十分委屈的样子,说:“我看见一只死鸭子,就从小包车上跳下来,掂着鸭子正撵你们时,他们以为我偷了鸭子在逃,撵上来不由分说就打,呜……呜……。”
司机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打也打了,挨也挨了,算啦!得饶人处且绕人。我们俩可以作证,这只鸭子绝对不是他弄死的,我们开车路过时也看见了。权当是个屁,把他放了吧!”米秘书说:“还不赶快谢谢他们!”尹道说:“谢谢他们!你看这只鸭子……”米秘书生气地说:“还给人家!想吃鸭子进城找我。”
小包车开离殴打现埸,司机说:“哎,我发现那老婆儿的两个乳房不一般大,右边的小,左边的大。你都没看出来?”
“不但看出来了,而且还感觉不一样,右边的软糊糊的,左边的硬梆梆的。你没发现我当时手一抖,还意识一会儿?”米秘书说。
马列氏等急了,出庄儿去接小包车,约走一里,她拾起那把破伞;再约一里,拾起那张破席片。她把席片铺在大路边,坐在上面歇歇,眼巴巴地遥望着大路的尽头,望眼欲穿。
望着望着,她忽然想到画画时,小米摸她的乳房了。于是,有点后悔:“寡人太激动了,把怀揣蒸馍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万一叫小米摸出来是假妈咋办?丟人呐!”
想着等着,不知不觉等到太阳压山时。她绝望地长跪在席片上,面朝县城方向补磕三声响头,一手掂着破席片,一手拿着破伞,没精打采地往家走,走着嘟囔着。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她停下来打量着路口,自言自语:“这个路口管调头哇,咋不搁这调嘞?看来,这个开车师傅技术还是不中啊!啥时候再见皮儿时,得给他好好地上个建议,调换个老师傅。”
马列氏进屋第一件事是洗手上香、磕头。然后,掩着门去找政治队长。走到庄当间,碰见孔伯僧,没说两句,就“呼啦”围拢过来一小群,男女老少都有,指指点点,“叽叽喳喳”,议论纷纷,听不清谁说的啥。
尤成器说:“嗐!你看我这眼,花了,老远看见象你走过来,还以为你上半截身子没穿衣裳哩,这幅画可象画在你的肉上(当年,不兴人体彩绘;如今风靡,荣幸言中)。在哪画的?谁画的?真漂亮!”
她满脸堆笑,勾头自我欣赏着说:“不瞒你说,这可是咱省出了名的大画家画的,好看不?”此刻,她把沉痛怀念毛主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尤成器放着艳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抚摸着梅梢说:“给你商个量中不?我给你撕件白的确良长袖布衫,换你这一件如何?”
她赶紧双手捂住二奶,紧张兮兮地说:“不换,不换!你就是再给一条的良长白裤子也不换。穿够这一水,洗洗用钉钉在堂屋当门里当画看哩。”
“看看把你吓的,好象谁要扒你光腚似的。”他有点尴尬。众观者笑着议论着。
她以为他在调戏她,羞红着脸问:“你啥意思?绝(骂)人哪?咱这庄上都你能。看,看,看啥白毛仙境也?都滚开!”她恼了,奋力扒开人墙,径直朝政治队长家颠去。
在政治队长家,她谈了如何继续悼念毛主席的想法。他说:“追悼会都开完了,还咋悼念?像章可以长期戴,孝章就免了吧?都是死了亲爹亲娘也不能常年陆辈子戴呀!”
她满脸寒霜地说:“毛主席活着的时候,咱天天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他老人家这才走,咱总不能治那人走茶凉的缺德事儿吧?皮儿说了,最少也得戴过‘五七’,过了‘五七’谁想戴谁戴,不想戴不戴,靠自觉革命,反正寡人最少也得戴过‘周年’。”
他苦笑笑说:“我也不是说不再悼念,听听大队咋安排,看看外庄啥动静。”
她火了,站起来就走,出门撂一句:“中啊,一个二个都是白眼狼!”
他赶快追上她说:“别走哇!我还有个要事要给你商量。”“啥事?有屁快放!”
“今儿个如果一家没一个到大队开会的,借故埋他死叔,请了一大帮子拐弯抹角的亲戚,晌午还摆了几桌酒席,‘五魁首、’‘六六顺’地划拳,咋咋呼呼半截庄都不安生。你拿个意见,看这事咋处理?”
“报案呀!这是典型的现行,毛主席的会他敢不参加,还敢喝酒,想造反呀他?明个寡人上公社报案,你还给尹道派活儿,叫他还用架子车拉着去。”
第二天,她刚上上香,尹道就拉着破架子车来到门口喊:“嫂子,走吧,趁凉快。”她出门看见他走动有点点,脸上也有伤,问:“你这是咋啦?夜儿(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没事儿,夜里起来尿尿绊倒摔的。”“还管拉不?”“没事儿,别说拉到公社,就是拉到县里,拉到地区去都没事儿。”
尹道把架子车拉到公社大门外的一棵歪脖子老柳树下,坐在架子车上等她。
她找到办公室。办公室一个热心肠的男同志出来指点着付副主任的住室门说:“他刚回住室,你去吧。”
她站在他的门外,使劲地敲,使劲地喊,门终于开了闪个门缝。付副主任赤裸着上半截,下半截穿个大花裤衩子,趿着木板拖鞋,堵住门口问:“找谁?”“找你。”“你是谁?”“啊呵!真是贵人多忘事,批林批孔时,你带个好看的大闺女到俺黄金庄检查大字报,批评队里不该用破报纸写大字报,还叫寡人跪那陪罪,你可到忘啦?”“啊,啊,有这事。你有啥事到办公室说,我屋里有客。”说着,他下意识地扭脸往里瞅瞅。
她死心眼又死眼皮,硬往屋里挤,她的奶子操着他的肚皮,她的鼻子亲着他的嘴,汗咸味和口臭味令他干哕,他只好退了一步让她挤进去。
怪不得死活不叫进,床沿上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大闺女,一手捏住小圆镜子照,一手拿着红色的化学梳子梳着零散的秀发。
“嘿嘿,她是我老婆,来探亲的。坐,请坐,您老坐那说。”他突然客气起来,先搬凳子,后倒茶,又从床上拿一把黑布包边的芭蕉扇,递给她说,“你是‘四过’老革命,大热天的热着了咋办呐?有啥事找田主任都中啦,或者到大队直接给我打个电话也中。”
她的眼神不差,记性也好。边吸溜茶边瞟床沿上的她,吃惊地问:“咦!那天跟你一块下乡的,是这闺女吧?”
白里透红嗔怪他:“你们这个破地方真差劲儿,王八还有个鳖规矩哩!公事公办,有啥事上办公室去说去!”
马列氏可不是省油的灯,硬把一层窗棂纸戳破:“听你说话口音咋不象外地人?”他赶紧说:“本地人,本地人在外地工作,她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困得很,想睡会儿。你喝茶。”说完,他起身掂着竹壳茶瓶又给她添添杯。
马列氏继续戳:“批林批孔下乡检查专栏那天,是你给付副主任擦的眼镜片子吧?”
白里透红脸一红,顺水推舟:“好记性,正是我,咋啦?那次来探亲正好赶上老付下乡检查工作,我就跟着他下乡转转看看,不是两口子,谁会给他擦眼镜?”
马列氏赶紧说:“那是!那是!”白里透红捋一下耷拉在眼前的一缕头发说:“说来说去你是怀疑我俩通奸是吧?这有结婚证,看见来不?”她指着床头上方贴在墙上的一张奖状(当年,结婚证和奖状很相似,图案一样),叫她看仔细。
马列氏端着茶杯到床前,认真地默念过后,笑笑说:“嗯,这还真是你俩的结婚证,贴恁结实,搬家揭烂了咋办?”
他说:“不稀罕,全当画画贴那看,民政属我管,想补办,还不是剃头留胡子,一句话?哎,差点给忘了,老革命今天亲自登门,有何贵干?”
“也没啥贵干,寡人不说,你也知道,俺那庄儿有个地主叫如果,专给毛主席唱对台戏。他有个寡汉条子叔,早不死晚不死,单等到毛主席去世后他才死。这个如果也邪劲,早不埋晚不埋,单等到给毛主席开会时,他才埋。更反动的是,他还摆了几大桌酒席。”
他马上意识到这案情重大,当场表态:“啥都别说啦!我和你一块儿去,太猖狂,太嚣张啦!”说完,他走到床前趴她脸上嘀咕几句。
他推着破飞鸽自行车跟在架子车后边,边走边聊。她坐在架子车上脸朝后问:“见会(刚才)守着你老婆没敢说。毛主席去世期间,县革委皮主任是寡人的亲干儿,他要求说,要停止一切欲(她的理解)乐活动。一是不许唱歌和唱戏和说书,二是不许喝酒和买酒和卖酒,三是不许说笑话和打碴子骂玩儿,四是不许结婚和结了婚的不许想那事儿(这一条是她加上的)。你和你老婆大白天关起门来搁床上治啥?这比如果喝酒还严重。这是犯法和犯罪,知道不?”
他神情紧张起来,赶紧解释说:“追悼会开完后,一切娱乐活动都解禁了。咱都是过来人,说出来也不怕您老笑话,我老婆年轻二八的,两年才来探回亲,偏偏又赶上国丧。再说了,俺俩口子和全国各族人民的心情一模一样,都是悲痛万分,万分悲痛,痛不欲生,哪有心情想那事儿?她来这几天,俺俩都是分居,她住旅社。不信,你拐回去到旅社问问也。”
“大白天一男一女关在屋里,肯定想干坏事。多亏寡人敲门,你今儿个差一点犯大错,知道不?”她的成就感溢于言表。
“多谢老革命,谢谢!不过,我们真的没敢干那事,只是想坐床上说说话儿而已。我身为国家领导干部,又是多年的共产党员,这点政治水平和政治觉悟还是有的。”
尹道说:“听说有一黑了,你到照像馆里照像不给钱。真的假的?”
他快推几步,与架子车并驾齐驱,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推着架子车梆,解释说:“给钱他不要。给毛主席开追悼会的头一天的头一天,我俩去照像馆补结婚照。照像师傅叫我俩说‘茄子’。她脱口就说个‘茄子’。我立刻联想国丧,又赶快把‘茄’字咽下去了,‘子’也没吐出来。我严厉地批评他,你这是故意勾引我俩犯政治大错呀你!国丧期间,全国人民的泪都哭干了,谁能笑得出来?我老婆是农村妇女,又在深山沟里长大的。她不懂,你也不懂呀?你给毛主席啥感情?你说‘茄子’是何居心?他吓得尿了裤裆,陪着笑脸说:‘对不起,是我政治觉悟不高。但我确实没啥恶意,平常照像“茄子”惯了。重新照,重新照,照个哭相中不中?我一分钱都不收。”
马列氏问:“到底照的是笑相,还是哭相?”
“当然照的哭相啦!而且我还流着泪和鼻涕。当时,我老婆要给我擦擦,我不叫。钱嘛,他死活不收。另外,我还发现他已经犯下更严重的错误,或叫罪过。照像馆的墙上挂了一拉溜用像框装着的大幅照片,个个面带甜蜜的微笑。我脸一沉,严厉地批评他:大胆!全国各族人民都在哭,你挂恁些微笑的照片,还不给我赶快取下来?他两腿发软,上几上上不去凳子,还是他的徒弟帮他取下来的。”
下坡时,为了讨好而大献殷勤。态度异常坚决地要替尹道架辕。尹道扭不过,只好让他驾。
她心里在骂:“龟孙王八孙,不是堵老娘的嘴,你没恁孝顺。”
尹道不会推自行车,又是下坡,没到坡底摔了好几跤。
她看着他的屁股,心里荡漾着自豪、幸福和快感,遂夸一句:“看来,还是你的政治思想觉悟高啊!”
“那是当然啦!没听歌里唱:‘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没有毛主席亲嘛!’”
上坡时,他“那个前腿弓,那个后腿蹬”,伸长的脖子象老等(白鹭),汗流浃背撅着腚。心里骂:“搅屎棍子搅了老子的好事不说,万一给老子谣传出去,硬说老子对毛主席没感情,可就坐不完的萝卜啦,呸!”他吐一口痰,砸在烫脚的黄土面子窝里,荡起一股黄烟。
她可不管你咋想的,坐在车上四下里张望。突然,发现路边草地上有一群麻雀在“叽喳”。她指点着说:“看那,快点看,那一大片小虫儿(麻雀)少说也得有好几十。人活九十九,没见过小虫儿走一走。为啥小虫儿光会蹦,不会走?你俩猜猜看。”
如此高深的生物理论,他和他当然答不上来。其实,她也说不上来。
上去坡,在路边一棵洋槐树下乘凉。她这才发现付副主任左胳膊上没戴孝章,问:“你咋不戴孝章?”“我,我穿的背心,没法戴。”“知道县革委皮副主任不?他是寡人的干儿,寡人是他的干娘。夜儿(昨天)在广场给毛主席开会时,皮儿说:‘我们要永远怀念毛主席,特别是共产党员和领导干部,孝章骑马(起码)也得戴到过‘五七’。”
他不知道她说的真假,又看看他俩都还戴着,摇摇头苦笑一声,说:“您老先在树底下纳凉,我骑车拐回去戴,等着我。”
他俩在树下等到晌午错,也没见付副主任的影儿。正打算坐着拐回去找他,田主任推着除铃不响哪都响的破飞鸽自行车从坡下升上来。
“碰见付副主任来不?”她坐在架子车上问。
“见了。在公社院里,两个公安把他和白里透红带走了。据看大门的门老头说,他俩非法并(姘)居,还敲诈勒索人家照像馆里五十六块钱。另外,还搜走十来斤全国流动粮票。”
“寡人搭眼一看都知道他不是个东西。那一年下去检查批林批,他给白里透红都眉来眼去的。哎,如果喝酒的事儿,你管不管?”
“当然管!今儿我上公社,就是专门向组织报告的。公社很快就要成立专案小组。”
“啥时侯成立?”尹道问。
“马上马下的事儿,说不定明天就到你们黄金庄搞调查。你们要积极配合,拿出真凭实据来,这回不把如果搞垮搞臭,决不收兵!”